"我觉得这一切好陌生,像是在做梦一样。”护士汪俊回想起几日之前,哪怕是凌晨两点下班,街上还有车流,有烧烤摊,有从KTV走出来的喧闹人群。
意外留在武汉的王粒丁决定用镜头记录在疫情和年关交织下仍坚守工作岗位的普通人。这些日常生活中毫不起眼的人们,拼成了这座城市的底色。他们是武汉的守城人。
在中国中部这座特大城市,每一个人都如同被骤然扔进大熔炉中,生活被极速改变。这场中国公共卫生领域的宏大考验,在8569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突然而至,直抵每一个武汉人的生死命题。
在武汉市政策研究部门工作的70后闻浩,开始在住所循环播放《夜空中最亮的星》。因为担心自己在工作中沾染病毒、传染妻儿,闻浩在“封城”后离开家,自我隔离在一间小房子里。有的同事干脆住在了办公室。“公务员不是生活在真空中,这些天我们都很压抑。”闻浩说,他一直在思索这场大疫情的得与失。
早在2020年1月20日,腊月二十六,闻浩已预感武汉要“封城”。当日,国务院同意将新冠肺炎纳入法定传染病乙类管理,但采取甲类传染病的预防、控制措施。“我认真研究了一遍传染病防治法,就意识到了。”闻浩没想过提前逃离,“毕竟岗位在这里,家在这里”。
绝大多数人没有闻浩的敏锐。他们接收到确切的“封城”指令,已是1月23日,腊月二十九。
那时,投资人王粒丁刚醉醺醺地离开长江江畔的酒馆。对于武汉,王粒丁本是过客。他只预备在回重庆过年的旅程中滞留武汉一晚,会会朋友,没想到遇上“封城”。而“封城”的行政指令帮他作出选择:留在武汉过年。并决定用镜头记录疫情和年关交织下仍坚守岗位的普通人。“封城”第1天,求生欲促使王粒丁迅速出现在一位开诊所的朋友面前。诊所里都是病人,朋友给王粒丁打了提高抵抗力的针,还送了N95口罩。
搬来武汉不足半年的社工郭晶就没那么幸运。独居的她在慌乱中跑了两趟超市,买了米面、酸奶和蜂蜜。回家路上想起去药店,口罩和酒精已经售空,感冒药限购。
“封城”让土生土长的武汉人叶坤翌感到极度震惊。这位放寒假回家的复旦大学学生开始不自觉地往一些灾难电影上联想,“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同样放假回到武汉的黑龙江大学学生李喆,此时已经出现发热症状。发热门诊里人满为患,除夕夜,他在武汉市第九医院通宵排队才做成CT,结果显示双肺感染,随后确诊住院。
医生在与死亡赛跑,早已饱和的医院艰难地应对蜂拥而至的病人,解放军和各地医疗队源源不断“空投”江城,倾全国之力,挽救这座城市。
从“封城”第4天开始,未经允许的私家车禁行。武汉市武昌医院护士汪俊开始骑自行车上下班。她从2020年1月1日开始支援武汉传染病专科医院金银潭医院最前线,在陆军军医大学接管后,她才重回武昌医院。
“生活的样态完全改变了。”武汉大学教授秦前红说,邻居有时给他送菜,也只放在门口,彼此提防着看不见的病毒。既然哪儿也不能去,谁也不能见,本来该在家里干点事,“可什么也干不了,总是心有旁骛。”
看见自己生活的城市变成这样,杜洺君说不清是心痛还是心酸。但她必须坚强起来,去安抚心理热线那头的恐惧与焦虑。有中年男人打电话倾诉,自己不能在家人面前表露真实的恐惧。杜洺君建议他们减少接收疫情信息,去听一听莫扎特D大调双钢琴奏鸣曲。
同住一个屋檐下,黄恺与妻儿也相互隔离,整天见不着面。
黄恺是湖北省工业建筑集团有限公司员工。正月初八,他接到单位通知,要去支援火神山医院建设。
这是武汉终结病人收治难题的关键之战。作为收治新冠肺炎确诊患者的应急医院,火神山医院在“封城”首日已经动工,黄恺去时已大体成型,但在收尾阶段还需加快进度。赶工三日,火神山医院投入使用,黄恺刚以为能歇几天,又在睡梦中被叫醒,去建设“武汉客厅”方舱医院。
总建筑面积180万平方米的武汉客厅,是这座城市的文化地标建筑。2019年6月,黄恺还和妻子一起来这里看过相声演员岳云鹏的巡演。“当时全场都在爆笑,没有人担心什么病毒。这才过去半年。”
胡振波情绪失控的时候不敢回家,躲在办公室掉眼泪。作为青山区新沟桥街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主任,胡振波从正月十二开始承担了一个隔离点的诊疗任务,对社区内发热患者和确诊病人密切接触者实行集中隔离观察。在疫情暴发初期,这些高风险工作只有湖北省疾控中心的专业人士才能做。“现在感染者太多,我们只能上阵,没有人可以商量。”
留守武汉的法国全科医生PhilippeKlein同样倍感孤独。武汉“封城”后,他坚持让妻子离开,但自己留了下来。“我的职业是医生,我要履行我的职责。我留在武汉比回法国更有用武之地。”后来,需要PhilippeKlein照顾的病人越来越少。他很少出门,只待在武汉家中回答病人咨询,以及思念送走的家人,“我和每一个武汉人一样,从这场战役开始后就在等待好消息。”
留守武汉的,不只有人。
许多外出过年的武汉人,被“封城”挡住了回家的路。他们出门前留给家中宠物的食粮,正在慢慢耗尽。
“封城”第3天,武汉市小动物保护协会在微信公号上推送了一条信息,表示愿意无偿为武汉宠物主上门救助宠物。10天过去,他们收到近5000份求助。留守的动物中,猫占大多数,此外还有狗、仓鼠、鹦鹉、乌龟、金鱼和小香猪。
“向我们求助的家庭,大部分住在出租屋,居住环境不太好。可能条件好的家庭能找到朋友帮忙照料动物。”会长杜帆和志愿者们带着开锁师傅,闯入一户户陌生人家,为留守动物添水加食。
感染新冠肺炎的武汉孕妇龚林,在“封城”第10天顺利分娩。一个重7.1斤的男婴在疫情时期诞生,目前各项指标正常,核酸检测显示未感染新冠肺炎病毒。为龚林接生的,有湖北本地和来自黑龙江援鄂医疗队的医生。龚林给新生儿取了个小名“小北龙”。
外卖员王建在这天接到一份特别的订单,下单人也是一名孕妇。孕妇家里有一只很大的金毛犬,她自己没力气遛,也不方便这时候出门。而她丈夫是医生,没有时间遛狗。王建送完外卖以后,帮孕妇遛了10多分钟的狗。疫情时期,外卖员依旧繁忙。“以前点餐的多,现在让我们买菜的多。”王建在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接下好几份订单,都是托他买汤圆的。
武汉网约车司机马小龙,春节期间加入了“医护保障车队”,免费接送医护人员上下班,由公司提供补助。他每天早上6点出车,凌晨两三点回家,跑得最多的是武汉市中心医院和协和医院。“我就住这附近,总得为家乡人做点事。”
“无聊的日子其实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在无聊的日子中打破从前生活的秩序。”宅家10多天没出门的90后职员刘放,决定在疫情时期重新建立生活的秩序感。他想明白了,自己最爱的是这座城市的市井气息:端碗热干面,在路上走着,随时可以听到炒菜声和麻将声。“会觉得这是在生活,而不是在生存。”他希望能够早一点出门,在阳光下,吃一碗热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