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筱
踏着洁白耀眼的雪野,我去金鳌山。
这座南宋皇帝曾经驻跸的小山,对我来说是平淡无奇的。又去金鳌山,不是为看山,甚至也不是为看雪景,为的是去看看那几株梅花的雪里模样。
记得最初与梅花邂逅,是在喜鹊登梅的年画上。自古喜爱梅花者无数,前有陆游、李清照,后有毛泽东,有词如此: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一直幻想着“寒冬香雪逗春意,最爱寒衣沾梅香”,假想那雪中暗幽的梅、晶莹剔透的梅和那浮动的暗香。
现实中第一次见到梅,是在金鳌山上,因为她的美、她的傲立、她的独特气质,我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梅,也因此爱上了易安的词: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还是昨日黄昏大雪刚下时,纷纷扬扬的雪片就已将易安的词句诵响,令我忽地记起这个冬天还没去金鳌山看梅。那梅往年都开得挺早,今年也应是开了的吧?多年没下过大雪了,那梅适应得了这陌生的雪吗?倘若梅还记得易安曾经的到来,记得她为自己吟咏的诗句,就该是喜欢的。于是,寻寻觅觅的易安和着梅花,就伴随了我一夜的睡前醒后。
李清照踩在章安的步履一定是凄惶而蹒跚的。
她当时已是著名的词人,朝中为官的丈夫是一个爱好诗词文学,且痴迷于金石书画收藏研究的学者,夫妻俩花费了几十年心血搜罗的珍贵典籍、书画和古器,堆满了老家山东青州的十几间房屋。那时的岁月,描绘了多少个金石书画陪伴的点滴。可是,金军南犯,建炎(1127年)初的几年,成了南宋朝廷的黑色岁月,也成了李清照的黑色岁月。高宗赵构携刚刚登基的朝廷一再南逃,长年处于仓皇奔波中。她呢?家园毁于兵燹, 与丈夫一起流浪的情形日复一日。尽管如此,她还是幸福的,因为有爱。仅隔一年许,她的丈夫却在应召去建康朝见的途中得病,两个月之后竟撇下她而去,她的世界从此天塌地陷。随身的金石书画已不仅仅是宝贵文物,而是已故丈夫难安的灵魂,是一个皇朝不肯舍弃的文化尊严。自此,流浪的她带着几车文物开始了对流浪朝廷的追随……
建炎三年(1129年)的冬天也下雪了吗?有关记载和传说似乎并没有说到有雪。可就算没有下雪,李清照的心底也只会是无边寒冷:曾经何等辉煌的大宋,如今竟然找不到为祖宗遗物遮挡风雨的一片屋檐。所谓的“国破家亡”对于她不存在任何含义的模糊,那就是她心上一道道清清楚楚的沥血伤口,是她舟车劳顿中的彻骨寒风、透心冷雨。当她追至章安,望见金鳌山上皇帝驻跸的旌旗军帐时,她一定流泪了。
风很静,大雪覆盖下的金鳌山似静静伏地的兔子,安和而吉祥。踏着石阶一步步上山,向山顶东侧的梅树丛赶去。不时有擦身而过的赏梅人,我恍如未知未觉,脑海里只有心中的梅,那素白的暗香。
带着些许厌恶和鄙视,经过“金鳌山宋高宗行在遗址”碑:这个趁父兄被俘而登基的皇帝,为着一己之欲,放着可能争取到的胜利,一再不去北伐,置父兄于死地。也是这个高宗,为着偏安求和,制造冤狱杀害了精忠报国的岳飞。什么“行在遗址”,那个赵构在仓皇奔逃中的歇脚地而已!什么“章安夫人”“枫山题诗”和椒江有关赵构的这些传说,此时如猴戏般划过我的脑际。
忽然想起,赵构不是精通书法吗?不是偏好金石书画吗?那么,建炎四年(1130年)的这个春节,他在金鳌山就应该接见李清照,并且落实这批文物。正因没有,才有了李清照接着“跟随御舟从海道往温州,又往越州”;才有了文物后来一再遭逢盗贼、奸官,两次散失“十分之五六、十分之七八”的可悲经历。
李清照跟随御舟离开章安时,怀的是怎样的心情?与岳飞无奈撤兵离开朱仙镇时的心境相似吗?一个是令敌军闻名丧胆的武将,一个是令男子赧颜的词家;一个是收复失土,一个是抢救文化,心情存在不同是肯定的,而我心中为何会有同样的悲戚?
走在花丛中,沁人的梅香随着寒风阵阵袭来。恍惚间,易安赏梅的情景再现,竟如我此刻模样,安静、忧伤。怎会有人愿意舍她?伤她?那晶莹剔透的花瓣,嫩黄细长的花蕊,或那几朵趋向凋零的,也曾因为她的到来而延缓花期吗?徜徉其间,竟然觉得自己也成了那个撰诗的人。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走在金鳌山道上,才真正理解了这首词:虽追着了銮驾,虽时值正月,章安的空气里满是新年的喜庆,易安的心情却仍然凄凉、寥落。漫步在金鳌山的那个傍晚,早春的梅花开得正好,椒江的海风因傍晚而分外寒冷,吹不散她心头的郁结,吹不暖她心头的凄凉。梅瓣的飘落,有如锐器划过她敏感细腻的诗心,她的目光不得不从梅树上逃离……
金鳌山望梅归来,我急急地去重读《金石录后序》,也是第一次读出,易安在自嘲“愚蠢”的那些文字里,在貌似超脱的“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的常理闡述中,深埋着至深至重的遗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