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朝侠
齐白石给弟子卢光照的一篇画序中写道:“夫画者,本寂寞之道,其人要心境清逸,不慕官禄,方可从事于画。”齐白石一生清心寡欲,应酬基本不参加,还将“寂寞之道”刻成印章,他对艺术道路的艰辛和艺术的本质体会至深。
齐白石一生以双手谋生,曾篆书“潜斋”,潜心艺术。
齐白石自述,从祖父以钳画灰教“纯芝”二字,开始识字。6岁时,外祖父设村学于白石铺之枫林亭,他一边拾柴放牛,一边走读,挂书牛角,勤奋学习。14岁学木匠,白天做工,夜晚习画。25岁从胡沁园、萧芗阶学作文。
他30多岁时,书法学何绍基,而后学李北海。60岁左右学习金冬心。篆书从秦汉印篆化出,骨力雄强,真率质朴。李苦禅说,白石翁的篆字等于图章放大,拿毛笔当篆刻刀在宣纸上“刻图章”。而且是软笔写篆书,羊毫或兼毫,最后岀来刚中带柔。他用治印的方法写字,骨力硬朗,再加上他的坚定、纯朴,字的美超出了技法之外。
他的字不断变法,90岁以后,行楷又有一次变法,结构更加质朴,把冬心的漆书变成圆笔,稚拙中蕴含着深厚的金石味,他为荣宝斋写的“发扬民族文化”六字横幅,是他这一时期的代表作。
刚到北京,他的画没人买,靠刻印维持生活。他在篆刻上是下过大功夫的。陈师曾最早也是通过印章认识齐白石的。
《忆罗山往事诗》自注中记述他早年学习刻印:“余学刊印,刊后復磨,磨后又刊。客室成泥,欲就干,移于东,复移于西,移于八方,通室必成池底。”
他三十四岁学印,始于丁敬、黄易印谱的启发,在邓石如、赵之谦上下过不少功夫,曾用朱墨勾摹过一册赵之谦《二金蝶堂印谱》,并吸取秦囚人砖刀法,得《三公山碑》《天发神谶碑》神韵。他对篆刻的理解与手法和做木匠分不开。所以,他的印章风格雄浑奇伟,自然天成。
那时,有些学者说他不懂字法。其实那些死钻成法的人何尝品到过艺术的真味。他在《孔才携雪涛画嘱题》中说:“全删古法自商量,休听旁人说短长。岂识有人能拾取,丝毫难舍是王郎。”
凡是高水平的艺术都技法简单而意趣深厚。过分讲求技法,或因意趣薄以技法掩饰,或只知技法不知意趣。传统技法是有时间性的,有些艺术范式,某一历史阶段新,一味因袭,即变为陈腐。
我们追求文化,不是为了多几道枷锁,让文化束缚住自己,而是为了通过文化把世界看得更透彻,让内心更明亮,从而解放自己。
齐白石学习前人,绝少因袭,注重自己的创新,这是他最可贵的地方。题《陈曼生印拓》中说:“刻印,其篆法别有天趣胜人者,唯秦汉人。秦汉人有过人处在不蠢,胆敢独造,故能超出千古。余刻印不拘古人绳墨,而时俗以为无所本,余尝哀时人之蠢,不思秦汉人,人子也,吾亦人子也,不思吾有独到处,如今昔人见之,亦必倾仰。”
有真知灼见,才能睥睨世俗,不做古人奴仆,戛戛独造,独树风标。这和生活磨难给人带来的清醒、坚定有密切的关系。
有一次和冯骥才一起开会,冯骥才说:“北京画院正展齐白石的画,去看看吧。”还说:“看到齐白石的石膏面模,那么瘦小的一个老人,有那么多作品,有那么强大的生命力与创造力,让人感动!”
齐白石的画是从苦学苦练中锻炼出来的,他是一位终生勤苦的艺术家,据黄苗子回忆,仅1953年一年,他的作品可统计的就有600多幅。
会后,我去看了这个展览。北京画院长期陈列展出齐白石的作品,每年更换。我每次都去看,见过齐白石的作品不下千幅,越看越喜欢。
艺术是全部生命体验铸就的,其耐人寻味之处也在这里。
白石老人用什么笔?去北京画院展览馆一看就会知道。他用的笔并不好,丢在街上都未必有人捡。创造杰作的东西未必贵重。白石老人刻章的石头都不太贵,最次的石头他都刻过。包点心的草纸,裁下来的的小纸片,舍不得扔,也用来画画。
他文化不太多,但是个“真”人,是个很朴素的农民,喜欢小生灵,几笔下去就很精到、很传神。他的情感和绘画天赋使他达到了很高的境界。
这又让我重新思考“似与不似之间”这一话题。这固然是一种比较好的创作状态,技法上也好操作,但还是落到了技术层面上。似与不似都不是根本问题,似也好,不似也好,似与不似之间也好,画出要表达的东西才是目的。
这又让我想到九方皋。秦穆公让伯乐找个相马的人,伯乐给他介绍了九方皋。穆公召见并派他去找千里马。九方皋回来说找到了。穆公问是什么样子?他说是一匹黄颜色母马。带来一看是黑色公马。穆公很不高兴,说伯乐介绍的什么人,这么糊涂。伯乐感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看到的是马的本质,没注意皮相。这匹马果然是千里马。
文学艺术求真也是这样。艺术必须本质、朴素、真诚。高水平的艺术都平淡天真,朴实无华。返璞归真是做人的最高境界,也是艺术的最高境界。齐白石画牛耕田,看上去不像牛,但意趣盎然,没有画水,却使人感觉田里有水,这就如九方皋相马“得意忘形”。
齐白石90岁以后的作品出神入化,不再计较形似。他的作品会告诉你,在艺术上纯粹的技法实际上是不存在的,所有的技法都跟情感有关系,跟人的境界有关系,是人整体修为的流露。他的人生告诉你,艺术之道就是万法与心性相生发,艺术就是生命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