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玲
生意不景气,小吃街上的店铺常常改头换面。
我名下的店面由“老李太太酱骨”开始变脸,最终变成“老张酸菜鱼”,就一直卡在那儿。一气之下,妻说,不签三年租房合同,免谈。
店面小,位置又在犄角旮旯,谁疯了签三年合同?我反对,不过仅限于腹诽。
还真有租房的!那是一对年轻的夫妇。男的斯文羸弱,女的沉默寡言。怎么看都不是做生意的料。
牌匾上的红绸一揭开就让人哑然失笑——两生花,这平常庸俗的小吃街,起这么个不沾烟火的名!瞧,左边喜佳佳饺子馆,右边老三杀猪菜。两生花就如穿错戏服的角儿,刚粉墨登场就让人忍不住喝倒彩。
两生花主打早餐,有包子、米粥,还有豆花。得,算与花沾边。我好奇,又爱吃豆花,便经常来。
店主要靠男的经营。女的只包包子,闲下来就静静地坐在一角,像个胆怯的孩子。
熟识后,不忙时,男的会同我聊几句,话少得可怜。我知道他们的故事是在一年后。
临近春节,又下一场暴雪。两生花门可罗雀。我在八九点钟踱进店里,店中只有他们夫妻俩。我坐下来还没点餐,男的说:“叔,今儿无人,咱爷俩喝两杯。过年了,想家。”
“怎么?不打算回去过节?”我劝他别张罗菜,然后问。
他点点头,同我面对面坐下。女的端过来一碟凉拌菜和一碟花生米(这是我唯有的一次见她给客人上菜),然后悄无声息地坐回角落。看不出她有什么毛病。她面容清秀,眉眼温婉,口鼻精致好看。清澈的眼波似粼粼的湖。
酒酣话稠。聊着我就问到怎么起“两生花”这么个店名。他没正面回答,而是聊起从前。
他和她是大学里的同学,恋爱结婚。家庭条件虽然差别大,结婚倒没费周折。可怕的是他们遭遇了三年之痒。柴米油盐的生活淡化了爱最初的浓烈,或者平淡才是爱惯常的样子。他们却不适应,开始怀疑、争吵。在“围城”里待着,还是冲出去?一段时间里,他们两个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一场车祸给了他们答案。
“在行驶的车里,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们又起争执。我们都怒不可遏,我把车开得飞快,砰一声,就撞在护栏上。车翻了,我和她都晕死过去。再次相见已是俩月后。我瘫卧床上,左腿截去半截。那时我万念俱灰,然而看到她,我不能死,也不想死了。她头部受伤,失忆了,除了我,谁都不记得。那一刻,我才知我是多么爱她。”他说着撸起裤腿,我看到冷冰冰的义肢。车祸的惨痛瞬间击中心脏,我不由瞟她一眼。
她眼里有晶亮晶亮的东西,似笑非笑,似悲而又无哀。或者,她的心智也受到损害,悲惨的劫难也使她感觉不到痛苦了?
“我和她像流落在卡娜米雅岛上的恋人,死后重生,虽然两花一蒂,然而仍有距离。余生我要唤回她的记忆,纵零落,彼此再无一点点分离。”他像在宣誓。
我想我明白“两生花”的由来了。踏着皑皑白雪,我眼前却晃动着大片火红的一蒂双花,心尖上有什么在舞动。
三年合同到期,“两生花”不好不坏地挺了过来。我正思忖他们会不会续租,女的单独过来了。
我的惊讶不亚于见到外星人,她的话也令我惊诧万分。
“从昏迷中醒来,他不在身边,我才知我不能没有他。他腰部和腿都受了伤。谁都难以接受生命的残缺!他不愿活下去。那种情况下,我吓丢了魂,脸色苍白地一遍遍呼唤着他的名字。他误以为我脑子被撞坏了,生出照顾我的念想,我索性顺水推舟。”
我惊讶地张大嘴巴,一时回不过神来,她柔软温和的声音又清晰入耳。
三年,他已足够坚强,能够直面生活。在一次快乐的旅途中,他的妻会突然康复。他是个优秀的设计师,该回到自己的位子。
几天后,他说:“叔,我想带她到远方,回来再签合同。”我点头应允。
后来,他们没回来,他打电话道了歉。我的眼睛和心窝都热热的。
我舍不得他人换下“两生花”的牌匾,索性自己做了店主。至今,“两生花”仍开在煙火人生的小吃街。
(常朔摘自微信公众号“小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