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闻宇
1947年5月,孟良崮战役前夕,陈毅(持望远镜者)、粟裕等到前线视察
1903年8月20日,张灵甫出生于陕西省长安县(今西安市長安区)。他扬名于抗日战场,却毁身于山东沂蒙的孟良崮。
1926年,张灵甫投笔从戎,入黄埔军校第四期学习,与刘志丹、林彪、袁国平、郭化若、胡琏、李弥、文强、唐生明是同窗。抗日战争期间,张灵甫一直在王耀武麾下南征北战。
1937年,国民党军第51师参加淞沪会战,张灵甫勇猛果敢,指挥有方。嘉定作战时,面对蜂拥而至的日军,他甩掉上身军装,抱着机枪,率百余名敢死队队员跳出战壕,杀得敌人丢盔弃甲。
1938年9月,国民党军对江西德安的日军进行反击。张灵甫率领突击队,穿越艰险的深山峡谷,胜利夺取张古山。日军出动飞机重炮,几乎将张古山夷为平地。张灵甫率部与敌鏖战五天五夜,德安大捷后,升为旅长。
1939年春,张灵甫率部参加南昌会战,在前沿指挥战斗时,右腿被日军机枪子弹打中,负了重伤。他不许军医锯腿,匆匆包扎后再度投入到战斗中。从此,张灵甫落下残疾,人称“跛腿将军”。
1943年常德会战,张灵甫所率的突击队异常凶猛,为收复常德立下战功。1945年4月,芷江保卫战,在铁山与日军血战获胜,荣获三等宝鼎勋章。
1946年春,张灵甫升任第74军(后改称整编第74师)军长兼南京警备司令。身为“御林军”首领,在南京各处巡逻,路人送其“瘸司令”的绰号。
1946年6月,全面内战爆发。
在国民党军五大主力中,整编第74师首屈一指,国民党上下视师长张灵甫为“常胜将军”。此时,第74师5万余人已经缩编至3.2万余人,武器装备全部改为美械装备。张灵甫率部信心满满地杀向苏北。
淮阴、淮安是华东解放区的中心地带。鏖兵之后,张灵甫攻占了“两淮”,接着又攻占了泗阳、宿迁、涟水。随后,张灵甫便夸下海口:“有十个七十四师,就可统一全中国。”他当面向蒋介石保证:“委座,把新四军交给我吧!有我们七十四师,就让新四军死无葬身之地!”此时的张灵甫自认为世无敌手,将陈毅、粟裕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抗战结束后,山东大部为中共军队所控制。1947年四五月间,国民党军3个兵团共17个整编师,由陆军总司令顾祝同统率,从临沂、泰安一线分三路齐头并进,稳扎稳打,向鲁中陈毅、粟裕所指挥的华东野战军发起进攻。国民党出动45万大军,华野9个纵队外加一个地方军区才27万人,军力对比悬殊。
临沂当时是中共中央华东局、新四军兼山东军区领导机关所在地。张灵甫率部攻占之后,立刻向蒋介石报功。一时间,“临沂大捷”的号外在南京满天飞,“鲁境国军势如破竹”“七十四师勇冠三军”的大幅标语糊满南京城墙。张灵甫身披黑大氅,傲然站立在临沂高大的城墙上,挥动右手朝空中猛力一抓,对部下大叫:“活捉陈毅、粟裕,指日可待!”
1947年5月10日,国民党军南线兵团整编第74师与第25师等作为主攻,渡过汶河。11日攻取重山、艾山。12日攻占黄鹿寨、三角山、杨家寨。13日攻占马山、迈逼山、大箭,距离坦埠已不到6公里。不料想在当天夜里,附近垛庄等地的道路被华野6纵经一夜急行军突然占领,一刀切断了第74师与周边部队的联系,截断了第74师后退的必经之路。
这件事说起来有点蹊跷:垛庄如此重要,而张灵甫所派的守军竟以在涟水战役中被俘的原6纵官兵为主。这些人遇到华野老部队,立即投诚归队。6纵不仅占领了垛庄,还缴获了大量辎重。
张灵甫如此安排,自有其用意。当华野以10多万兵力对3万多国民党军进行围攻时,第74师只要向左方或右方转进10多公里,即可与第83师或第25师靠近、会合,一旦与其中的一支会合,第74师的危险自然解除。然而,鉴于国民党军45万大军就在周边100多公里的范围之内,张灵甫面对突然出现的险情,没有选择从左右两翼与大部队会合,反而是“将计就计”,直接将第74师坚决地拉上了孟良崮。第74师甘当“钓饵”,为的是要将华野全部引诱到自己的身边。
蒋介石得知第74师上了孟良崮,又惊又喜,当即致电顾祝同、汤恩伯、张灵甫等,说明自己的战略想法:
今已得知灵甫之七十四师被围孟良崮,甚惊,又甚喜。其惊之因是灵甫被困,随时有危险发生。其喜之因是灵甫给我国军寻找了一个歼灭共军陈粟部于孟良崮的大好机会。因为我七十四师战斗力强、装备精良,且处于有利地形;再之,有恩伯、敬久、欧震三兄兵团大军云集,正是我国军同陈粟决战的好机会。现命令七十四师灵甫部坚守阵地,吸引共军主力,再调十个师之兵力增援七十四师,以图里应外合,中心开花,夹击共军,决战一场,歼陈粟大部或一部之兵力,一举改变华东战局。总之,一切均仰仗诸位精诚团结,协同作战,为党国大业献身出力,乃千秋之荣也。
蒋介石与张灵甫的思路不谋而合。国民党军一直想与解放军主力进行决战,蒋介石认为这一下可是逮住了机会:华野欲吃第74师这一块“肥肉”,必定集结于孟良崮;华野围住第74师,而国民党40多万大军从外边再围裹一层,包个“饺子”,与第74师内外夹攻,让解放军腹背受敌,消灭陈、粟部当然是“指日可待”。张灵甫当机立断,决计诱华野于孟良崮。蒋介石当即密切配合,急忙飞赴徐州,命令张灵甫坚守阵地,并严令孟良崮周围的10个整编师,尽力合围。
当时,国民党重兵集结于孟良崮方圆100公里之内,依照正常行军速度,一天之内皆可抵达援点,实现“铁桶合围”;而以第74师的素质、装备,固守一两天,是完全可行的战术想法。从电文里可以看出,蒋介石喜出望外。
云集山东的国民党军布阵严密,步步为营,华东野战军多次调动敌人,无从得手。在毛泽东的指示下,陈、粟密切注视着战局的变化。他们本想在运动中挫败第74师,却没有料到张灵甫会来这样决绝的一手,单刀直入,主动将第74师拉上了孟良崮。
此时,双方的战略意图已非常明显。一把巨型的、锐利的双刃剑,寒光四射地摆在了国共两军之间:如果国民党军其他部队在第74师被消灭之前赶到孟良崮,则进攻孟良崮的解放军将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这也正是国民党军一直寻求的与解放军进行正面对决的大好机会。计划一旦成功,则陈、粟所指挥的华东野战军将面临灭顶之灾。摆在华野面前的局面是,要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掉第74师,要么被第74师拖住,被国民党军当“饺子”吃掉,此外别无选择。
一发现与大部队齐头并进的第74师突然以利刃直插的方式上了孟良崮,粟裕雷厉风行,毫不迟疑,立即命令第1、4、6、8、9五个纵队围歼第74师,第2、3、7、10四个纵队阻击援敌。陈、粟的目的,是要“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消灭第74师这个最精锐的“王牌”军,狠狠打击国民党军的士气。陈、粟下令:打援部队要不惜一切代价,坚决拦住援军;围歼部队要猛下铁拳,速战速决——这两条铁则,绝对不能马虎。
5月13日下午7时,陈、粟集中5个纵队,对第74师发起猛攻。经过14日、15日两天的激战,第74师被分割包围于孟良崮山区,但其主力仍在固守主峰。蒋介石急调10个师增援,均遭顽强阻击。第74师战斗力比较强,华野各纵队伤亡很大,弹药补给又出现困难。华野总部与下属纵队有些指挥员发现久攻不下,情况危急,便提出是否忍痛撤退,以免被包了“饺子”。
粟裕立即下令:任何人不得言撤退!陈毅宣布了追究失职者“撤职、查办、杀头”的战场纪律。
崮者,四周陡峭、顶端平缓之山。孟良崮又称石头山,花岗岩结构,传说北宋名将孟良曾在此屯兵,故名。5月15日,在这座没有水源、没有草根树皮的光秃秃的石头山上,战斗空前激烈。此山海拔536米,第74师的重型火炮上不了山,或破坏或就地掩埋;而华野的炮弹倾泻而下,炸飞的碎石四处迸溅。开花的碎石猛于箭镞,伤人无数,伤兵呼天喊地,连少将旅长陈传钧也被炸伤了右脸。孟良崮上的地形,利于华野,却不利于第74师。
更糟糕的是崮上没水,四天激战中无降雨,山上断水,人渴极了,只好喝自己的尿;机枪管烧红了,只能用马尿去浇。在张灵甫被击毙三个小时后,枪声骤停,战斗结束,天空忽然阴云密布,暴风雨飘然而至。
張灵甫
对于这场暴风雨,国民党方面则认为:“此时天空惨阴,狂风走石,雨雹骤降,若为我师忠贞不屈,全部惨烈激昂之战斗牺牲同悲泣者,上天垂象也异矣。”
第74师败于孟良崮,倘若仔细分析,实际上并不复杂。
其一,常胜则骄。张灵甫在临沂城墙上挥手大叫的狂妄形象,是其在数年间从团长迅速晋升到旅长、师长,直至中将军长的必然姿态。蛮悍强横的日军且屡败于其部,嗣后敢于冒险登上孟良崮,意欲“中心开花”,为国民党军再创造一个大奇迹,恰恰是张灵甫错误地估量华东野战军的心理表现。骄傲而轻敌,为兵家之大忌。
其二,骄则愚,愚与忠结合,谓之愚忠。张灵甫清楚自己的军队装备精良,有大炮、坦克和飞机,而且考虑到了大炮、坦克在山区不起作用,反成累赘。张灵甫曾希望将主力控制于平原地区,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上级的命令必须服从。对此,张灵甫也曾发过牢骚:“我是重装备部队,在平原作战,我的炮火能发挥威力……现在让我进入山区作战,等于牵着水牛上石头山,跟我过不去,一定要我死,我就死给他们看看吧。”
张灵甫尽管精明,但其精明也是有限度的,一叶障目之见如影随形。在最危急之际,飞机向孟良崮的第74师投送的支援物资,却落到解放军的手里。彼此的兵力,国民党军只看到华野是27万人,没有想到其背后有23万名奋力支援的民工。枪林弹雨之中,民工们运送弹药,救护伤员,把粮食、烙饼、鸡蛋源源不断地送到解放军的手里。陈毅在晚年曾深情地感叹:“我就是躺在棺材里也忘不了沂蒙山人。他们用小米供养了革命,用小车把革命推过了长江。”
其三,骄狂、愚忠之痼疾,病根极深,这病根特别体现在暗于知己上。天时与地利前边提到了,这里再谈一下孟良崮之战的“人和”。
张灵甫率部在崮上顽抗了将近3天(充分实现了战前的预想),而四周的援军,半天或大不过一天的里程,却三天也没能到位。最为敷衍的是第83师师长李天霞,按计划是以一个旅确保第74师右翼的安全,他却仅派一个连,冒充旅部的番号,在右翼边上鸭子“划水”,蒙骗张灵甫。原来,在争夺第74师师长这个显耀职位时,他被张灵甫挤了下去。
战后检讨时,总指挥汤恩伯被撤职,合围不力的黄百韬被撤职留任,李天霞被送交军事法庭审判。国民党军将领暗地里形成的貌合神离、勾心斗角的恶习,终于导致了第74师被歼灭的结局。
孟良崮之战究竟蹉跌在哪里?战后的蒋介石心知肚明,比谁都清楚。在前边的电报里,蒋介石还是提出了“一切均仰仗诸位精诚团结,协同作战,为党国大业献身出力,乃千秋之荣也”的命令式的口号。可他没有想到,尔虞我诈以争权夺利,此为国民党内部不治之症,注定是无药可医的。
张灵甫与粟裕,作为国共双方的前锋主将,皆为战地高手。一方失误之处,正好是对方的得手之处。粟裕敢于大胆用兵,固然是形势所迫,可也正是瞅准了国民党的这一不治之症,才有了敢于冒险、进行这一场生死对决的底气与胆量。
骄狂者意气用兵,勇大于谋,但若据此认为张灵甫仅具匹夫之勇,可就小觑了他。
张灵甫在北京大学研读过历史,对历史进程中的先机之兆有微妙的预感。1944年底,蒋介石在重庆陆军大学召见他时,他进言:中国当前之患,不在日寇之侵略,而在“共匪”之叛乱。若抗战胜利,彼必乘战后疲惫,起而叛变,望早为之计。国共和谈期间,两党中均不乏乐观论调,张灵甫则告诫部下:“国共不并存,应体察政府苦心,努力备战,挽救民族,切勿为匪谎言所误。”
内战开打,在国民党军尚占上风时,张灵甫却看到了另一方面:“共军战略战术均优于国军。”“年余将死无葬身之地。”进入山东战区,时或出现“活捉张灵甫”的标语,他给家人的信里便这样写道:“他们要活的,我就给他个死的。”由此可知,张灵甫也并非一介武夫。
战场悍将,无不具有二重性。1947年5月15日,蔡仁杰在指挥所里抱怨:“师座,早知这样,我们真不该上孟良崮。”张灵甫用手杖敲着石桌,大声说道:“上孟良崮是副参谋长李运良的主意嘛,怎么能怨我呢!”李运良气呼呼地顶撞:“师座,话不能这么说!我们都是快死的人了,人可死,账不能死。上不上這里,我确实提过建议,但决定权完全在师座手中,是你最后拍板上孟良崮的嘛!”张灵甫闻言勃然大怒,破口大骂,拔出手枪对李运良“砰”“砰”开了两枪。李运良知道师座的骨子里是个“冷娃”,眼疾手快,闪身躲过了子弹。
在共和国十大将里,粟裕排名第一。他戎马一生,六次负伤,其显赫威名是在战场上一城一地打出来的。
1955年,人民解放军第一次授衔时,毛泽东曾说:“论功、论历、论才、论德,粟裕可以领元帅衔。”周恩来说,粟裕已三次上书,坚决请求辞帅。毛泽东十分感慨:“难得粟裕!壮哉粟裕!竟三次辞帅。”
抗御外侮乃成就英雄之阶,反过来,坚持弱肉强食的内耗政策者,只能以身败名裂收场。张灵甫以他几十年的军旅生涯,验证了这一条真理。
1973年,周恩来让人找到侨居美国的张灵甫的遗孀王玉龄,邀其到北京访问。周恩来抱病接见时,称赞张灵甫是个很好的将才,遗憾自己当年在黄埔军校任教时,未能将张争取到共产党一边。
2005年金秋,首都人民大会堂隆重举行庆祝抗战胜利60周年活动,王玉龄见到了胡锦涛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国家和人民惦记着王玉龄,意味着人民对张灵甫抗日功绩的肯定。只要是为中华民族的解放与独立切切实实奋斗过的人,不论其生前曾经纠葛于怎样的功过是非,人民是永远不会忘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