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
溪上杂言
[宋]陆游
溪上之丘吾可以休。溪中之舟吾可以游。一裘虽弊可度风雪虐,一箪虽薄未有旦夕憂。愧于此心鼎食其敢饱,负其所学蝉冕增吾羞。古人谁谓不可见。黄卷犹能睹生面。百谷薿薿知稷功,九州茫茫开禹甸。巍巍成功亦何有。治乱但如翻覆手。逢时皆可致唐虞,比身管乐宁非苟。树桑酿酒蕃鸡豚。是中端有王业存。一朝遇合得施设,千载始知吾道尊。
关于“逢时皆可致唐虞,比身管乐宁非苟”
朱东润先生《陆游选集》:“[唐、虞]相传是中国古代的黄金时代。[比身句]管指管仲,辅助齐桓公成为霸主;乐音悦,指乐毅,辅助燕昭王打垮齐国。诸葛亮自比管仲、乐毅,后来辅助刘备,造成三分中国的形势。陆游说自比管乐,岂不是太苟且了?应当树立恢复中原的信心,不当止顾一隅。”(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19页)
按:这里的“唐虞”,主要还是指人,即唐尧、虞舜,儒家所推崇的上古时代的圣君。“致唐虞”,即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之意。在陆游看来,管仲的功业只不过是使齐桓公当上了春秋时诸侯国的霸主,乐毅的成就只不过是使燕昭王取得了大破齐国的军事胜利,都算不了什么。诸葛亮以管、乐自比,标准未免定得太低。而陆游的理想,则是要像杜甫所提出的那样,辅佐君王,使之超过尧和舜。他认为,只要生逢其时,得到施展的机会,这伟大的抱负是能够做到的。
《宋史》卷三二七《王安石传》载,神宗曾问安石:“唐太宗何如?”安石答道:“陛下当法尧、舜,何以太宗为哉?”又载,神宗对安石说:“唐太宗必得魏徵,刘备必得诸葛亮,然后可以有为。二子诚不世出之人也。”安石却说:“陛下诚能为尧、舜,则必有皋、夔、稷、卨;诚能为高宗,则必有傅说。彼二子皆有道者所羞,何足道哉!”陆游这两句诗的意思以及表达的方式,都与王安石所言相似,可以参看。
晋宁感兴
[金]朱自牧
莫将官况说葭芦。一味萧条称鄙夫。老圃不禁蔬代肉,樵丁还喜炕连厨。儿音半已渐秦晋,乡信无因接鲁洙。三见秋风落庭树,年年归意负莼鲈。
关于“儿音半已渐秦晋”
邓绍基先生《金元诗选》:“唐代贺知章《回乡偶书》中说‘乡音无改鬓毛衰,而此诗却写‘儿音半已渐秦晋……儿音:儿时之音,犹乡音。”(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页)
按:邓先生此说,缺乏文献依据,恐难以成立。
笔者以为,此“儿”当解作“儿童”。这里指自己家的孩子们。少年儿童接受他乡语音的能力较强,而成人则否。因此,这里不是说自己的口音,而是说孩子们的口音发生了变化。诗人本贯棣州厌次(在今山东滨州境内),此时在晋宁州(今山西佳县)做官。说孩子们的山东口音已杂染了陕西、山西口音,是慨叹在他乡淹留时间太长的意思。宋陆游《客去追记坐间所言》诗:“征西幕罢几经春。叹息儿音尚带秦。”清赵执信《池上归兴》诗四首其二:“郊居风味赋来真。不道元非土著身。尽室儿童音语换,比邻鸡狗应声驯。”情况类似,可以参看。
又,宋陈藻《过海丰》诗:“梅花结子已红青。归路犹愁一月程。忽听儿音乡语熟,不知方到海丰城。”此处“儿音”,略同于宋释觉范《秀江逢石门徽上人将北行乞食而予方南游衡岳作此送之》诗:“忽闻儿童音,乃知身是客。”可证“儿”即“儿童”,与上文所举诸例的区别,仅在于不是自己家的孩子而已。
蜀国弦
[明]刘基
胡笳拍断玄冰结。湘灵曲终斑竹裂。为君更奏蜀国弦。一弹一声飞上天。蜀国周遭五千里。峨眉岧岧连玉垒。岷嶓出水作大江,地砉天浮戒南纪。舒为五色朝霞晖。惨为虎豹嗥阴霏。翕为千嶂云雨入,嘘为百里雷霆飞。白盐雪消春水满。谷鸟相呼锦城暖。巴姬倚歌汉女和,杨柳压桥花纂纂。铜梁翠气通青蛉。碧鸡啼落天上星。山都号风寡鹄泣,杜鹃呜咽愁幽冥。商悲羽怒听未了。穷猿三声巫峡晓。瞿塘喷浪翻九渊,倒泻流泉喧木杪。楼头仲宣羁旅客。故乡渺渺音尘隔。含凄更听蜀国弦,不待天明头尽白。
关于“地砉天浮戒南纪”
羊春秋先生《明诗三百首》:“戒南纪:到了西南的尽头。戒,到;纪,极,尽头。”(岳麓书社1994年版,第4页)
按:此“戒”不当训“到”,而当训“界”。《新唐书》卷三一《天文志》一:“而一行(按,即唐僧一行,中国古代杰出的天文学家)以为,天下山河之象存乎两戒。北戒,自三危、积石,负终南地络之阴,东及太华,逾河,并雷首、厎柱、王屋、太行,北抵常山之右,乃东循塞垣,至濊貊、朝鲜,是谓北纪,所以限戎狄也。南戒,自岷山、嶓冢,负地络之阳,东及太华,连商山、熊耳、外方、桐柏,自上洛南逾江、汉,携武当、荆山,至于衡阳,乃东循岭徼,达东瓯、闽中,是谓南纪,所以限蛮夷也。”所谓“两戒”,即“两界”。
此“纪”亦不当训“极”。所谓“南纪”,犹言南方。如杜甫《后苦寒》诗二首其一:“南纪巫庐瘴不绝。太古以来无尺雪。”杜牧《奉送中丞姊夫俦自大理卿出镇江西叙事书怀因成十二韵》诗:“惟帝忧南纪,搜贤与大藩。”宋司马光《梅都官尧臣挽辞》二首其二:“南纪光华减,中朝俊秀贫。”刘敞《寄襄阳舅氏龙图》诗:“南纪山川殊壮丽,高阳宾客故风流。”刘攽《苦热》诗二首其二:“炎晖共兹世,南纪独何偏。”黄庭坚《贵池》诗:“横云初抹漆,烂漫南纪黑。”明宋濂《宋铙歌鼓吹曲》十二首其十《拓闽关》:“闽关屹南纪,上应牛女星。”张以宁《送馆主朝宪使之淮西四十韵》诗:“南纪孤飞隼,中台一角麟。”谢肃《江阴江舟中次钱塘赵用行韵》诗:“江堑雄南纪,河流带北方。”童冀《读磨崖碑》诗:“朅来薄宦向南纪,叶舟夜泊清湘湄。”皆是其例。
要之,刘基此诗所谓“戒南纪”,承上“岷嶓出水作大江”而来,是说长江界定了南方。或者说,长江是中国腹地与南方的分界线。
鸳湖曲
[清]吴伟业
鸳鸯湖畔草粘天,二月春深好放船。柳叶乱飘千尺雨,桃花斜带一溪烟。烟雨迷离不知处,旧堤却认门前树。树上流莺三两声,十年此地扁舟住。主人爱客锦筵开,水阁风吹笑语来。画鼓队催桃叶伎,玉箫声出柘枝台。轻靴窄袖娇装束,脆管繁弦竞追逐。云鬟子弟按霓裳,雪面参军舞鸲鹆。酒尽移船曲榭西,满湖灯火醉人归。朝来别奏新翻曲,更出红妆向柳堤。欢乐朝朝兼暮暮,七贵三公何足数。十幅蒲帆几尺风,吹君直上长安路。长安富贵玉骢骄,侍女薰香护早朝。分付南湖旧花柳,好留烟月伴归桡。那知转眼浮生梦,萧萧日影悲风动。中散弹琴竟未终,山公启事成何用。东市朝衣一旦休,北邙抔土亦难留。白杨尚作他人树,红粉知非旧日楼。烽火名园窜狐兔,画阁偷窥老兵怒。宁使当时没县官,不堪朝市都非故。我来倚棹向湖边,烟雨台空倍惘然。芳草乍疑歌扇绿,落英错认舞衣鲜。人生苦乐皆陈迹,年去年来堪痛惜。闻笛休嗟石季伦,衔杯且效陶彭泽。君不见白浪掀天一叶危,收竿还怕转船迟。世人无限风波苦,输与江湖钓叟知。
关于此诗本事
黄寿祺先生等《清诗选》:“这首诗通过明末佞臣吴昌时凭借权势、显赫骄横、纵情声色,但转眼成空的事,感叹富贵无常的现象。吴昌时,明末嘉兴人,崇祯时,得首相周延儒之力,擢吏部文选郎,结交宦官,把持朝政。不久,周延儒罢职自杀,吴昌时处斩。事见《明史·周延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3页)
按:此说大体允当,但在细节方面也有一些重要的出入。
其一,吴昌时的官职,《明史》卷三八《奸臣·周延儒传》所载为“文选郎”,卷二五四《郑三俊传》所载为“文选”“郎中”。考《明史》卷七二《职官志》一《吏部》载:“文选、验封、稽勋、考功四清吏司,各郎中一人,正五品。”“文选掌官吏班秩迁升、改调之事,以赞尚书。”则其正式官名当为“吏部文选司郎中”。
其二,所谓吴昌时“把持朝政”。《明史·周延儒传》载:“昌时,嘉兴人。有干材,颇为东林(按,东林党)效奔走。然为人墨而傲,通厂卫,把持朝官,同朝咸嫉之。”“把持朝官”,是“控制朝官”的意思。由于吴氏是吏部文选司郎中,有赞助吏部尚书迁升、改调官吏的职权,掌握着朝官们的前程、命运,因而能够控制他们。注者改一字作“把持朝政”,便不符合事实了。吴氏只是吏部所属职能司的一个正五品的中级官员,如何能够“把持朝政”?当然,由于他是首相的亲信,又与宦官交通,间接地“干预朝政”还是可能的。但这与“把持朝政”还不可同日而语。
其三,关于“周延儒罢职自杀”。《明史·周延儒传》载:“已而御史蒋拱辰劾吴昌时赃私巨万,大抵牵连延儒,而中言昌时通中官李端、王裕民,泄漏机密,重贿入手,辄预揣温旨告人。给事中曹良直亦劾延儒十大罪。帝(按,崇祯)怒甚,御中左门,亲鞫昌时,折其胫,无所承,怒不解。拱辰面讦其通内,帝察之有迹,乃下狱论死,始有意诛延儒。初,薛国观赐死,谓昌时致之。其门人魏藻德新入阁有宠,恨昌时甚,因与陈演共排延儒。养性复腾蜚语。帝遂命尽削延儒职,遣缇骑逮入京师。时旧辅王应熊被召,延儒知帝怒甚,宿留道中,俟应熊先入,冀为请。帝知之,应熊既抵京,命之归。延儒至,安置正阳门外古庙,上疏乞哀,不许。法司以戍请,同官申救,皆不许。(崇祯十六年)冬十二月,昌时弃市,命勒延儒自尽,籍其家。”又《乾隆吳江县志》卷五七《旧事》二载:“既而御史蒋拱辰劾昌时赃私巨万,事多连延儒,并言内通中官,漏泄禁密事。帝震怒,御中左门,亲鞫之,遂下狱论死,且始有诛延儒意。时魏藻德新入阁有宠,谓其师薛国观之赐死,昌时实致之,恨昌时甚,因与陈演共排延儒。掌锦衣卫骆养性复腾蜚语。帝遂命尽削延儒职,勒其自尽,而昌时弃市。”据此,则延儒并非一般性的因“罢职”而“自杀”,而是被削尽官职,逮捕入京,勒令自尽。
关于“画鼓队催桃叶伎”
黄寿祺先生等《清诗选》:“画鼓队:乐队。”(同上)
按:现代汉语之所谓“乐队”,是音乐演奏团队。中国古代并无“乐队”这一名目。这里所说的“队”,是“队舞”,即多人表演的一种舞蹈形式。明沈德符《顾曲杂言·舞名》:“宋时……所谓女童队、小儿队、教坊队者,已仿佛今世。”《宋史》卷一四二《乐志》一七载,“队舞之制,其名各十”。其“小儿队”,一曰“柘枝队”,二曰“剑器队”,三曰“婆罗门队”,四曰“醉胡腾队”,五曰“诨臣万岁乐队”,六曰“儿童感圣乐队”,七曰“玉兔浑脱队”,八曰“异域朝天队”,九曰“儿童解红队”,十曰“射雕回鹘队”。其“女弟子队”,一曰“菩萨蛮队”,二曰“感化乐队”,三曰“抛球乐队”,四曰“佳人剪牡丹队”,五曰“拂霓裳队”,六曰“采莲队”,七曰“凤迎乐队”,八曰“菩萨献香花队”,九曰“彩云仙队”,十曰“打球乐队”。“队舞”之制,可见一斑。吴伟业诗此句,实为倒装,正常语序应是“画鼓催桃叶伎队”。它描写的是:画鼓敲奏起来,紧接着艺伎们就成队出场表演舞蹈。
关于“闻笛休嗟石季伦”
黄寿祺先生等《清诗选》:“闻笛,嵇康精于音乐,死后,友人向秀行经其旧居,听到邻人在吹笛,追思昔日两人游宴之好,作《思旧赋》。石崇,字季伦,晋代的豪富,被赵王伦所杀。见《晋书·石崇传》。”(同上,第34—35页)
按:三国魏向秀《思旧赋序》:“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后各以事见法。嵇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其赋仍有“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语。可见向秀所“思”之“旧”,乃嵇、吕二人,并非嵇康一人。这只是一个小失误,顺带提出,予以辨证。
注者此说最大的失误,在于引证不当,类比不伦。向秀与嵇康、吕向二人的政治倾向较接近。嵇、吕二人之所以被当政的司马昭集团杀害,是由于他们不肯与该集团合作,被该集团视为异己。而吴伟业与吴昌时之间,并不存在这样的政治关系,也谈不上有多么深的私人交情。伟业《梅村家藏稿》卷五《鸳湖感旧》诗小序云:“予曾过吴来之(按,昌时字)竹亭湖墅,出家乐,张饮。”可见诗人只是在嘉兴鸳湖受到过吴昌时的款待,在他家的园林别墅中喝过酒,观赏过他家音乐歌舞伎的演出而已。因此,本篇对昌时的死并未表现出如同向秀对嵇康、吕向那样沉痛的哀悼,只说“闻笛休嗟石季伦”,而非“闻笛但悲嵇叔夜”(嵇康字叔夜)。有什么理由断定“闻笛”是用向秀《思旧赋》呢?
笔者以为,要正确解读“闻笛”句,须征引《晋书》卷三三《石崇传》:“时赵王伦专权,崇甥欧阳建与伦有隙。崇有妓曰绿珠,美而艳,善吹笛。孙秀使人求之。崇时在金谷别馆,方登凉台,临清流,妇人侍侧。使者以告。崇尽出其婢妾数十人以示之,皆蕴兰麝,被罗縠,曰:‘在所择。使者曰:‘君侯服御丽则丽矣,然本受命指索绿珠,不识孰是?崇勃然曰:‘绿珠吾所爱,不可得也。使者曰:‘君侯博古通今,察远照迩,愿加三思。崇曰:‘不然。使者出而又反,崇竟不许。秀怒,乃劝伦诛崇、建。崇、建亦潜知其计,乃与黄门郎潘岳阴劝淮南王充、齐王冏以图伦、秀。秀觉之,遂矫诏收崇及潘岳、欧阳建等。崇正宴于楼上,介士到门。崇谓绿珠曰:‘我今为尔得罪。绿珠泣曰:‘当效死于官前。因自投于楼下而死……崇母兄妻子无少长皆被害,死者十五人。”就豪富奢侈且不得善终这两点而言,吴昌时与石崇具有可比性,故诗人以“石季伦”指称他。而石崇的死是因为得罪了孙秀,得罪孙秀是因为舍不得爱妓绿珠,舍不得绿珠是因为她“美而艳,善吹笛”。“闻笛休嗟石季伦”句的构思逻辑正在这里。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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