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永
關於唐代的留守制度,《通典》云:
留守,周之君陳,似其任也,此後無聞。後漢和帝南巡,祠園廟,張禹以太尉兼衛留守。晉張方劫惠帝幸長安,僕射荀藩等與其遺官在洛陽爲留臺,承制行事,號爲東西臺。至安帝時,劉裕置留臺,具百官。又後魏孝文南伐,以太尉元丕、廣陵王羽留守京師,並加使持節。大唐留守之制,蓋因此也。(1)杜佑撰,王文錦、王永興等點校: 《通典》卷三三《職官一五·州郡下》,北京: 中華書局,1988年,第904頁。
這説明周朝已有留守雛形,唐代留守制度繼承前代而來。《新唐書·百官志》記載:
初,太宗伐高麗,置京城留守,其後車駕不在京、都,則置留守,以右金吾大將軍爲副留守……(開元)十一年,太原府亦置尹及少尹,以尹爲留守,少尹爲副留守: 謂之三都留守。(2)《新唐書》卷四九下《百官志四下》,北京: 中華書局,1975年,第1311頁。
可見,唐代都城留守最初設置的前提是皇帝不在京師、東都。如貞觀十八年(644)十月,太宗親征高麗,離開長安先至洛陽,便“以房玄齡留守京師”。(3)《資治通鑑》卷一九七,唐太宗貞觀十八年十月,北京: 中華書局,1956年,第6213頁。留守有正、副二人,副留守一般以右金吾大將軍爲之,如蘇頲《司農卿劉公神道碑》即記劉某以“右金吾大將軍副京師留守”。(4)李昉等: 《文苑英華》卷八九九《碑五六·司農卿劉公神道碑》,北京: 中華書局,1966年,第4734頁。開元十一年(723),玄宗又置北都留守、副留守,以太原尹、少尹爲之。如韋湊即於開元十一年北都留守設置之時,被任命爲“太原尹、仍充太原以北節度大使、北都留守”;(5)《文苑英華》卷九一四《碑七一·唐太原節度使韋湊神道碑》,第4811頁。參見王溥: 《唐會要》卷六八《諸府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409頁。張延賞於肅宗時出任太原少尹、兼北都副留守。(6)《舊唐書》卷一二九《張延賞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5年,第3607頁。可見,唐代留守制度是在前代基礎上進一步發展完善,形成“三都留守”制。
目前學界對唐代留守的研究集中於東都留守、京師留守,(7)參見程存潔: 《唐代東都留守考》,《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13輯,1994年,第112—123頁;氏著: 《唐代城市史研究初篇》,北京: 中華書局,2002年,第37—57頁;蘇小華: 《文獻所見唐東都制度考略》,陝西師範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2年,第26—40頁;勾利軍: 《唐代東都分司官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9—46頁;李永: 《唐代京師留守研究》,榮新江主編: 《唐研究》第21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339—355頁。而對北都留守的關注較少。(8)陸冰曾將北都留守與京師留守、東都留守一起探討,廖静静則在對太原尹的研究中對北都留守有所涉及,尚未有专文对北都留守進行研究。參見陆冰: 《唐代留守研究》,上海師範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廖静静: 《鎮守北都: 唐代太原尹研究》,北京師範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4年,第59—61頁。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礎上,首先整理唐代的北都留守,(9)天寶元年(742),北都改稱北京,故北都留守又稱北京留守。本文統作北都留守,不再加以區分。然後以此爲基礎,探討唐代北都留守的設置原因、職掌特點等,不當之處,還望方家賜教。
上引《新唐書·百官志》之文記載,唐玄宗開元十一年,設置北都留守、副留守。其實,早在隋煬帝時,便已在太原設置留守、副留守了。不同的是,隋代的太原留守屬於在戰略要地,而非在都城設置的留守。據相關記載,隋煬帝大業十三年(617),以李淵爲太原留守,“仍遣獸賁郎將王威、獸牙郎將高君雅爲副”。(10)温大雅撰,李季平、李錫厚點校: 《大唐創業起居注》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頁。李淵父子太原起兵後,欲西入關中,“以四郎元吉爲太原郡守,留守晉陽宫,文武後事並委焉。”(11)《大唐創業起居注》卷二,第18頁。讓李元吉以太原郡守身份留守太原,穩固後方。李淵建唐後,於武德元年(618)改太原郡爲并州,置總管府,改授元吉爲并州總管。武德二年,并州爲劉武周攻陷,元吉逃歸京師,總管府司馬劉德威總留府事。(12)《舊唐書》卷七七《劉德威傳》,第2676頁。衛尉少卿劉政會亦於此時留守太原。(13)《舊唐書》卷五八《劉政會傳》,第2313頁。次年,唐王朝重新收復并州,之後便不再有留守之設。唐初在太原設置留守,一方面源於對隋末留守之設的沿襲,另一方面是因爲太原是李唐義軍的大本營,作爲李唐王朝的龍興之地,具有重要的戰略地位與象徵意義。誠如李世民所言:“太原王業所基礎,國之根本。”(14)《舊唐書》卷二《太宗紀上》,第25頁。武德三年以後,并州雖不再設留守,但於武德四年“改爲上總管,五年又改爲大總管,七年又改爲大都督。天授元年罷都督府,置北都,神龍元年依舊爲并州大都督府”,(15)李吉甫撰,賀次君點校: 《元和郡縣圖志》卷一三《河東道二》,北京: 中華書局,1983年,第361頁。一直保持着唐王朝北邊重鎮的軍事地位。(16)參見李裕民: 《論太原城的城防設施及其戰略地位》,《古都研究》第20輯,第23—31頁。
如上文所言,太原留守,僅在李唐起義之初有所設置,此後直至開元十一年以前,太原一直未設留守。其實早在唐高宗、武則天時期,車駕不在京、都時設置留守,已經成爲朝廷慣例。比如,武則天臨朝稱制之初,便以劉仁軌擔任西京留守;(17)參見《舊唐書》卷八四《劉仁軌傳》,第2796頁。長安二年(702),武則天西返長安,也以韋巨源、李嶠爲神都留守、副留守,後李嶠代巨源爲留守。(18)參見《資治通鑑》卷二〇七,則天后長安二年六月,第6559頁。但武則天天授年間(690—692),太原曾升爲北都,並未置北都留守。玄宗即位之後,蒲州曾於開元九年升爲河中府,設置中都,(19)參見《舊唐書》卷八《玄宗紀上》,第181頁。但亦未置中都留守,緣何至開元十一年重升太原爲北都之時,便設置北都留守?筆者認爲主要有以下兩個原因:
第一,與此時的邊疆形勢有關。從高宗、武則天時代開始,唐王朝與周邊少數民族政權間的關係,便由攻勢轉爲守勢,(20)參見李鴻賓: 《唐朝中央集權與民族關係》,北京: 民族出版社,2003年,第106—113頁。其中北方主要是受突厥勢力的騷擾。并州作爲唐王朝的北邊門户,歷任地方官都非常重視對突厥勢力的防禦。開元四年,“突厥墨啜爲九姓所殺,其下酋長多款塞投降,置之河曲之内,俄而小殺既立,降者漸叛。”(21)《舊唐書》卷九三《王晙傳》,第2986頁。小殺即毗伽可汗。此後,北部邊境的動亂主要來自“在北部關中和河東的中國領土上定居的突厥族和其他遊牧民族的集團”。(22)崔瑞德主編,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西方漢學研究課題組譯: 《劍橋中國隋唐史》,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第363頁。因此,時任并州長史王晙上疏建議内徙突厥降户,防其叛逃。“疏奏未報,降虜果叛,敕晙帥并州兵西濟河以討之。”(23)《舊唐書》卷三九《王晙傳》,第2989頁。次年,張嘉貞出任并州長史,更加重視突厥降户可能帶來的邊境困擾。史載:“時突厥九姓新來内附,散居太原以北,嘉貞奏請置軍以鎮之,於是始於并州置天兵軍,以嘉貞爲使。”(24)《舊唐書》卷九九《張嘉貞傳》,第3090頁。并州長史由此兼任天兵軍節度大使。開元六年,蔚州横野軍也歸天兵軍節度。(25)參見《資治通鑑》卷二一二,玄宗開元六年二月,第6732頁;《全唐文》卷二一《元(玄)宗皇帝·移蔚州横野軍於代郡制》,北京: 中華書局,1983年,第251頁。雖然毗伽可汗此後遣使請和,但毗伽可汗的勢力卻漸趨强盛,玄宗時,朝廷對其頗爲忌憚。(26)參見《舊唐書》卷一九四上《突厥傳上》,第5175頁。不僅如此,降居并州附近的部落衆多,并州及其周邊面臨的民族形勢頗爲複雜,北疆形勢不容樂觀。玄宗《并州置天兵軍制》表明了朝廷對太原周邊少數民族勢力的擔憂:“骨咄禄男小殺,覆巢之餘,仍敢陸梁。九姓等雖類頗親,而仇讎久著……深憂復怨,固請防萌。”(27)《全唐文》卷二一《元(玄)宗皇帝·并州置天兵軍制》,第251頁。開元八年,朔方大使王晙誅殺突厥降衆,“時并州大同、横野等軍有九姓同羅、拔曳固等部落,皆懷震懼。”時任并州長史、天兵大使的張説“率輕騎二十人,持旌節直詣其部落,宿於帳下,召酋帥以慰撫之”。(28)《舊唐書》卷九七《張説傳》,第3052頁。史稱“拔曳固、同羅由是遂安”。(29)《資治通鑑》卷二一二,玄宗開元八年六月,第6741頁。面對如此時局,玄宗於開元十年決定北巡,其目的之一即爲“安邊而訓武”。(30)《全唐文》卷二二《元(玄)宗皇帝·幸并州制》,第257頁。次年,抵達并州,改之爲太原府,並於此設北都,置留守。上言張説撫慰諸降户時特意持旌節前往的細節,説明唐王朝中央權威在穩定北邊形勢中能够發揮重要作用。玄宗此舉當是賦予太原以都城地位,以留守具備的皇權代理身份,增强太原在王朝邊防體制中發揮的作用。不僅如此,《唐六典》記載唐代符節之制云:“銅魚符,所以起軍旅,易守長。兩京留守,若諸州、諸軍、折衝府、諸處捉兵鎮守之所及宫苑總監,皆給銅魚符。”(31)《唐六典》卷八《符寶郎》,北京: 中華書局,1992年,第253頁。《唐律疏議》則曰:“應給魚符及傳符,皆長官執。”(32)《唐律疏議》卷一六《擅興》,北京: 中華書局,1983年,第301頁。《唐六典》針對兩京留守而言,按常理推之,北都留守應亦如此。也就是説,按唐制規定,北都设置留守,掌握發兵之權,這無疑更有利於發揮其穩定北部邊疆的作用。(33)關於開元九年升蒲州爲中都時,未設留守之因,未見有學者探討。筆者認爲,可能與唐玄宗更看重中都的經濟功能,而非其軍事功能有關。參見丁俊: 《唐玄宗置中都之始末及其深層意義》,《山西大學學報》2018年第4期。
第二,與玄宗開元初期重塑李唐權威的舉動有關。唐玄宗登基之前的成長經歷,與唐王朝自武則天臨朝稱制以來的高層政局動蕩相始終。在太平公主勢力被清除之後的開元初年,唐玄宗面臨的首要任務便是撥亂反正、清算武氏政治影響、重塑李唐權威。其中,洛陽與并州這兩處武則天非常重視的政治空間成爲玄宗重點關注的對象。先天二年(913),唐玄宗在擊敗太平公主及其黨羽之後,首先做的事情之一便是“毁天樞,取其銅鐵充軍國雜用”,並下令取消武則天父母的帝、后稱號:“周孝明高皇帝依舊追贈太原王,宜去帝號;孝明皇后宜稱太原王妃;昊陵、順陵並稱太原王及妃墓。”(34)《舊唐書》卷八《玄宗紀上》,第171頁。開元五年,“以則天拜洛受圖壇及碑文並顯聖侯廟,初因唐同泰僞造瑞石文所建,令即廢毁”。(35)《舊唐書》卷八《玄宗紀上》,第177頁。同年,玄宗接受太常博士馮宗等人奏請,將武則天所修之明堂復爲乾元殿,以便“人識其舊”。(36)《通典》卷四四《吉禮三·大享明堂》,第1228頁。天樞、明堂是武則天以洛陽爲政治中心期間所建,它們在武周政權的建立、延續,以及武周政治理念、政治秩序的構建過程中發揮過重要作用,是洛陽城内武周政權的標誌性視覺景觀建築。(37)關於武則天時期明堂、天樞的建造及其在政治生活中發揮的作用,學界研究頗多。較新研究的成果參見孫英剛: 《佛教與陰陽災異: 武則天明堂大火背後的信仰與政争》,《人文雜誌》2013年第12期,收入氏著: 《神文時代: 讖緯、術數與中古政治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62—283頁;吕博: 《明堂建設與武周的皇帝像——從“聖母神皇”到轉輪王》,《世界宗教研究》2015年第1期。玄宗此時毁棄之,旨在削弱武周政治影響,重塑並提高李唐皇室權威。不僅如此,武則天時期曾鑄造九鼎,置於通天宫,其中豫州鼎最爲高大。胡三省注《通鑑》曰:“豫州鼎獨高大,神都畿也。”(38)《資治通鑑》卷二〇六,則天后神功元年四月,第6517頁。高大的豫州鼎不僅從視覺象徵上顯示神都洛陽的政治地位,而且其上有武則天御制《鼎銘》,用來顯示武周政權承天受命而建。《通典》記載其銘文曰:“唐虞繼踵,湯禹乘時。天下光宅,域内雍熙。上玄降鑒,方建隆基。”由於文涉“隆基”,《鼎銘》亦被玄宗君臣當做受命之符而被宣付史館。(39)《通典》卷四四《吉禮三·大享明堂》,第1229頁。胡三省注《資治通鑑》時所引《通典》之文中,“湯禹”作“湯武”。參見《資治通鑑》卷二一一,玄宗開元二年八月,第6704頁。總之,玄宗即位之後針對洛陽的重要政治空間進行改造的事實表明,他試圖逐漸削弱武周因素在王朝權威象徵體系中的角色地位。(40)參見吕博: 《轉輪王“化謂四天下”與武周時期的天樞、九鼎製造》,《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31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83—195頁;李永: 《拆毁與營建: 唐玄宗開元時期都城景觀的歷史變遷》,夏炎主編: 《中古中國的都市與社會》,上海: 中西書局,2019年,第249—262頁。
爲更好地達到目的,洛陽之外,玄宗還將并州納入其重點關注之地。并州是李唐龍興之地,又是武氏家鄉所在,對李唐與武周政權均有重要意義。武則天當上皇后之後,與高宗於顯慶五年(660)北幸并州。(41)參見《舊唐書》卷四《高宗紀上》,第80頁。期間,高宗雖有褒獎李唐佐命功臣之舉,但此次巡幸并州的主角當是武則天。武則天“宴親戚故舊鄰里於朝堂,婦人於内殿,班賜有差。詔:‘并州婦人年八十以上,皆版授郡君。’”(42)《資治通鑑》卷二〇〇,高宗顯慶五年三月,第6319頁。另外,因爲并州是武則天的故鄉,故“并州長史、司馬各加勛級”,即便在高宗祠祭李唐舊宅之時,武則天的父親武士彠亦入配食之列。(43)《舊唐書》卷四《高宗紀上》,第80頁。考慮到顯慶四年朝廷局勢“政歸中宫”的政治背景,此次北幸很有可能是武則天利用其并州籍貫的身份,爲自己尋求更多層面的支持。不僅如此,武則天還與高宗一同遊賞并州童子寺與開化寺内的大像,在開化寺内“大舍珍寶財物衣服,并諸嬪妃内宫之人,並各捐捨”。還京之後,至龍朔二年(662),“内官出袈裟兩領,遣中使馳送二寺大像”。(44)釋道世著,周叔迦、蘇晉仁校注: 《法苑珠林校注》卷一四《感應緣·唐并州童子寺大像放光現瑞緣》,北京: 中華書局,第486頁。據《唐六典》,唐代内官有妃、儀、美人、才人等號,均屬協助皇后治理後宫之職。(45)參見《唐六典》卷一二《内官》,北京: 中華書局,1992年,第347—348頁。出送袈裟由内官負責,當出則天之意。袈裟送至後,史稱:
其童子寺像批袈裟日,從旦至暮,放五色光,流照崖岩,洞燭山川。又入南龕小佛像赫奕堂殿。道俗瞻睹,數千萬衆。城中貴賤睹此而遷善者,十室而七八焉。衆人共知,不可言悉。(46)釋道世: 《法苑珠林校注》卷一四《感應緣·唐并州童子寺大像放光現瑞緣》,第486頁。
如此異象,無疑是武則天形象在民間塑造與傳播的重要途徑之一。此外,武則天臨朝稱制之初,又於并州文水設立武氏先祖祠堂,(47)參見《資治通鑑》卷二〇三,則天后光宅元年九月,第6422頁。並於天授元年正式升并州爲北都,(48)李吉甫撰,賀次君點校: 《元和郡縣圖志》卷一三《河東道二》,北京: 中華書局,1983年,第361頁。文水縣“改爲武興縣,以天后鄉里縣,與太原、晉陽並爲京縣”。(49)《舊唐書》卷三九《地理志二》,第1841頁。長安三年,武則天還將自己的御容像送至太原崇福寺供養。(50)參見延一重編: 《廣清涼傳》卷上,《大正藏》第51册,第1107頁。寺廟供養帝王御容像,可以起到塑造帝王權威與武周政權神聖性的重要作用。(51)關於帝王圖像進入寺觀在强化國家政權神聖性方面的作用,參見雷聞: 《郊廟之外: 隋唐國家祭祀與宗教》,北京: 三聯書店,2006年,第132—133頁。由此可見,隨着武則天政治生涯的進展,并州地位逐步提高,尤其是武氏祠堂的建立與北都的設立,使并州納入武周政權的象徵體系。
唐玄宗若想順利地重塑李唐權威,需要對并州進行妥善處理。因此,玄宗開元十一年北幸,除去震懾北疆之外,另外一個重要目的便是恢復唐中宗神龍年間被降級的并州之都城地位。重置北都之因,玄宗於《并州置北都制》中有所表述:
我國家以神武聖德,應天受命,龍躍晉水……今王業正興,宫觀猶在,列於邊郡,情所未安。非所以恢大聖之鴻規,展孝思之誠效。(52)《全唐文》卷二二《元(玄)宗皇帝·幸并州制》,第257頁。
可見在玄宗心中,其時王業正興,宜乎重新强化太原龍興之地的形象象徵,這既是對李唐權威的追溯與塑造,也是鞏固强化玄宗統治地位的重要方式。爲此,玄宗還御撰《起義堂頌序》,在太原城晉陽門街立起義堂碑,(53)參見《元和郡縣圖志》卷一三《河東道二》,第366頁。並聲勢浩大地觀覽晉陽宫,賦詩《過晉陽宫》。在《起義堂頌序》中,玄宗將李唐祖業上溯至皋繇,並且“高祖受之,太宗有之,高宗守之,中宗復舊業,睿宗新景福”,(54)《全唐文》卷四一《元(玄)宗皇帝·起義堂頌序》,第445頁。不僅未將武則天放入傳承譜系之中,還以復興舊業之功歸於中宗,去武周化、重塑李唐正統化的政治意圖非常明顯。《過晉陽宫》則言:
緬想封唐處,實惟建國初……井邑龍斯躍,城池鳳翔餘……運革祚中否,時遷命兹符……艱難安可忘,欲去良踟蹰。(55)《全唐詩》卷三《明皇帝·過晉陽宫》,北京: 中華書局,1999年,第26頁。
以北幸之機緬懷先祖功業之意溢於言表。起義堂碑位於太原城主要街道之上,成爲展現李唐權威的全新景觀。(56)仇鹿鳴探討過圍繞唐代德政碑體現出的權力關係,認爲這些碑是體現國家權威的政治景觀。參見氏著: 《權力與觀衆: 德政碑所見的唐代中央與地方》,榮新江主編: 《唐研究》第19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79—111頁。晉陽宫位於太原城内,(57)參見《元和郡縣圖志》卷一三《河東道二》,第365頁。也是具有紀念碑性質的建築景觀,(58)參見巫鴻: 《中國古代藝術與建築中的“紀念碑性”》,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由於駕幸之日,“傳呼大駕來,文物如雲從。連營火百里,縱觀人千重”,(59)《全唐詩》卷八六《張説二·奉和聖制過晉陽宫應制》,第921頁。無疑也是塑造李唐歷史記憶的重要場合。一系列新景觀的出現與舊景觀的强化,無疑是玄宗即位後營造王朝新秩序這一政治理念的繼續。此外,到并州之前,玄宗還途徑潞州,“改其舊宅爲飛龍宫”。(60)《舊唐書》卷八《玄宗紀上》,第185頁。回長安,玄宗又於晉州舉行祭后土之禮,禮儀舉行時,“經始壝壇,寶鼎出地,奠兹玉帛,榮光塞河”,(61)《全唐文》卷二二《元(玄)宗皇帝·祠后土獲符瑞行慶制》,第259—260頁。實爲天祐唐祚之祥瑞。結合北幸前後的一系列舉動來看,重置北都並設留守,提高太原地位,是唐玄宗開元時期重塑李唐權威這一執政理念的具體體現。
據史料可知,唐玄宗任命韋湊爲第一任北都留守。開元初,時爲將作大匠的韋湊曾針對西域諸蕃問題上奏玄宗,並被事實證明其策可行。(62)《舊唐書》卷一〇三《郭虔瓘傳》,第3188—3189頁。此外,韋湊還有東都留守的任職經歷。(63)《文苑英華》卷九一四《碑七一·唐太原節度使韋湊神道碑》,第4811頁。這爲其順利履行北都留守之職,提供了重要保證。
太原既爲唐王朝北門重鎮,又爲李唐龍興之地、王朝北都。太原以及河東的地緣環境特點,決定了北都留守與京師留守、東都留守的職掌、特點有所不同。
關於唐代北都留守的職掌。由於北都留守、太原尹以及唐代後期的河東節度使往往由一人擔任,彼此間的職掌互相滲透,諸如處理與北邊少數民族政權間的關係,維繫北境邊防穩定等,便無法徹底分剥清楚究竟屬於哪一種身份的職掌。(64)北都留守與太原尹的一些職能便極爲相似,不易區分。太原尹的職能研究,參見廖静静: 《鎮守北都: 唐代太原尹研究》,第38—40頁。本文重點强調能够體現出北都留守居守都城性質的職掌。唐制規定:“三都留守,兩京每月一日起居,北都每季一起居,並遣使。行幸未有處,其三都留守三日一起居。暫出行幸發處,留守亦准此遞表。”(65)《唐會要》卷六七《留守》,第1410頁。因此,與中央互動,並通過各種禮儀活動,塑造王朝權威,成爲北都留守的重要職掌之一。唐代宗大曆七年,北都留守薛兼訓負責“徙忻州七聖廟尊容,置於太原之紫極宫”。(66)王欽若等: 《册府元龜》卷三〇《帝王部·奉先三》,北京: 中華書局,1960年,第328頁。常衮有《中書門下賀太原紫雲見表》曰:
臣等言: 伏見太原尹北都留守檢校工部尚書薛兼訓奏: 忻州七聖廟内尊容,奉敕移太原府紫微宫安置,昨正月二十九日啓告,其時有紫雲見,兼聞金奏之聲者……兹以聖靈在天,緬暮增惕,是有象設,不忘哀矜。永念興王之地,如聞樂沛之言……用彰莫大之孝,以嗣無疆之曆。(67)《文苑英華》卷五六二《賀祥瑞二》,第2880頁。
太原是唐王朝龍興之地,故徙置七聖尊容於此,目的當是更好地塑造李唐記憶,强化國家政權的神聖性與合法性,從而維護王朝權威。(68)參見雷聞: 《郊廟之外: 隋唐國家祭祀與宗教》,第111—114頁。北都留守作爲皇帝代表駐守太原,自當主持此事。加上紫雲之現,無疑讓此次活動達到了更好的效果。無獨有偶,李説擔任北都留守期間,太原府交城縣石壁寺夜降甘露,“戒壇西及寺外柏林上,大枝小葉,無不周遍,凝泫垂滴,甘甜如蜜”,(69)顧炎武: 《金石文字記》卷四《石壁寺甘露戒壇碑》,《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83册,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787頁。因上《進甘露表》奏報。地方祥瑞的出現與上奏構架起一座中央與地方溝通的橋樑,既是地方社會對中央權威向心力與擁護程度的體現,又是中央權威在地方社會投射與塑造的過程。北都留守無疑承擔了太原與長安間交流溝通的重要職能。
關於北都留守的特點。上引《新唐書·百官志》之文説明,北都留守以太原尹兼之。但由前人研究成果可知,實際情況是,並非所有的太原尹皆兼任北都留守,至少從嚴格的史料記載角度出發,當是如此。(70)也有一種可能是太原尹例兼北都留守,但文獻中未明確記載。郁賢皓曾統計唐代歷任太原尹,(71)鬱賢皓: 《唐刺史考全編》,合肥: 安徽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288—1314頁。陸冰則統計過唐代的北都留守,但均有所遺漏。(72)參見陸冰: 《唐代留守研究》,第123—129頁。廖静静進行增訂修補,並就太原尹的兼官進行統計,但仍有訛誤。(73)參見廖静静: 《鎮守北都: 唐代太原尹研究》,第55—57、141—157頁。筆者在前人基礎上制定唐代北都留守統計表,附於文後。結合此表、文獻記載,以及上文所論,可以發現唐代北都留守有如下幾個特點:
第一,唐代的北都留守不僅主要以太原尹兼任,而且該職先後兼任太原以北諸軍節度大使、河東節度、採訪、觀察等使,集河東軍政大權於一身。河東節度使前身爲天兵軍節度使,開元十一年三月,“改爲太原以北諸軍節度。至十八年十二月,宋之悌除河東節度,以後遂爲定額”。(74)《唐會要》卷七八《諸使中》,第1687頁。開元二十一年,“分天下爲十五道,每道置採訪使……又於邊境置節度、經略使”。(75)《舊唐書》卷三八《地理志一》,第1385頁。河東節度使即爲其一。乾元元年(758),諸道又置觀察使。北都留守之外,太原尹按例兼任以上諸使。如唐代第一任北都留守韋湊即兼太原以北節度大使。(76)《文苑英華》卷九一四《碑七一·唐太原節度使韋湊神道碑》,第4811頁。裴度於元和十四年(819)出任“太原尹、北都留守,充河東節度觀察處置等使”。(77)《舊唐書》卷一五《憲宗紀下》,第468頁。北都留守表明太原的都城地位,是中央權威的代表,賦予太原尹中央性;諸使則體現太原的軍事戰略地位,是地緣政治與地方社會特點的表現,賦予太原尹地方性。
第二,唐代的北都留守具有相對獨立的僚佐系統,且與河東節度、觀察使府的僚佐間相互充任、遷轉。北都留守的僚佐系統主要包括副留守、留守判官與留守推官。北都副留守按慣例以太原少尹兼任,但並非所有的北都副留守均由太原少尹兼任,德宗時期的孫絳便以河東觀察判官攝北都副留守。(78)周紹良、趙超主編: 《唐代墓誌彙編》貞元〇二六《唐故中大夫守桂州刺史兼御史中丞充桂州本管都防禦經略招討觀察處置等使上柱國樂安縣開國男賜紫金魚袋孫府君墓誌銘并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855頁。另外,生於玄宗開元年間,終於德宗建中四年的源溥曾以太原府參軍充任北都留守判官;(79)《唐故朝議郎守楚州長史賜緋魚袋源公(溥)墓誌銘并序》,《全唐文補遺》第1輯,西安: 三秦出版社,1994年,第214頁。李程於敬、文之際擔任北都留守期間,吕讓“以留守判官佐相國彭原公於北都”;(80)《唐代墓誌彙編》大中一〇七《唐故中散大夫秘書監致仕上柱國賜紫金魚袋贈左散騎常侍東平吕府君墓誌銘并序》,第2334頁。按: 李程封彭原郡公。敬晤於文宗太和年間由“鴻臚丞辟北都留守判官”;(81)《贈尚書祠部員外郎文府君墓誌銘》,《全宋文》卷六五九《文彦博》,第16册,成都: 巴蜀書社,1991年,第74頁。參見《新唐書》卷七五上《宰相世系表五上》,第3254頁。裴度擔任北都留守期間,辟孫簡擔任留守推官;(82)周紹良、趙超主編: 《唐代墓誌彙編續集》咸通〇九九《唐故銀青光禄大夫檢校司空兼太子少師分司東都上柱國樂安縣開國侯食邑一千户贈太師孫公墓誌銘并序》,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111頁。韋正貫於敬宗朝擔任過北都留守推官。(83)參見《文苑英華》卷九一五《碑七二·嶺南節度使韋公神道碑》,第4818頁。此外,現存文獻還記載薛兼訓擔任北都留守期間,曾辟會稽人秦系擔任右衛率府倉曹參軍。(84)參見《新唐書》卷一九六《隱逸傳·秦系傳》,第5608頁。至唐武宗會昌五年(845)九月,“中書門下奏:‘條流諸道判官員額……淮南、河東舊額,各除向前職額外,淮南留營田判官,河東留留守判官。’”(85)《唐會要》卷七九《諸使雜録下》,第1714—1715頁。此後北都留守府的僚佐除副留守外,當僅存判官。雖然北都留守府的僚佐系統相對獨立,但由於北都留守例兼河東節度、觀察等使,所以留守府與節度、觀察使府的僚佐系統雖不重疊,但卻存在着相互充任、遷轉的關係。(86)廖静静認爲太原尹、河東節度使和北都留守三職合一,很難再用律令中規定的府制、使制、留守制去將官員們逐個劃分開。佐官們的身份也開始複合,一人身兼太原府官、河東節度使官和北都留守官的情況出現。整個體系可謂交錯重疊(參見廖静静: 《鎮守北都: 唐代太原尹研究》,第89頁)。此觀點尚可商榷,從下文論述可知,北都留守府當有相對獨立的僚佐系統。如孫簡即先出任北都留守推官,後轉任河東節度掌書記、河東節度判官;(87)參見《唐代墓誌彙編續集》咸通099《唐故銀青光禄大夫檢校司空兼太子少師分司東都上柱國樂安縣開國侯食邑一千户贈太師孫公墓誌銘并序》,第1111頁。崔凝則先出任河東支使,後出任留守判官。(88)參見《唐代墓誌彙編續集》乾寧〇〇三《故博陵崔府君墓誌銘》,第1160頁。相對獨立的僚佐系統表明北都留守雖然同時兼任太原尹、河東節度使等職,但其任務職能與行政運轉當與太原尹、節度使等有所區分,處於同時並存的狀態。
第三,唐代北都留守多由地方官出任,尤其是安史之亂以後,諸鎮節度使成爲北都留守的主要來源: 這與京師留守、東都留守多以宗室或宰臣爲之有所不同。之所以出現這種現象,一方面與北都留守與太原尹、河東節度使等職多由一人同時兼任有關,另一方面也與唐王朝政治局勢的發展演變密切相關。安史之亂以前,朝廷能够完全掌控北都留守的選任,但安史之亂爆發後,北境邊防的戰略重要性驟然提升。爲更好地平定叛亂,肅宗先後任命范陽節度使李光弼、潞沁等州節度使王思禮出任北都留守,加强太原防衛。光弼、思禮治軍有術,不僅成功擊退安史叛軍對太原的進攻,(89)《舊唐書》卷一一〇《李光弼傳》,第3305頁。而且廣積糧儲,史稱太原“軍糧百萬,器械精鋭”,(90)《舊唐書》卷一一〇《王思禮傳》,第3313頁。成功保住唐王朝北邊重鎮。上元二年(761),王思禮薨於太原,肅宗轉而任命鴻臚卿管崇嗣出任北都留守。可見,肅宗出於平叛目的不得不起用地方節帥鎮守太原,但隨着叛亂形勢漸趨緩和,他開始改變策略,以京官出任北都留守。肅宗希望控制北都留守人選,進而掌控太原的意圖非常明顯。但在平定安史之亂過程中形成的太原地方勢力開始同中央展開争奪博弈,最終的結果是地方勢力擁護的代表人物辛雲京出任北都留守。(91)參見《舊唐書》卷一一〇《鄧景山傳》,第3314頁。從此以後,北都留守的出任者漸趨“河東地方化”,亦即主要由有河東爲官經歷者,尤其是河東行軍司馬充之。從辛雲京擔任北都留守起,直至憲宗朝以前,共統計出十一任北都留守,除去李諶、李紘以宗室身份遥領外,其餘九任中有四任由河東行軍司馬出任;一任由代州刺史出任;一任由左龍武將軍出任;其餘三任分别由他鎮節度使出任。由代州刺史出任者爲辛雲京。辛雲京長期活動於河東、能够代表河東軍衆利益。(92)參見《舊唐書》卷一一〇《辛雲京傳》,第3314—3315頁。由左龍武將軍出任者爲李自良。李自良是一名長期活動於太原的武將,曾先後擔任河東節度押衙、代州刺史等職。史料記載,貞元三年李自良跟隨河東節度使馬燧入朝,德宗“欲以自良代燧。自良懇辭事燧久,不欲代爲軍帥,物議多之,乃授右龍武大將軍。德宗以河東密邇胡戎,難於擇帥,翌日,自良謝,上謂之曰:‘卿於馬燧存軍中事分,誠爲得禮;然北門之寄,無易於卿。’即日拜檢校工部尚書、兼御史大夫、太原尹、北都留守、河東節度支度營田觀察使”。(93)《舊唐書》卷一四六《李自良傳》,第3957頁。所以李自良雖由左龍武將軍出任留守,但並未真正履職,而是一位發迹於太原、長期從事於太原的河東地方勢力代表。由他鎮節度使出任者分别爲王俚、薛兼訓、馬燧。王俚在安史之亂期間曾出任太原少尹,“與李光弼同守太原,功效謀略,衆所推先”。(94)《舊唐書》卷一一八《王俚傳》,第3416頁。薛兼訓兩《唐書》無傳,但據其墓誌可知,兼訓亦曾跟隨李光弼鎮守太原,且獻計破敵。(95)參見趙振華: 《唐薛兼訓殘誌考索》,榮新江主編: 《唐研究》第9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477—490頁。九人中僅馬燧一人没有河東從事的經歷。《舊唐書·嚴綬傳》的記載很好地解釋了這種現象:
河東節度使李説嬰疾,事多曠弛,行軍司馬鄭儋代綜軍政;既而説卒,因授儋河東節度使。是時姑息四方諸侯,未嘗特命帥守,物故即用行軍司馬爲帥,冀軍情厭伏。儋既爲帥,德宗選朝士可以代儋爲行軍司馬者,因綬前日進獻,上頗記之,故命檢校司封郎中,充河東行軍司馬。不周歲,儋卒,遷綬銀青光禄大夫、檢校工部尚書,兼太原尹、御史大夫、北都留守,充河東節度支度營田觀察處置等使。(96)《舊唐書》卷一四六《嚴綬傳》,第3960頁。
可見,安史之亂後地方藩鎮勢力的增長以及中央採取的姑息政策是北都留守漸趨“河東地方化”的重要原因。從憲宗元和年間加强對藩鎮的控制開始,這種現象開始消失,雖然北都留守仍多由節度使出任,但也有由京官出任者,體現出唐王朝對太原的控制有所加强。
第四,唐代北都留守雖與太原尹、河東節度使等地方官互相兼任,但其居守北都的身份色彩仍非常明顯。現存有關文獻,在强調北都留守鎮守太原具有軍事、邊防等戰略意義的同時,還會强調其所具備的李唐中央色彩。順宗永貞元年(805),撫王李紘被任命爲河東節度觀察處置等使兼太原尹、北都留守,其任命制書中曰:“全晉雄藩,興王故地,屏護狄塞,統制甲兵。撫循系將領之才,居守藉公侯之重”,(97)《唐大詔令集》卷三六《諸王·撫王紘河東節度使制》,北京: 商務印書館,1959年,第157頁。既强調太原的戰略意義,又强調其興王故地的象徵意義;既關注李紘守邊的職責,又突出其居守的身份。僖宗廣明元年(880),鄭從讜出任太原尹、北都留守,制書中同樣强調太原“北門重鎮、興王故都”(98)《唐大詔令集》卷五四《宰相·鄭從讜河東節度平章事制》,第280頁。的雙重身份。被任命爲北都留守官員的謝官表則表明出任者本人對其身份有着明確認識。德宗貞元十六年,朝廷任命鄭儋出任北都留守,其謝官表曰:“太原守在北門,地方千里,豐沛故壤,陶唐遺人,合求勛賢,膺此委用。”(99)《文苑英華》卷五八四《藩鎮謝官表四·爲鄭儋尚書謝河東節度使表》,第3023頁。用“豐沛故壤,陶唐遺人”表明太原乃李唐龍興之地。另外,從唐人問候往來的詩作中,亦可看出時人對北都留守特質的理解。如令狐楚於文宗太和年間由太平軍節度使出任北都留守,劉禹錫以詩相賀,首句便云:“北都留守將天兵,出入香街宿禁扃”,(100)《全唐詩》卷三六〇《劉禹錫·令狐相公自天平移鎮太原以詩申賀》,第4077頁。表明令狐楚以北都留守身份鎮守太原。裴度於開成年間,由東都留守出任北都留守,白居易《寄獻北都留守裴令公》一詩云:“寵重移宫侖,恩新换閫旄。保釐東宅静,守護北門牢。”(101)《全唐詩》卷四五七,第5207頁。用“宫侖”代指裴度的兩都留守身份;東宅、北門並舉,當是説明洛陽、太原對唐王朝的重要意義。劉禹錫《奉送裴司徒令公自東都留守再命太原》亦云:“山河歸舊國,管冑)换離宫”,(102)《全唐詩》卷三六二,第4095頁。不僅注重裴度的留守身份,而且强調太原與洛陽均具備的都城地位。由此可見,不管是朝廷公文,抑或是文人詩作,都表明時人不僅對太原在李唐王朝象徵體系中的重要地位有着明確認識,而且對北都留守具備的李唐王朝中央代表的身份有着清晰理解。這當與玄宗開元初期對太原形象的重新塑造有着密切關係。
玄宗於開元十一年重建北都並設置留守,既是其時邊疆形勢的需要,也是他上臺後重塑李唐權威的重要舉措之一。此舉旨在提高太原地位的同時,在地方社會構建李唐王朝歷史記憶,提升王朝權威性和合法性。北都留守由此成爲王朝中央權威在太原地方社會的合法代表。由於太原在李唐王朝記憶維繫體系中具有重要地位,所以升爲北都、設置留守之後,玄宗仍然非常關注太原附近存在的、能够構建李唐權威的歷史遺存,尤其是在武則天時期被忽視的、與李唐先祖起義之初相關的一些遺迹,比如位於晉州境内羊角山的慶唐觀。由於道教諸神曾在李唐創業過程中庇佑李氏,所以李淵曾於羊角山立老君祠,高宗時期改成玄元皇帝廟,至玄宗開元十六年,改爲慶唐觀。玄宗御題觀額,並御撰《大唐羊角山慶唐觀紀聖之銘》。碑銘之立與觀中供奉的高祖到玄宗“六聖”御容,均在李唐王朝合法性確立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103)參見雷聞: 《龍角仙都: 一個唐代宗教聖地的塑造與轉型》,《復旦大學學報》2014年第6期。在被稱爲“集中展示大唐王朝最高權力核心”的《紀聖銘》碑陰題名中,北都留守李休光赫然在列,(104)《大唐龍角山慶唐觀紀聖之銘碑陰》,陳垣編纂,陳智超、曾慶瑛校補: 《道家金石略》,北京: 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13頁。這説明北都留守參加了《紀聖銘》的立碑過程,參與了李唐王朝合法性在地方社會的構建。這與玄宗開元十一年北巡之時對起義堂、晉陽宫、龍興舊邸的重視一脉相承。
太原除了龍興之地的地理身份之外,還是北邊門户,軍事戰略地位極其重要。所以,北都留守與太原尹、河東節度使等職往往由一人兼任,這讓北都留守雖不像京師留守那樣能在唐王朝政務運轉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但也不像東都留守那樣成爲悠閑養老之職,而是在抵禦少數民族騷擾以及東征西討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自己在河東的地方勢力與影響力。唐僖宗面對李國昌、李克用父子率領的沙陀勢力南侵時,重新啓用擔任過北都留守的鄭從讜鎮守太原,在任命詔書中曰:“朕以北門興王故地,以爾嘗施惠化,尚有去思。方當用武之時,暫輟調元之職,佇殲凶醜,副我憂勤。”(105)《舊唐書》卷一五八《鄭餘慶附子澣附子從讜傳》,第四一七〇頁。看中的就是從讜爲政太原期間形成的地方影響力。當李克用以沙陀勢力代表代替從讜出任北都留守並一再擴大河東地盤之時,河東逐漸成爲唐王朝無法控制的區域勢力,但北都留守所具有的中央性也是李克用對抗其他割據勢力的重要優勢與砝碼。太原此地的留守之設也爲五代諸朝所沿襲,且仍具有重要地位,誠如清人所言:“五季之君,其三(按: 指後唐、後晉、後漢)皆起於太原,故北京最爲重地,留守有管錀之寄,大抵皆以勛戚領之。”(106)永瑢、紀昀: 《欽定歷代職官表》卷四八,《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02册,第122頁。
附表 唐代北都留守統計表
續表北都留守出任時間遷入官史料來源薛兼訓大曆五年浙東觀察使《舊唐書》卷一一《代宗紀》,第297頁;《薛兼訓墓誌》,參見趙振華: 《唐薛兼訓殘志考索》,《唐研究》第9卷,第477—490頁。鮑防大曆十二年太原少尹、河南節度行軍司馬、權知河東留後《舊唐書》卷一一《代宗紀》,第311頁。馬燧大曆十四年河陽三城鎮遏使《舊唐書》卷一二《德宗紀》上,第320頁。李自良貞元三年左龍武將軍《舊唐書》卷一四六《李自良傳》,第3957頁。李諶貞元十一年通王《唐會要》卷七八《諸使中·親王遥領節度使》,第1698頁。李説貞元十一年河東行軍司馬、充節度留後、北都副留守《舊唐書》卷一四六《李説傳》,第3958頁。鄭儋貞元十六年河東行軍司馬《韓昌黎文集校注》卷六《碑誌·唐故河東節度觀察使滎陽鄭公神道碑文》,第400頁。嚴綬貞元十七年河東行軍司馬《舊唐書》卷一四六《嚴綬傳》,第3960頁。李紘永貞元年撫王《唐大詔令集》卷三六《諸王·授撫王紘河東節度使制》,第157頁。范希朝元和四年靈鹽節度使《舊唐書》卷一四《憲宗紀》上,第428頁。王鍔元和五年前河中節度使《舊唐書》卷一四《憲宗紀》上,第433頁。張弘靖元和十一年中書侍郎、平章事《舊唐書》卷一五《憲宗紀》下,第455頁。裴度元和十四年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舊唐書》卷一五《憲宗紀》下,第468頁。李聽長慶二年前靈武節度使《舊唐書》卷一六《穆宗紀》,第495頁。李光顔寶曆元年忠武軍節度使《舊唐書》卷一七上《敬宗紀》,第515頁。李程寶曆二年中書侍郎、同平章事《舊唐書》卷一七上《敬宗紀》,第521頁。柳公綽太和四年刑部尚書《舊唐書》卷一七下《文宗紀》下,第536頁。令狐楚太和六年天平軍節度、鄆曹濮觀察等使《舊唐書》卷一七下《文宗紀》下,第544頁。
續表北都留守出任時間遷入官史料來源李載義太和七年山南西道節度使《舊唐書》卷一七下《文宗紀》下,第549頁。王璠太和九年户部尚書、判度支《舊唐書》卷一七下《文宗紀》下,第562頁。李載義太和九年起復《舊唐書》卷一八〇《李載義傳》,第4675頁。裴度開成二年東都留守《舊唐書》卷一七下《文宗紀》下,第569頁。符澈開成五年邠寧節度使《全唐文》卷七一四《李宗閔·輔國大將軍行左神策軍將軍知軍事檢校右散騎常侍兼御史大夫義陽郡王實施封二百户贈越州都督刑部尚書符公神道碑銘并序》,第7340頁。劉沔會昌二年振武麟勝節度使《舊唐書》卷一八上《武宗紀》,第590頁。李石會昌三年荆南節度使《舊唐書》卷一八上《武宗紀》,第598頁。崔元式會昌四年晉絳河中慈隰等州節度觀察等使《舊唐書》卷一八上《武宗紀》,第599頁。王宰會昌四年忠武軍節度、陳許蔡等州觀察處置等使《舊唐書》卷一八上《武宗紀》,第601頁。李拭大中四年孟州刺史、河陽三城節度使《舊唐書》卷一八下《宣宗紀》,第627頁。李業大中五年《舊唐書》卷一八下《宣宗紀》,第628頁。盧鈞大中六年檢校司空、太子少師《舊唐書》卷一八下《宣宗紀》,第631頁。鄭涓大中九年昭義節度使,檢校禮部尚書、兼潞州大都督府長史《舊唐書》卷一八下《宣宗紀》,第634頁。劉瑑大中十一年宣武軍節度使《舊唐書》卷一七七《劉瑑傳》,第4607頁。畢諴大中十一年昭義軍節度使《舊唐書》卷一八下《宣宗紀》,第641頁。
續表北都留守出任時間遷入官史料來源裴休大中十三年昭義軍節度、潞邢磁洺觀察等使、檢校吏部尚書、兼潞州大都督府長史《舊唐書》卷一九上《懿宗紀》,第650頁。盧簡求大中十四年鳳翔隴右節度使、檢校刑部尚書《舊唐書》卷一九上《懿宗紀》,第650頁。蕭鄴咸通二年①吏部尚書《舊唐書》卷一九上《懿宗紀》,第651頁。劉潼咸通四年昭義節度使、檢校禮部尚書《舊唐書》卷一九上《懿宗紀》,第654頁。鄭從讜咸通七年吏部侍郎《舊唐書》卷一九上《懿宗紀》,第660頁。康承訓咸通十年義成軍節度使、檢校尚書左僕射、同平章事、滑州刺史《舊唐書》卷一九上《懿宗紀》,第673頁。崔彦昭咸通十一年②河陽三城節度使、孟懷澤觀察使、檢校禮部尚書、孟州刺史、御史大夫《舊唐書》卷一九上《懿宗紀》,第675頁。竇澣咸通十五年京兆尹《舊唐書》卷一九下《僖宗紀》,第691頁。曹翔乾符五年昭義節度使《舊唐書》卷一九下《僖宗紀》,第701頁。崔季康乾符五年河東宣慰使、權知代北行營招討《舊唐書》卷一九下《僖宗紀》,第702頁。李偘乾符六年邠寧節度使《舊唐書》卷一九下《僖宗紀》,第703頁。李蔚乾符六年檢校司空、東都留守《舊唐書》卷一九下《僖宗紀》,第703頁。
續表北都留守出任時間遷入官史料來源康傳圭乾符六年檢校右散騎常侍、河東行軍司、雁門代北制置等使、石嶺鎮北兵代北軍等使《舊唐書》卷一九下《僖宗紀》,第704頁。鄭從讜廣明元年門下侍郎、兼兵部尚書、同平章事、充太清宫使、弘文館大學士、延資庫使《舊唐書》卷一九下《僖宗紀》,第706頁。李克用中和三年雁門已北行營節度、忻代蔚朔等州觀察處置等使、檢校尚書左僕射、代州刺史《舊唐書》卷一九下《僖宗紀》,第7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