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老了(下)

2020-07-28 04:43曹利群庄加逊
音乐爱好者 2020年7期
关键词:萨义德四重奏弦乐

曹利群 庄加逊

作为二十世纪极具影响力的知识分子、文学批评家,萨义德的大名如雷贯耳,但很少有人关注到他的乐评。他为杂志撰写音乐专栏多年,最终结集出版了他唯一的一本乐评集《音乐的极境》。在这本书里,他打通了音乐、文学、哲学、历史、政治的学科壁垒,重新定义了何为真正的乐评。

这次我们有幸邀请到《音乐的极境》中文版译者庄加逊,以及国内著名的音乐评论家曹利群,一起就这本书展开一次对谈,一次沿着萨义德的方向探寻音乐极境的旅程。

正如译者庄加逊所说,“开始”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很多人会被萨义德的大名吓个够呛,认为“这太学院派、太深奥了”,但其实萨义德的乐评闲散、轻松,甚至连他自己都说,他不写乐评,那是一种贬低音乐的方式,把音乐固化成评分表,表演之后大家打打勾……

● _ 庄加逊

○ _ 曹利群

○ 记得你们那个约翰内斯四重奏组在东方艺术中心的演奏,差不多有十年了吧?没拉过四重奏的人当然无法体会台上的感受。但作为台下的观众,也的确为不间断地演奏七个乐章捏把汗。这是两难。如果乐章之间喘口气,肯定可以把作品完成得更好,但那不符合作曲家的要求。一气呵成万一出了差错,比如弦断掉或者跑了弦,都会让作品的呈现不完美。在台上是“或有出路”,坐在台下就只有悬念。我想到晚年的肖斯塔科维奇也不断受到身体疾病的折磨和死亡阴影的笼罩,以至于他的晚期弦乐四重奏同样扑朔迷离,在极度的悲观、绝望当中,也充满着迷惘苦痛和诡异。就以《第十一弦乐四重奏》为例,这是献给与作曲家长期合作的贝多芬四重奏组的小提琴家瓦西里·希林斯基的。巧的是,这部作品也是七个乐章,也要求不间断地演奏。我甚至相信,肖斯塔科维奇一定有意为之。那部作品也很棒,非常有特点和想法,七个乐章分别是前奏、谐谑曲、宣叙调、练习曲、幽默曲、悲歌和尾声。那仿佛是瓦西里人生的七段回放,或者是作曲家的“夫子自道”。

● 我们当年演奏的是贝多芬早期室内乐作品,还是不好与这个晚期弦乐四重奏比,那太熬人了。“夫子自道”这件事可以镜面反射般无限地映照下去,晚期究竟是怎样的境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当萨义德在说贝多芬的时候,他在说自己,就像你说或许肖斯塔科维奇也在说这个。我想2020年有不少人能体会到这首弦乐四重奏所传递出的黑暗——辜负与失去。

○ 是的。很多作品都有当下的代入感,对作曲家来说是彼时,对后来者意味着永恒。更何况在弦乐器上,升E小调有特别的阴暗感。难怪瓦格纳说,第一乐章表达的是最悲哀的东西。垂死的舒伯特去世五天前,有人请他做一场私人演奏。在听了这首弦乐四重奏之后,舒伯特撂下一句话:“在此之后,我们还能写些什么?”这被称为是贝多芬最有启发性和神秘性的晚期弦乐四重奏是一个新的维度,他如此深刻地抵消了这之前的所有风格。七个乐章,而且要连续演奏,是前所未有的,也是海顿、莫扎特想都不能想的。

● 我知道这个故事。对敢演奏贝多芬这首作品的人,我总是心生敬意。

○ 说到老态和濒死,我想到杜甫的那两句诗:“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就是那种状态,只有到了那个时候,到了那个年纪,到了周围没有一个亲戚朋友又无所依傍的时候,人才会有这种感同身受,作品才能出来。这个时候才容易“破”,破所谓过去从海顿开始建立起来的四乐章秩序——起承转合的秩序。他已经不是在这个形式里面去装一个新的作品,而是考虑如何才能表达出我现在特有的这种颓丧的、极其悲观沮丧的东西,我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表达?这个就有相当大的“破坏性”。

这个“破”当中,或许他是不知不觉的,或者自己并无意识的。但有时候我又觉得他也是在有意识地建立一些东西,比如《第十四弦乐四重奏》核心的第四乐章,它由一个主题和六个变奏组成,其中大多数涉及和声而不是旋律本身的本质。这是室内乐有史以来最深刻、最复杂的作品之一。每种变奏都以不同的节奏来演奏,因此创建了一个真正的“变奏曲”。作曲家赋予了变奏完全不同的性格,甚至在最后一个乐章——第七乐章,最终又回到了第一乐章最开始的主题。虽然是非理性的情绪表达,但实际上在构架作品的过程中,作曲家是别出心裁的,他让这个作品构成了一个难以复制的新的范本。新的面貌在这个过程中诞生了。

● 加州大学的罗伯特·温特(Robert Winter)教授早年在上海音乐学院讲贝多芬,分析了《第十四弦乐四重奏》的第一乐章。这个赋格乐章,整首赋格都建立在主题的十二个音符上,完整的主题一共有十次进入,前三次是连续的,中间四次是间断的,最后三次又是连续进入的。而其中插部的主题也不过是从这个基本主题上截取的片段。可以说这个赋格乐章具有非常强的整体性,虽然它呈现出的是一种极其悲伤的情绪,但完全不是“破碎”的。

○ 有人只是表面地看到贝多芬以《第十四弦乐四重奏》为代表的晚期作品的这种破碎,甚至认为其中充满过时的陈旧笔法,比如颤音、装饰音、率真简明的伴奏声部等。到处是沟纹,充满裂痕,既不叫人亲近,也缺乏甜美气息。然而萨义德说,这种现象推翻了我们关于一部作品要连贯统合、有机周密、完整融合的既定观念和听觉经验。他恰恰是透过破碎的声音看到了年迈贝多芬的本质。

因此有人说,这不仅是所有弦乐四重奏中最伟大的,也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品。但我以为这更是人类思想、内心和精神的最大成就之一,无论是在艺术、科学还是其他领域。很少有人能企及贝多芬在《第十四弦乐四重奏》中达到的高度。耳聋似乎使贝多芬倾听他内心的一切,正是在他的体内,他发现了新的形式、主题和表现力。

● 杨燕迪老师说过晚期的贝多芬是天人合一。这种表面形式上的破与内里的统合,最终成就了独一无二的贝多芬。

○ 我不赞成将中国哲学“天人合一”的概念用在这里,那很难与贝多芬晚期风格相扣。

● 嗯,我想杨老师所说的“天人合一”只是取了个意,而非一种文化上的特定名词。

○ 但这种用法特别容易被人误解或者攻击,王西麟老师多次跟我说,他很反对这个说法。

● 的确,多数时候“听”是一种脱离上下文的“听”。我们先不纠结这个,因为如果要更严谨些,西方的浪漫主义运动是贝多芬逃脱不掉的土壤,他的走向与浪漫主义寻求解决之道的这个方向是密不可分的。这个不能再展开,否则我们要“歧路亡羊”好几天。用薩义德的话来说,这个“合一”实际上就是把巨大的虚空外翻给别人看,一个无声的黑暗或者黑洞,告诉你这就是真实的样子,好比你刚才所说的把音乐光鲜背后的缠斗表演给你看,因为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子。于是这个痛苦就成了一种领悟,一条上升之路。

○ 二十多年前,我读过钱德拉塞卡的一本书,书名忘记了。其中说到莎士比亚、牛顿和贝多芬不同的创意模式。他说,贝多芬最后的弦乐四重奏是他音乐成就的高峰,其表达的境界犹如“独自穿越陌生的思想海洋”。当年我被这句话所震撼。贝多芬晚年的耳聋所造成的内听和内省,的确有一种超验性。这些作品不再有理想的渴望和欲望的升腾,转而朝向一种神秘的、神圣的境界。今天再看,当我们过于仰视,或者说提炼了这些理念的时候,才发现身体的残破。不知老之将至的这种无奈其实是作品的动因之一,甚至是原初的动因。

这些作品也促使贝多芬做了另一种形式的自我否定。在音乐方面,他的苦心孤诣以新的音乐形式重新配置,用来探索无人尝试过的表现深度。记得在某个变奏中我看到四位演奏者在琴桥部位演奏,既不甜美也不优雅,甚至有一些浮泛和刺耳,这似乎让我们听到了二十世纪弦乐四重奏的前生。然而,这恰恰是彼时彼刻的贝多芬突然遭遇的心灵瞬间。

● 是的,自我否定之路。我忍不住要加上一句近一年一直在我脑中盘旋的经文:“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落在地里如若不死,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会结出许多子粒来。”这句话被陀思妥耶夫斯基放在了《卡拉马佐夫兄弟》开头的引子中。因死而有了新生命的前生。

事实上,贝多芬的这种做法是很难效仿的。贝多芬把“维也纳风格”带到了极致,但是对十九世纪的音乐家创作技巧方面的影响微乎其微。贝多芬对后世作曲家的影响,无论是十九世纪的还是二十世纪的,更多是精神层面的人性的启迪,更多是在理念上:他为自己内心而写作,而不是为观众而写作。如果说莫扎特的歌剧是用他的语言来写别人的故事,那么贝多芬整个就是在写自己的东西,特别是他晚期的作品。

○ 这个是很到位的说法。记得本雅明曾经说过,没有哪个艺术家,包括小说家、画家、作曲家,是写给观众或者听众的,艺术家只写给他们自己。如果说阿多诺更感兴趣的是关于权力、权威和正统的领域,那么萨义德关心的则是私人领域。萨义德把自己当作一个聆听者。站在这样的立场,他听到甚至看到了老年贝多芬的各种生活窘迫和内心的崩溃。这些造成了年老的贝多芬不再去考虑庇护人和商业模式,甚至不顾违背传统的美学范式,哪怕冒犯观众也无所畏惧。于是,类似但丁地狱式的旅程在他内心展现,中年时期的英雄主义理想日渐远去,一种极其个人化的感受、体验、创造生命和作品的新声音出现了。萨义德试图去捕获作曲家的一种生存与创作的轨迹,并在那个记忆灵光一闪的关头将其把握。他抓到贝多芬晚期风格的要害所在。

● 聆听只说到萨义德的一面,他还有介入的另一面,通过介入来了解这个私人在公共领域中所处的位置,也就是退到当时的年代中去。以赛亚·柏林在梳理浪漫主义的根源时说了句话(这种更迭流动的视角最早是维柯提出的,不要忘了,维柯对于萨义德的重要性),他说恰巧成为规则的是获得优势地位的学科,优势学科支配了一代人的想象力。十九世纪,社会学成为优势学科;在我们这个世纪,则是心理学大领风骚。尚处于浪漫主义时段区隔内的贝多芬到了晚期其实已经开启了探索心理学范畴的自我拷问。这些同样被萨义德吸纳进他的音乐比对中,所有的结果都是有来源的,尤其是经历过法国大革命以后的贝多芬,这些都成为萨义德考量晚期的因素。

最终有了一个流动的晚期风格:生中有死,死中有生。这些生死从历史的时空中来,又投入到未来的时空中去,音乐成了悬浮在时空之间某种意义上的永恒的瞬间。音乐从来不受限于时空,这个声音今天依然能被二十一世纪的我们听到,岂不妙?!马勒当年说:“贝多芬有什么怕的?他永远是年轻的,他活在一个音乐还年轻的时代。”那意思是巴赫比贝多芬苦多了。现在再想起这句话,或听到晚期贝多芬的音乐,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所有人,作为人类,真的老了。我们今天离海顿或莫扎特的那种纯真明媚真的好远,因为人类老了。我并无褒贬之意,只是说另一副该有的模样。

○ 最后一年的贝多芬经常卧床不起。他不知道哪一次是最后一次,他并没有打算让《F大调弦乐四重奏》(Op. 135)成为最后一首作品,但他的确是把这个作品当作最后一首弦乐四重奏来写的。作为贝多芬最后的作品,这首弦乐四重奏写于他身体正在崩溃的边缘,而音调却充满了笑声和讽刺,仿佛回到海顿、莫扎特的表达方式。写到末乐章他突然卡住,病入膏肓的作曲家可能厌烦了弦乐四重奏。这里有一个故事:一个叫邓布歇尔的业余爱好者想试奏《降B大调四重奏》,曾向贝多芬要分谱。贝多芬发现他没有购买弦乐四重奏的演出票,便辗转告知,除非有人替你买票。“必须如此吗?”贝多芬听后也笑了,飞快地写道:“必须如此,掏出你的钱。”这个突如其来的卡农,让他解决了《F大调四重奏》的终曲。他很幽默地标记为:“来之不易的解决。”这也成为庄严的引子音乐的一部分,只是作曲家用的是喜剧性质的悲剧修辞。悲与喜,庄严与戏谑相互依存且相互转换。作品结束了,作曲家却没有选择与疲惫的人生和解。除非死去,否则永远有下一站在等待着他。

● 与贝多芬的不和解不同,一辈子都在咀嚼贝多芬之况味的萨义德一直在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你知道萨义德人生第一场音乐会听的是什么吗?是1951年富特文格勒帶领柏林爱乐乐团到开罗的演出,十六岁的萨义德听了其中的一场,曲目包括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曲》、莫扎特的《G小调第四十交响曲》以及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他有个表兄说《第五交响曲》的主题是“命运敲门”,他嗤之以鼻,说那完全是外行人的臆测。“音乐就是音乐,是出于本能的体会。”他后来解释道,自己的这种说法也有逞能的成分,因为他的确说不清曲子里究竟是什么那般真确又无法言传地触动他,于是富特文格勒的贝多芬成为他漫长反思的起点。萨义德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时间似乎永远跟我作对”,随后便是洋洋洒洒的一段论述,将音乐与时间相互关联。“时间”一直是萨义德脑中挥之不去的咒语,它永远无情地向前,它的持续存在实为一种挑战,看你能不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完成重要的事。在萨义德心中,“音乐”等同于“时间”。于是他的晚期风格思考,犹如一辈子的功课,到了该交卷的时候。

逝世前三个月,萨义德打电话给担任长老牧师的表兄,请教“时候将至,现在就是了”出自《圣经》哪一处经文。得知答案后,萨义德放下电话,转过头对妻子玛丽亚姆说:“我很担心你不知道我的葬礼该奏什么音乐。”玛丽亚姆先是吃了一惊,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说:“我突然明白他正在告诉我,这是结束的开始,他要走了。”他葬礼究竟放了什么音乐,我一直没找到文字印证,如果有谁知晓,请一定告诉我。

○ 说到葬礼音乐,去岁至今,失去了不少熟识和陌生的人。我还受托给一些朋友的亲属选择葬礼仪式的音乐。选用最多的是法国作曲家福雷《安魂曲》中的《在天堂》。他在教堂中为无数的告别仪式弹过管风琴伴奏,但轮到给双亲写哀乐的时候,却秉持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死表达。“这是一场令人欣喜的拯救,对超越坟墓的幸福的渴望,而不是令人痛苦的经验。”在这里,生命不是被救赎而是被超越的。艾略特有两句诗特别有哲理:“四月是残忍的季节,从死了的土地滋长出丁香。”

● 回头看看,我们两个人当真好一番游历:一路从晚期弦乐四重奏讲到老,讲到死的前奏,讲到破,到回溯整个下降、否定之路,最终在否定中开启上升之道的破茧成蝶,再到,如果死了只是死了,又或者……我们永远需要有一个结束,至少这个对谈应当有个了结。

事实上,《不合时宜的冥思》还不是《音乐的极境》的最后一篇文字,这个“结束”还在没完没了。附录部分有一篇显得没头没尾的文章——“巴赫/贝多芬”。当时责任编辑雷淑容女士跟我较真,说标题一般不出现“/”这样的符号,是否改改。事实上,这是萨义德生前在继晚期风格研究后提出的一个新的写作计划,后因无法完成而弃置。在研究晚期风格的同时,萨义德亦在钟爱的古尔德式巴赫思考间游历。基于对位的概念,他提醒我们要看到深处困境时两种截然相反的努力与可能:巴赫是集旧者,贝多芬是革新人;巴赫充满调和与包容,贝多芬总是紧张与挑衅;巴赫可用系统来表述,贝多芬则关乎原则;巴赫是中心化的圆,贝多芬是进击式的箭;巴赫代表巩固,贝多芬意味成长。

随之,他提出面对古典乐的困境、现当代文化的困境乃至人类所谓的现代困境,巴赫与贝多芬是对贫乏之境遇的补救式尝试。巴赫可能会告诉我们如何面对过去,贝多芬可能会对未来何去何从有所启迪。这完全是另一个维度的话题,一道引人遐想无限的“开胃菜”,很遗憾。但就像艾略特心中的玫瑰园一样,“我知道那里有座玫瑰园,但我不曾推门进去,我只是借着门缝往那瞧了一眼”。那个召唤就这么立着。借这个了不起的“未完成”为对话做个结,或许哪日兴致所至,就推开了那扇门。我们在结束中开始,必要在开始中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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