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河的复活

2020-07-27 16:32王文化
决策探索 2020年13期
关键词:永定河康熙北京

王文化

永定河,“活”了。

经历数十年大部分河道干涸后,这条源自山西、流经河北、哺育北京、汇入天津的河流,5月12日水头已漫过北京与河北交界处,很快即可重见全线通水。

河道里水头奔涌、河岸上人头攒动,大量视频在一个个手机屏上闪烁——原来永定河真的是一条河。

人们已许久没看到永定河舞动的身影了,这身影里曾蕴含慈爱,曾显露暴怒,无数悲欢、复杂况味、诸般记忆本已风干在裸露的河床上,随着水流复起,依稀浮现。

不过,这次水流并非永定河自身来水,主要是从流域外引来的客水。引客水的目的是让永定河真正“活”过来,恢复全流域生态系统,常年不断流。为实现这一目标,沿岸付出许多努力。

土肥原系黄沙过

从远古流来的永定河,和人类亲密接触后有过13个名字,小黄河是永定河的曾用名之一。

这次来水引自黄河。通过万家寨引黄工程调引黄河水,从3月15日开始,山西册田水库开闸放水,将生态水源源不断地汇入永定河上游。

说来永定河与黄河颇有渊源。

永定河上游为桑干河,在河北与洋河交汇后称永定河。发源于山西宁武县管涔山北麓,旧志称其发源于管涔山天池,不准确,天池在管涔山南麓,属汾河发源地区域,将桑干河和汾河发源地隔开的山叫分水岭,传说两河发源地隔山潜通。

据唐代《元和郡县志》记载,北魏孝文帝曾在天池做过实验,“以金珠穿鱼七头,放此池,后于桑干源得之。犹为不信。复以金缕拖羊箭,射大鱼。久之,又于桑干水得所射箭。乃知潜通之说不虚矣”。

明廖希颜《三关志》称:有人乘车过天池,车被风刮到水里,后来在桑干源找到了车轮。清人曾有诗云:“天池飘坠车轮在,金珠又见七鱼穿。出入潜没真奇绝,混混日夜昆仑泄。”

汾河是黄河第二大支流,永定河与黄河的渊源还不止于此。永定河主要支流洋河发源于内蒙古,近现代多名中外学者认为,古黄河在河套平原向东接洋河,之后由于地壳变动才转向南,也就是说洋河本为古黄河故道。

有关永定河的文献记载可以上溯2500多年,永定河形成则是几百万年以前的事了。在漫长的岁月里,和黄河一样,永定河也从黄土高原携带泥沙涌向下游,久而久之,形成洪积、冲积扇,河流不断改道,洪积冲积扇逐渐发育,慢慢地连为一体,成为平原,地质学上称北京平原。

20世纪初,美国地质学者维里士(Bailey Willis)来到北京,他考察了这个“C形”环山的名城,写道:“中国的东部,自北纬40度起,有大平原向北入丛山,形如海湾……从平原以视,其四围之山岭,犹海湾之于石壁。”他将之称为“北京湾”。

叶良辅先生在《北京西山地质志》中引述了维里士的见解,认为把北京平原命名为北京湾,“似乎正当。此言可想见平原之形状也”,并进一步研究认为“北京湾乃为河流泛滥之平原矣”。

这条河流是永定河,北京的母亲河。

永定河之名为1698年康熙皇帝所赐。康熙为永定河花了不少心思,也常在河上流连吟咏。比如这首《舟中观耕种》:“四野春耕阡陌安,徐牵密缆望河干。土肥原系黄沙过,辛苦先年挽异澜。”第三句说的是永定河泛滥带来黄沙淤积,治河之后土壤肥沃适于耕种。

这句诗也道出了永定河与北京最深层的联系,永定河冲积形成平原,为人们提供了可生息繁衍的土地。

先民们在这片土地上狩猎耕耘,聚落在永定河边慢慢扩大。

去年12月30日,京张高铁开通,但想坐高铁从石家庄到张家口,要先到北京西站再转北京北站(或清河站),无形中增加了在北京的停留时间。这一情况可以说古已有之。

北京一带是自然形成的交通枢纽,太行山东麓大道(今京港澳高速方向)、居庸关大道(今京藏高速方向)、古北口大道(今大广高速北段方向)、山海关大道(今京哈高速方向)交会于此。而永定河横亘其中,行人至此,难免盘桓。渡口交通需求使聚落规模扩大、功能增强。

先民们选择距永定河渡口不远,既能回避洪水侵扰,又可保证水源供应的地方定居,这就是蓟丘。它是永定河渡口东北方约10公里的一处高地,生长着多刺的野生植物大蓟。后来,人越聚越多,形成城市,称为蓟。

《礼记·乐记》载:“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车,而封黄帝之后于蓟。”说的是周武王灭商后将黄帝的后人(《史记》称是帝尧的后人)封在蓟。蓟在今北京广安门一带,蓟丘在白云观附近。

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先生认为,蓟的原始聚落“到正式建立为诸侯国的时候,就完全具备了城市的功能,因此也就可以认为是建城的开始”。而今,在广安门南护河西岸有个纪念碑,碑顶上书:“北京城区,肇始斯地,其时惟周,其名曰蓟。”

蓟形成城市功能,与永定河密不可分。之后,战国燕都、辽南京城、金中都城都是在蓟城的基础上发展的。城市能够发展,水源举足轻重。据《水经注》记述,永定河古代在北京一带多次改道或分汊漫流,为城市提供了丰沛水源。

这次永定河来水,水头在干涸的河床上自由流淌,倒有一丝古永定河遗风。远古以来,永定河道在北京湾里来回摆动,如今北京城内河流、湖沼大都是永定河故道遗存,如凉水河、龙河、凤河、天堂河、莲花池、积水潭、北海、中海等。蓟城西北原有个大湖,也称西湖,为众多泉水汇聚,曾是永定河的潴水湖,是蓟城主要水源,遗迹为今莲花池。

莲花池本已干涸,1981年设计北京西站时原本拟占用,侯仁之先生力主保护,最终西站建设增加了14亿拆迁费,位置向东北方向移动100多米,留住了蓮花池旧址,还设法保留了一个水面,算是对这个最早滋养北京城的地面水源进行纪念。

永定河水给人们带来的也不光是滋养。

伤心最是桑干水

永定河曾用名还有浴水、台水、桑干河、高梁河、浑河、卢沟河、无定河等。其名无定,是因为泥沙含量大,淤积严重,河道不定。

历史上,水灾是北京一带危害最大的自然灾害,其中永定河泛滥造成的灾害最严重。

永定河从高原流下,于河北怀来官厅村附近冲进重重山脉,在山峦中奔涌100多公里,海拔连续下降,水势不断增强,到北京门头沟三家店出山。水量大时,落差加上峡谷效应,水流湍急,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形成难以抵挡的力量。

从史料中统计北京水灾显示:元代97年,发生水灾年份52个;明代276年,发生水灾年份116个;清代267年,发生水灾年份达129个,其中特大水灾5次,永定河占4次。

康熙七年(1668年)七月,连日大雨,冲开永定河大堤,水流涌进京城。据记载:“(洪水)直入正阳、崇文、宣武、齐化诸门。午门浸崩一角。五城以水灾压死人数上闻,北隅已民亡一百四十余人。上(康熙)登午门观水势……”

如同一部“灾难大片”。时人彭孙贻著《客舍偶闻》中记述:宣武门一带水深五尺,洪水漫过城壕,淹没桥梁,水声如雷,水势似泻。有卖菜者,被激流冲过城门,人和货担转眼无踪。有骑骆驼者,被冲进御河,人抱树得免,骆驼淹死。宣武、朝阳等城门一带,城外淹死者的尸体漂流进城。路上水大不便骑马,汉族官员多坐肩抬的小轿,满族官员按例不能乘舆,就找人牵马而行,官员坐在马背上跷着脚以免湿鞋,有个侍郎太胖跷脚困难,找了个大澡盆让人推着上朝。卢沟桥以下良乡、涿州、霸州都被洪水淹没,经过20多天才退去。

触目惊心,康熙把治河和平定三藩、漕运一起列为亲政后的头等大事,命人刻在大殿廊柱上,时时警示。

在全国大的战事基本平息之后,从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起直到他去世,30年的时间里,康熙亲自主持对永定河中下游进行了多次治理,较大的工程有7次,尤以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的治理最有效。

那年二三月间永定河自新城九花台漫决,霸州受灾。康熙到灾区看到,田亩淹泡,民多失所,以水藻为食,生计困难。深为怜悯,令直隶巡抚于成龙(字振甲)勘察详情,决定以挑河筑堤的方式进行治理,工程浩大,共占民地139顷62亩,用银3万两,挑河145里,南岸筑堤82里,北岸筑堤102里。到7月21日,工程完工。于成龙上书康熙:“乞赐河名,并敇建河神庙。”康熙下旨:“照该抚所请,赐名永定河,建庙立碑。”

康熙御制碑文,称“念兹永定河,其初也无定。盖缘河所从来远……夹山而下。至都城南,土疏冲激,数徙善溃,颇坏田庐,为吾民所苦。朕甚悯之……”文中记述治河情况后,赐名还封了河神。“名曰永定,封为河神。”

康熙敇建的永定河神庙址在卢沟桥旁,今已无存。他儿子雍正也建了一个河神庙,在今首钢制氧厂西南角,尚存碑亭,内有雍正御制碑文,其中称永定河的敇封从康熙开始,不确切。

正史记载,永定河获得的第一个册封是安平侯。《金史·礼志》载:“有司言,卢沟河水势泛决,啮民田,乞官为封册神号。礼官以祀典所不载,难之。已而,特封安平侯,建庙。”

看来这次册封还有点曲折,《大金集礼》中说得详细些,大致情况是,1179年,有人提议永定河造成灾害,要册封它(类似招安),但管事的比较认真,提出册封应该是五岳那样的名山,永定河这样的“山林川泽”之神,有功德才能封,因造成灾害而封,不合适,金世宗就没有册封。1185年,永定河又发了大水,皇帝组织抗洪失败。1187年,册封下来了。

管事的太死板,都城建在河边,永定河就不是一般的“山林川泽”之神了。到了元代,忽必烈又两次册封,河神由侯晋升为公,称显应洪济公。

忽必烈所封是桑干河神。从隋唐到元明,永定河不止一个名字,但桑干河(或桑干水)之名一直是对永定河上下游的统称。永定河从雁北地区流到渤海附近,全长700多公里,这一区域地处游牧与农耕文明交会地带,除了水灾,它还以桑干河之名留下许多人文记忆。

唐刘皂《渡桑干》:“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又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宋苏辙《渡桑干》:“会同出入凡十日,腥膻酸薄不可食。羊脩乳粥差便人,风隧沙场不宜客。”唐宋时期,桑干河是边远之地,渡桑干总是让远行客心旌摇曳、感触良多。

《全唐诗》中,含有桑干之名的作品颇有一些,多与战事有关。骆宾王“边烽警榆塞,侠客度桑乾”,王昌龄“将军降匈奴,国使没桑乾”,李白“去年战桑乾源,今年战葱河道”。

“伤心最是桑干水,血溅流澌去未涯。”这句诗的作者是明代沈炼。电影《绣春刀》中主人公是明代锦衣卫沈炼,历史上这个沈炼也有锦衣卫经历,但他不是武林高手,是以死抗争权奸严嵩的一代名臣。他被贬居桑干河畔的河北怀来,后在那里遇害。

休教东入紫荆关

河北省张家口市怀来县(及北京市延庆区)是官厅水库的所在地。这个新中国建设的第一座水库改变了永定河。

康熙赐名“永定”,在治河上也确实很用心,挑河筑堤工程完成后,次年夏连降大雨,堤防有坍卸,他深感不安,10月亲往勘察,在郭家务村南大堤上,自己用水平测量仪在冰上测验,发现问题后告诉官员:“此处河内淤垫,较堤外略高,是以冰冻直至堤边。以此观之,下流出口之处,其淤高必甚于此。”要求春水发前进行疏通加固,并提醒加固河堤时不能从近处取土,“若取土成沟,水流沟内,有伤堤根”。

永定河在康熙执政后期不再“无定”。《畿辅通志》称:“湍水轨道横流,以宁三十年来河无迁徙,此古所未有也。”并非过誉,但这河也没能“永定”,1912年到1949年,北京发生了6次大水灾,全部与永定河有关。

1939年7月北京地区连降暴雨,永定河在卢沟桥以下多处决口,洪水在良乡、房山、大兴泛滥成灾,仅良乡、大兴就有5万户受灾,2万户倾家荡产,京汉、京津铁路被冲断。8月31日《大公报》载:“自北平南郊至保定,茫茫无边际。”9月2日《申報》称:“无家可归者已达数百万。”10月18日《字林西报》报道:“(津浦)铁路以西乡野,极目所见者类似大湖沼,偶有地面村落较高之房屋,犹在水中,若海中岛屿然。秋季之谷类,以及日方期望至高之著名棉花,均已全毁……秋收全告绝望……粮食断绝……则地面积水,未必能在明年夏季降水之前退尽,故另一季收成亦将无望,而灾荒至少将历两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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