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莹,纪录片导演,专栏作者,英国爱丁堡大学博士。热爱行走和文学,常居爱丁堡。著有《英国插画师》《英国插画书拾珍》等书作。
我在散步时认识了犬蔷薇:长满绿叶的枝头上点缀着清秀淡雅的小花,开得羞羞答答,拘谨小心,不热烈也不奔放,宛如乖巧的小家碧玉,又像是几只蝴蝶停落在绿屏障上,柔弱得让人不忍靠近,怕惊扰了它们的美梦。
朋友告诉我,犬蔷薇有种淡雅的芳香,我才意识到根本没闻过它们的气味,因为我从来没有靠近它们——倒不是怕惊扰了它们的美梦,而是因为犬蔷薇的枝条上带刺啊!
后来,似乎每次出门我都能遇见犬蔷薇。它们在湖边、在公路中心的环岛上、在野外的山坡上、在深深的山谷里。它们有粉色、淡粉色、淡紫色和白色等。它们大概是除蒲公英之外,我在爱丁堡见到的次数最多的花了。然而,很少有人理睬它们,甚至不知道它们的名字,更不会想到它们就是欧洲玫瑰的始祖——野玫瑰。
犬蔷薇被人类驯化成玫瑰的历史要追溯到3900年前。著名的玫瑰品种如法国玫瑰、腓尼基玫瑰、麟香玫瑰等,都源自犬蔷薇。犬蔷薇名字的由来有好几种说法,一种观点认为它的根可以治疗狂犬病,故而得名。但后人考证,犬蔷薇并不能治疗这种病。另一种观点认为它的英文名“dog rose”中的“dog”由“dag”演变而来。“dag”的含义是匕首,形容它花刺的形状,后来或许经过了以讹传讹的单词拼写变化,便成了犬蔷薇。也有人推测,在花名前加“犬”字,是表示这花一文不值。但这种说法遭到很多人反对,因为即使犬蔷薇不如后来的玫瑰美艳,它也有自己的魅力。
1883年,英国出版的《熟悉的花园之花》中的犬蔷薇版画。
犬蔷薇的花是单瓣花,且都只有5个花瓣。花的颜色以玫红和浅粉居多,单生或簇丛生。花的形状有点像桃花,却没有桃花那么娇贵,它们经受得住风吹雨打,很难出现桃花那种“落英缤纷”的场景。犬蔷薇就那么风餐露宿的,从早春持续绽放到秋末,堪称是性格泼辣狂野的花。
犬蔷薇浑身是宝,它的花瓣可用来制作香水,它的叶子能外敷治疗创伤,它鲜红色的小果子则是鸟儿最爱吃的食物。这些小果子富含维生素C。二战期间,英国卫生和农业委员会组织人们采摘犬蔷薇的果子,处理后制作成果酱,以缓解当时新鲜水果匮乏的局面。犬蔷薇的果子也能制作红酒、果汁和茶等。
这种果子还是恶作剧的道具。犬蔷薇的果子内有无数细小茸毛,英国人喜欢采集这些茸毛,将其制作成“痒痒粉”。“痒痒粉”的故事经常会出现在童书和卡通画里——悄悄地往别人皮肤上撒一点,赶紧跑走,对方会感觉很痒,挠来挠去。这样的恶作剧无害,却令人难以忘怀,是不是很有趣?
除了犬蔷薇和野玫瑰之名,它还有一个名字:野蔷薇。欧洲文学作品提及这种古老的植物时,喜欢称呼为野蔷薇,大约文人墨客觉得这个名字听上去比犬蔷薇更有意境。
历史上,有位大人物和野蔷薇密切关联——英国都铎王朝的最后一位君主、童贞女王伊丽莎白一世。
都铎王朝起源于“红白玫瑰战争”,红玫瑰代表兰开斯特家族,白玫瑰代表约克家族。后来,亨利七世以武力一统天下,统治了两个家族,并成为都铎王朝的第一位国王。都铎王朝将红白玫瑰相结合,装饰王朝的徽章。显然,玫瑰是这个朝代最高贵、最重要的花。
经常和伊丽莎白一世同框出现的花除了红白玫瑰,就是白色野蔷薇,据说,它也是伊丽莎白一世最喜欢的花,被誉为“女王的玫瑰”。有人指出,这是因为野蔷薇的花朵柔和、性格倔强,象征了英国人的某种韧性,所以女王喜欢它。也有人说,野蔷薇象征了女王的童贞,将女王和圣母玛利亚联系在了一起。
在很多场合,伊丽莎白一世的画像被红白玫瑰和白色野蔷薇装饰左右。收藏于大英博物馆的一件和女王有关的重要物件是“凤凰珠宝”,它是项链上的吊坠,吊坠中间是女王的侧身像,四周就环绕着红白玫瑰和白色野蔷薇。据考证,该女王像是仿照同时期英国微型画家尼古拉斯·希利亚德的作品打造的。
女王戴自己头像的吊坠是不是怪怪的?在苏格兰国家博物馆工作的朋友给我指点迷津:它不是女王自己戴的,而是她的拥护者戴的,类似今天的“粉丝神器”。伊丽莎白女王一世的顾问、政府官员和侍女等,都有可能是这件珠宝的主人。
收藏于大英博物館的“凤凰珠宝”吊坠,野蔷薇点缀四周。
《埃莱克塔玫瑰》版画,右侧是象征女王的野蔷薇。
16世纪末,英国版画师威廉·罗杰斯完成雕版画《埃莱克塔玫瑰》,画的中间是伊丽莎白一世的肖像,左侧是象征都铎王朝的红白玫瑰,右侧也是象征女王本人的野蔷薇。目前,《埃莱克塔玫瑰》版画只有两幅幸存,一幅收藏于英国大英博物馆,另一幅收藏于牛津大学的博德利图书馆。
英国文艺复兴时期“大学才子派”诗人乔治·皮尔是和莎士比亚同时期的诗人,据称两人曾合写戏剧。皮尔对伊丽莎白一世忠心耿耿,曾创作诗歌《告别武器》庆祝“女王护冕者”典礼。1595年,为庆祝女王生日,皮尔也拿野蔷薇大做文章,他写道:“戴上野蔷薇,戴上红白玫瑰花环,庆祝那一天。”
19世纪的英国女作家勃朗特姐妹也和犬蔷薇有不解之缘。我曾前往勃朗特姐妹故居,即位于北英格兰约克郡的霍沃思小镇参观,至今记得她们的房前是老教堂和古老的墓园,周围有各种各样的野花,犬蔷薇也一定是其中的常客。
左: 乔治·皮尔(1558年—1596年) 中:盛开的犬蔷薇 右:《简·爱》作者夏洛蒂·勃朗特画的犬蔷薇水彩画。
在勃朗特协会的官网上可以看到《简·爱》作者夏洛蒂·勃朗特画的一幅犬蔷薇水彩画,她称它们为野玫瑰。她的妹妹艾米莉·勃朗特也曾以野玫瑰作诗。艾米莉在诗歌《愛情与友谊》中写道:“爱情像野玫瑰,友谊犹如冬青树。野玫瑰盛开,冬青苍绿,哪个能够芳华永驻?春天里野玫瑰娇美可人,夏日里花朵把风儿熏香;可是等到冬季再次来临,谁还会夸野玫瑰漂亮?那时你不屑于枯萎的野玫瑰,而用冬青的光彩将你装扮,当十二月的严寒令人愁眉不展,你的冬青花环依旧绿意盎然。”
英国文艺复兴时期“大学才子派”诗人乔治·皮尔是和莎士比亚同时期的诗人,据称两人曾合写戏剧。皮尔对伊丽莎白一世忠心耿耿,1595 年,为庆祝女王生日,皮尔写道:“戴上野蔷薇,戴上红白玫瑰花环,庆祝那一天。”
艾米莉在其短短30年的人生中只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呼啸山庄》,但她在创作小说之余写了很多诗歌。在这首《爱情与友谊》中,艾米莉借助野玫瑰和冬青,表达了自己的爱情观和友谊观。她提醒人们:当陷入爱河时,不要忽视了友谊,只有友谊才不会那么容易将人抛弃,当爱情逝去时,友谊常在。
这何尝不是在呼应《呼啸山庄》中男女主人公的情感关系呢?凯瑟琳出生于一个富有的家庭,希斯克里夫是孤儿,凯瑟琳的爸爸在一个火车站发现并收养了他,他和凯瑟琳两小无猜,萌生的感情既有友谊,又有爱情。但之后因为误解、妒忌等原因,两人分道扬镳。希斯克里夫开始了一系列报复行动。但他依然爱着凯瑟琳,始终无法释怀。为了见凯瑟琳一面,他甚至要去掘她的坟墓。这样的爱情充满狂野、猛烈、执迷不悟,并具有破坏性,如同艾米莉眼中的“野玫瑰之爱”。
“野花”指的是没有经过园丁精心培育而开的花,与温和、驯服的家花不同,野花充满了无限变数,也积聚着巨大的能量。所以野玫瑰为爱情笼罩上不确定的因素,甚至走向极端、畸形的爱。艾米莉将“野玫瑰之爱”写得如此透彻,但她本人根本没谈过恋爱。她羞涩内向,有社交恐惧症,不愿被人了解,这些古怪性格似乎确保了她可以一直在自己的世界里创作。英国学者克莱尔·奥卡拉汉在《再评艾米莉·勃朗特》中指出:“艾米莉代表的是一种独立的精神。”
这何尝不是野玫瑰一般的人生呢?在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男性占有绝对的话语权,但勃朗特姐妹坚毅倔强,不随波逐流,不人云亦云。她们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如同独自怒放的野玫瑰。
勃朗特姐妹和伊丽莎白一世的人生,都是隐忍、沉着、有胆识的,又是自尊、自强、自立的。她们是至今都闪耀于历史长河的奇女子。她们像极了自己喜欢的那朵犬蔷薇——抑或随着她们叫野蔷薇、野玫瑰吧——在广阔的天地里自由生长,不争不抢,不稀罕什么大红大紫,但可以用暗香袭人,妖娆每一个清晨和黄昏;看似娇羞羸弱,却又长满危险的、足以保护自己的刺,从而做自己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