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出口管制与中国高技术产业全球资源配置风险

摘要：在美国不断强化对华出口管制背景下，中国高技术产业正面临越来越大的海外资源配置风险。美国出口管制从贸易地理空间、产业发展空间和技术合作空间等方面影响着中国高技术产业的全球资源配置。利用2001年至2018年统计数据研究发现，在产品配置上，中国高技术产业的新产品出口在新产品销售收入中的占比较高，具有较强的海外市场依赖性；在研发资本的配置上，中国高技术产业用于内部研发的支出远远大于技术引进的支出，且二者差距越来越大；在技术资源的配置上，虽然海外专利布局的绝对规模大幅度上升，但是与国内专利申请规模相比，海外专利资源的配置比例逐步下降。中国高技术产业在全球的资本配置和技术配置的“内向性”特征越来越明显。为了应对美国出口管制，中国高技术产业必须优化关键设备进口来源地，扩大资源配置地理空间；创建海外高技术研发中心，创新全球资源配置模式；加大国内高技术研发投入，以资本输出带动技术回流；鼓励高技术产品出口，促进紧缺资源性产品的进口；重点扶持敏感技术产业，全面提升海外资源配置能力；借助国家力量保护我国跨国企业在海外的合法利益。

关键词：出口管制；高技术产业；海外经营风险；全球资源配置

中图分类号：F124.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7-8266（2020）07-0087-10

随着世界经济全球化和区域经济一体化的发展，跨国企业对全球配置资源的需求越来越强烈。跨国企业如果掌握了全球资源的配置权，就占据了全球竞争力的制高点。受全球资源不平衡分布的影响，任何一家跨国企业都需要通过国际分工与合作来完成全球产业链的构建和布局。2018年美国在关键零部件上对中兴通讯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中兴通讯”）实施出口禁运（以下简称“中兴事件”），直接威胁到该企业的全球资源配置和生存安全。2019年5月美国将华为技术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华为”）列入实体清单（以下简称“华为事件”），10月又将包括杭州海康威视数字技术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海康威视”）和浙江大华技术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大华股份”）在内的28家中国机构和公司列入实体清单。2020年 5月美国将烽火科技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烽火科技”）、云从科技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云从科技”）等33家中国机构和公司列入实体清单。在美国对华出口管制日趋严格的背景下，中国的高技术产业承受着越来越大的海外资源配置风险。

美国出口管制的目的之一就是以“维护国家安全”的名义对当前或潜在的竞争对手实施打压，管制对象为高新技术或产品，打压目标是外国的高技术企业。美国商务部产业安全局明确将“确保美国在战略技术领域的领先地位”作为重要的使命之一。中国高技术产业的发展离不开国内和国外两种资源，既需要依靠国内市场，又需要利用海外市场，当遭受美国出口管制时，对国外创新资源的配置就会受到巨大冲击，在海外市场的运营活动就面临巨大的风险。本文主要研究以下两个问题：一是出口管制如何影响中国高技术产业全球资源的配置，即内在作用机制问题；二是中国高技术产业如何提升全球资源配置能力，即出口管制风险的应对策略问题。厘清上述问题有助于中国高技术产业有效规避美国出口管制风险，提升海外经营的竞争力水平。

一、相关文献综述

（一）资源配置

资源配置是经济学和管理学领域的重要研究内容，优化资源配置一直是学术界和产业界追求的目标，不同的资源配置模式具有不同的效率，不同经济假设条件下的资源配置效率又存在显著的差异，在完全信息和自由经济假设下资源配置会达到最优状态。现实生活中，不完全信息和管制经济是导致资源误置的重要原因。资源错配是普遍存在的经济现象，主要表现为資源配置的过剩和不足，包括资本密集型产业劳动（资本）配置不足（过剩）、劳动密集型产业资本（劳动）配置不足（过剩）和技术密集型产业劳动（资本）配置不足（过剩）等多种情形。例如，季书涵等[1]的研究显示，我国72%的行业资本配置不足，69%的行业劳动力配置过剩。资源配置过剩和不足都会给生产造成负面影响，资源配置过剩会造成极大浪费，资源配置不足则无法满足产业发展的需求。

多种因素导致资源的误置或错配。金融领域资源误置的原因包括金融机构的寻租和腐败行为等。[ 2 ]市场信息对资源配置效率存在显著正向作用，即信息越充分则资源配置效率就越高。[ 3 ]资本市场的信息披露对资源配置具有显著的促进作用。[ 4 ]资源错配存在政治周期性规律，地方官员的周期性调动与晋升对资源配置效率存在一定程度的负面冲击。[ 5 ]资源配置扭曲程度与企业规模有关，大型企业的资源扭曲要弱于小型企业。[ 6 ]政府补贴的差异化造成了中国制造业企业的资源误置。[ 7 ]资源错配与经济波动密切相关，即经济波动越强，则资源错配越严重。[ 8 ]资源配置受偏向性政策的影响很大，享有优惠政策的国有企业在资本和劳动力上容易过度配置。[ 9 ]导致资源错配的其他原因还包括信贷倾斜和低价土地出让等。[ 10 ]

多种方案可以达到优化资源配置的目的。企业间生产率差异是推动资源再配置的动力，市场经济越发达则资源错配情况越轻微。[ 11-12 ]加强中间品贸易自由化、完善市场开放创新体系、优化资源配置路径均有利于企业吸引更多的创新资源。[ 13-15 ]此外，由于内部和外部资本市场的资源配置效率显著不同，所以，完善信息披露和市场监管可以有效提升资源配置效率。[ 16 ]鉴于资源配置效率存在很强的地区、企业和产业异质性，不同地区和产业应该采用不同的资源配置优化措施。[ 17 ]

（二）出口管制

出口管制又称为出口规制、出口监管或出口控制，是一国政府履行经济管制职能的体现。美国对中国高技术产业实施出口管制的借口和理由包括“维护国家安全”和帮助美国企业“应对不公平竞争待遇”等。随着中国高技术产业在国际上的竞争优势不断提升，美国开始质疑中国的产业政策，试图通过非经济手段帮助美国相关产业在国际市场上重获垄断竞争优势，具体措施包括发布攻击中国科技创新政策、高科技产业政策和实践的报告，调查与中国合作的华人科学家，限制从事敏感技术的学者和留学生入境，强化对华出口管制立法等等。当前，美国对华出口管制的领域聚焦于“新兴技术”和“国防技术”，管制程度更加严格，管制的对象更加具有针对性。[ 18-20 ]

美国能够对中国高技术产业实施出口管制，缘于中国高技术产业对美国技术和产品存在严重依赖，进口价格弹性小，在国际上较难寻求到美国技术或产品的替代品。从国际分工来看，中国高技术产业尚处于垂直分工的低级阶段，与发达国家的产业内贸易指数偏低。[ 21 ]美国针对中国采取的高技术歧视性出口管制政策显著地影响到中国相关产业的发展。从中国高技术产业层面来看，美国出口管制政策扭曲了中国的技术引进路径，倒逼中国相关产业调整创新模式，转向以自主创新主导的内向型技术创新模式。[ 22-24 ]例如，2018年美国出口管制改革法案的颁布冲击了中国新兴技术和国防技术的创新能力。[ 25 ]吸收技术溢出的主要路径包括国际贸易、直接投资和人才流动等，目前，这些路径均受到美国出口管制政策的显著影响，中国未来技术引进的难度将越来越大。[ 26 ]从美国的高技术产业层面来看，该政策不利于美国企业扩大对华出口，美国将遭受巨大的市场份额损失，被迫将中国市场拱手让给其竞争对手，或者倒逼中国高技术产业自主创新，进而逐步减少对美国产品和技术的依赖。例如，针对航空航天技术和产品的出口管制损害了美国该产业的持续创新，减缓了技术进步的速度。由此可见，美国放松出口管制亦有利于该产业的发展。[ 27 ]

综上所述，在资源配置领域，已有文献主要聚焦于资源误置原因和如何优化资源配置等主题。从空间来看，学者们主要侧重于研究境内的资源配置，而较少探讨跨境的资源配置。从内容来看，学者们探讨了信息披露、企业规模、市场类型、偏向性经济政策等与资源配置的关系，但是较少将外国的出口管制政策纳入产业资源配置的分析框架。在出口管制领域，学者们更多地关注出口管制政策的最新动态、出口管制与贸易平衡的关系、出口管制影响技术创新的内在机理，而针对出口管制与资源配置的关系研究较少。“中兴事件”“华为事件”等案例表明，美国出口管制政策与中国高技术产业的全球资源配置风险存在直接的强相关性，前者是后者的重要诱因。

本文基于美国出口管制背景，探讨中国高技术产业的全球创新资源配置问题，主要贡献体现在将资源配置的研究边界由境内拓展为全球，将影响资源配置的变量由内部因子替换为外部政策变量，所得结论对于中国高技术产业提升全球创新资源配置水平具有一定现实指导意义。

二、美国出口管制与中国高技术产业资源配置的关系

（一）美国对华出口管制的内容和形式

出口管制商品的多样性决定了出口管制目标的多元化。对紧缺资源实施出口管制旨在保障国内市场的优先供应，对战略物资或先进技术实施出口管制旨在维护本国竞争优势，对文物或珍稀動植物实施出口管制旨在保护本国文化和生态，对军火或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等实施出口管制旨在维护区域稳定和世界和平。本文研究的美国出口管制对象主要包括高新技术或产品、两用敏感技术或产品、军品等。

从管制的产业来看，美国在军事、航空航天、人工智能、电子通信、生物化工等产业领域对中国实施最严格的出口管制措施，而在医药医疗、计算机及办公设备制造等产业领域实施相对宽松的出口管制措施。从企业遭受的管制强度来看，在华的美资企业及外资企业较容易获得管制目录项下的技术或产品，而中国的国有企业及高技术跨国企业很难进口美国的敏感技术或产品。

美国对华出口管制的形式包括单边和多边两种，前者是美国依据本国的出口管制条例及法规对中国实施高新技术或产品的出口限制措施，后者是美国与盟国一起对中国实施相关技术或产品的出口限制。例如，原巴黎统筹委员会就是典型的多边出口管制组织。①在高新技术或产品的出口政策方面，主要包括禁止出口和限制出口两类。对于禁止出口的高新技术和产品，中国企业很难获得任何的技术溢出。对于限制出口的项目，中国企业如果需要进口，就必须获得“经验证的合格用户”资格，以及提交“最终用途”证明，并获得美国商务部的许可证。

美国对华出口管制的强度出现过几次较大的波动。20世纪，“朝鲜战争”和“六四风波”等导致美国加强对华出口禁运和管制，“中美建交”和“冷战结束”促使美国一定程度上放宽了对华出口管制。21世纪初，随着2008年金融危机的爆发，奥巴马政府多次声称放松对华出口管制，但是在诸多技术领域仍然维持严格的出口管制政策。近几年，受国际竞争格局变迁和中美贸易摩擦等多种因素的影响，美国对华出口管制愈演愈烈。

（二）美国出口管制的新趋势及新变化

由于中国综合国力的不断增强以及科技创新能力的逐步提升，美国不断地以“中美贸易失衡”为由对华加征关税，制造贸易摩擦，对中国高技术产业实施全面打压，企图阻碍中国的跨国企业抢滩国际技术创新高地。

当前，美国对华出口管制在其所谓“国家安全”的名义下不断扩大化和多样化。2018年9月，美国政府新增44家中国企业到出口管制实体清单。2019年8月，美国政府将46家华为子公司列入出口管制实体清单。美国对中国高技术产业层面的打压最典型案例是“中兴事件”和“华为事件”，针对自然人层面的打压最典型案例是“孟晚舟事件”。2020年5月，美国将中国的人工智能、芯片、军工等相关领域的机构和企业列入实体清单。美国泛化国家安全概念和滥用出口管制的做法，增加了中国高技术产业的全球资源配置风险。

1.强化实体清单管制

美国为维护其国家和产业利益而设立实体清单制度。依据该制度，在实体清单上的企业得到许可证前，美国出口商不得对清单上的企业出口任何敏感物项。被列入实体清单的企业将受到如下影响：一是无法获得美国的相关高新技术和产品，除非取得许可证；二是国际经济合作将受阻，跨国经营风险加大。近年来，美国频繁利用实体清单手段，有针对性地从竞争战略层面对中国相关产业实施打压。随着美国实体清单不断扩大，中国高技术产业的海外经营和资源配置面临越来越大的风险（参见表1）。

2.加强关键人员监管

拒绝人员清单（Denied Persons List）是美国商务部产业安全局（BIS）进行出口管制的手段之一。“孟晚舟事件”说明美国政府为了产业竞争目的而不惜动用国家机器和外交手段等对自然人进行管控。除对高技术企业的高管人员实施监管外，美国政府还对中国驻美外交人员及赴美媒体记者等实施多种限制措施。2020年5月，美国政府发布公告，禁止与军方有联系的数千名中国留学生入境美国。美国对中国关键人员的监管涵盖了高技术产业负责人、工程技术人员、政府官员、科学研究人员、相关专业的学生、学术杂志及媒体工作者等多方面。该措施不仅限制了中国与美国在正常领域的科研交流与合作，还阻碍了中国与其他国家的研究合作和经贸往来。受该政策影响，美国的盟友在与中国开展相关科技合作和交流时，不得不事先评估美国出口管制所导致的合规风险，从而不利于中国高技术产业的跨国技术交流与合作研发。

不难发现，美国以维护所谓知识产权和国家安全为由针对中国关键人员实施的管制，旨在打压中国高技术产业在美国及全球的生存空间。由于美国的出口管制，中国高技术和管理人员在海外经营过程中将遭受更大的安全风险，尤其是敏感的高技术产业关键管理人员和技术人才更容易被美国列入拒绝人员清单。此外，从事高技术领域研究的专家学者也容易遭到美国政府的不公平待遇。例如，在赴美参加重要国际科学技术会议时，中国的科学家团队或研究人员遭受拒签的风险就很高。

3.提升最终用途监管

美国在出口管制中通过最终用途和最终用户制度加强对敏感物项的管控。美国将最终用户区分为“经验证”和“未经验证”两类。没有通过验证的用户将被列入未验证清单（UVL），未验证清单用户如果不配合BIS调查或者未按照要求改正，则会被BIS由UVL列入实体清单（EL）。美国“未经验证”清单相关法律和标准始于2014年，近年来多次修订未经验证用户清单，中国多家企业和机构受到牵连②。例如，2018年美国发布的未经验证实体清单共包括33个实体，其中，中国有11个机构和企业被列入该清单。2019年美国公布的全球50个实体清单中，中国就有37个。[ 28 ]

美国加强对华最终用途监管的目的是确保自美国进口的相关高技术和产品不被用于军事或其他敏感领域。按照产品的功用，高技术产品可以划分为军用、民用和两用。对于军用的产品和技术，美国历来对华实施最严格的出口管制。对于民用的高技术产品，美国则实施相对宽松的管制政策。对于两用敏感物项，由于军用和民用皆可，所以，美国在出口两用物项时非常谨慎，担心进口国将两用物项用于军事用途，进而提升军力并对美国造成威胁。进口国在引进两用敏感技术或产品时，证明进口产品或技术的最终用途，对于美国掌控技术的使用领域非常重要。

按照惯例，一国自美国进口两用敏感技术或产品前，必须提交最终用途证明才能获得美国的出口许可。中国高技术企业要进口美国的两用敏感物项，必须事先向中国商务部申请最终用途的证明，并承诺未经出口国许可不变更产品用途，不转让给第三方。

美国强化最终用途监管，增加中国商务部审批的程序和工作量，行政管理成本大幅度提升，额外增加企业的技术引进难度和成本。由于相关技术和产品必须在特定领域内使用，从而抑制了高技术企业跨产业创新和跨领域创新活动的开展。

未来，随着我国世界第一货物贸易大国和第二大经济体地位的进一步巩固，中美两国在国际舞台的较量将常态化，美国对中国的出口管制将越来越严格，在物项上将越来越多样，在频次上将更加频繁。中国应该尽早认识到美国出口管制政策对高技术产业在海外经营造成的系列风险，合理评估出口管制对相关产业在全球范围配置资源能力的潜在冲击，并寻求科学的反制措施和应对策略。

（三）美国出口管制对中国高技术产业资源配置的作用路径

出口管制政策扭曲了全球资源配置的市场机制，造成了资源配置的低效率和高成本，抑制了资源优势、区位优势和技术优势的发挥。在没有美国出口管制政策的限制下，中国高技术产业可以按照各国的区位优势和资源优势安排产业链布局。一旦受到美国出口管制的影响，中国高技术产业不得不减少在高敏感地区的资本和技术的配置，以及调整敏感产业的海外投资占比。可见，美国出口管制导致中国高技术产业在实施全球资源布局时面临巨大的政策风险和市场风险。受该政策的影响，中国高技术产业不得不放弃自由贸易环境下的最优资源配置模式，被迫选择管制贸易政策下的次优资源配置方案。美国单边对华歧视性出口管制措施致使中国高技术产业在涉外经贸合作中面临诸多的政策不确定性风险，在选择资源配置的目的地时不得不考虑美国出口管制带来的合规风险和制度不确定性风险，从而极大地压缩了中国高技术产业的资源配置空间。

1.分割地理空间

由于美國将伊朗等国家列为敌对国家，中国高技术产业在与伊朗等国家的经贸合作中就必须考虑美国出口管制产生的所谓“合规风险问题”，“中兴事件”和“华为事件”均是因为美国指控两家企业涉嫌违规对伊朗出口敏感物项而引发。中国高技术产业在全球配置资源时除了考虑区位优势和资源禀赋优势等因素之外，还必须考虑美国出口管制政策所导致的政策风险。为了应对合规风险，中国高技术产业不得不减少敏感地区的资源配置规模。

2.压缩产业空间

美国依据不同产业的重要程度实施不同强度的出口管制政策。对于高度敏感的产业，美国对其实施非常严格的出口管制政策。对这类技术，中国高技术产业既不能顺利地从美国引进，也很难与他国开展研发合作。基于上述原因，中国高技术产业只能在不太敏感的产业大规模地引进相关技术和产品，最大限度地在全球范围大规模地配置此类资源和产品。但是对于敏感的高技术产业领域，由于在海外配置资源的能力受到极大限制，中国只能立足于自主研发，专注于国内的技术交流与合作。

3.减少合作空间

中国高技术产业在“走出去”的过程中，与国外的研发合作空间更多地局限于“非敏感”和“非战略性”的技术领域。由于美国不仅自身对华实施高技术出口管制和封锁，还要求其盟友加入对华高技术出口管制阵营。所以，中国高技术产业在开展对外研发合作时，技术合作的空间受到诸多限制，资源配置的空间受到极大约束。基于“中兴事件”和“华为事件”等前车之鉴，中国的高技术产业在与美国进行投资和合作时就务必未雨绸缪，减少对美国芯片及其他关键设备的进口依赖，争取在美国以外的国家和地区配置技术创新资源，从而防范和化解各种潜在的经营风险。

（四）美国出口管制背景下的资源配置风险类型

在美国对华限售令或禁售令的约束下，中国高技术产业在全球范围内配置资源时面临以下几种风险：一是无法配置到相关高技术或产品，导致产业链中断或者生产停摆；二是无法配置到合适的高技术或产品，要么技术等级偏低，不具有国际战略竞争价值，要么耗费的成本过高，失去了配置的经济意义；三是虽然配置到了所需的高技术或新设备，但因违背美国出口管制相关法律法规，从而产生合规风险，有可能遭受美国巨额的罚款或者更严厉的禁售等处罚措施。

1.资源误置风险

资源误置风险包括在区域上的错配和产业结构上的错配，主要是因出口管制政策的不确定性所致。从区域层面来看，由于中国高技术产业事先无法预料美国会对哪个国家或哪个地区实施管制或制裁，多年前就已经在该国或地区进行研发和生产布局，一旦美国宣布对该国或地区实施管制，则中国高技术产业由此面临巨大的政治和经济风险。例如，由于美国制裁委内瑞拉，导致中国高技术产业在该国的经营风险骤升。从产业层面来看，中国高技术产业的发展离不开国际分工与合作，在成长过程中形成了对美国或其他国家某些高技术中间品或设备的高度依赖，一旦美国对中国高技术产业进口的中间品或设备实施禁售，中国高技术产业将面临生存危机。在出口管制背景下，中国高技术产业不得不放弃最优的资源配置方案而选择次优的资源配置组合。

2.资源合规风险

美国出口管制政策加剧了中国高技术产业在海外配置资源的合规风险。虽然中国高技术产业能够获得某些关键设备或零部件，但是受到“特定用途”和“合格用户”等规定的限制，不能将相关物项配置到被美国制裁的国家和地区。例如，美国制裁中兴通讯所依据的理由就是涉嫌违规对伊朗出口敏感物项或设备。

中国高技术产业在伊朗、朝鲜、古巴、委内瑞拉等国家进行投资经营和研发布局时，必须重点关注美国出口管制带来的系列政治和经济风险。为了应对合规风险，中国高技术产业往往压缩在上述地区的研发和投资规模，将研发重心或经营主阵地转移到被美国宽松管制的国家或地区。由此可见，合规风险严重挤压了中国高技术产业的全球资源配置的空间。

3.资源短缺风险

一般情况下，被实施出口管制的物项在国际市场上都具有较强的稀缺性和垄断性。高新设备及关键零部件的供应被少数几个发达国家掌控和垄断。受技术创新能力所限，发展中国家长期以来不得不接受不公平的交易条件，以获得发达国家的先进设备或技术。中国高技术产业的自主创新能力虽然有了大幅度提升，但是对外国的某些关键零部件或设备仍然存在严重的依赖。

美国出口管制直接导致中国高技术产业面临资源短缺风险。以电子通信产业为例，由于中兴通讯长期依赖美国芯片的进口，当2018年美国宣布针对中兴通讯的制裁措施时，中兴通讯很快陷入关键零部件短缺危机。此外，美国针对操作系统的管制严重威胁我国电子通信科技企业的国际生存。受此影响，华为公司投入巨资，积极进行战略布局，研发可替代安卓的操作系统。

三、中国高技术产业全球资源配置的现状

（一）中国高技术产业全球资源配置的方式及趋势

为实现对稀缺资源的最大化利用，人类需要对其进行合理的配置。资源配置主要包括资本配置、技术配置和产品配置。资本配置包括研发投入强度和投入结构，前者是将多少资本用于研发，后者是将多少比例的资本分别用于自主研发和技术引进。从技术配置来看，高技术产业面临研发重心的选择，是将研发重心放在国内，还是放在国外；如果放在国外，选择哪些国家更为有利。可见，技术配置包含国内国外的研发布局。从产品配置来看，高技术产业面临着新产品销售的市场选择问题，即新产品销售主要面向国内市场，还是重点面向海外市场。

按照配置地理空间，资源配置可以划分为全球资源配置、跨国资源配置和境内资源配置。全球资源配置要求高技术产业充分利用国内和国外两大市场，结合全球资源禀赋状况和产业链分工地位，对人员、资本、资源、产品和研发等进行科学整合与统筹布局。开放的经济贸易政策和强大的国际竞争实力有助于高技术产业在全球范围内科学配置资源。中国的高技术产业在“引进来”和“走出去”的历程中，逐步积累了在全球范围配置资源的丰富经验。

本文用高技术产业的技术引进支出和自主研发支出的比例表示资本配置，用海外申请有效专利数量与国内申请有效专利数量的比例表示技术配置，用新产品的出口额占新产品总销售收入的比例表示产品配置。高技术产业在国外申请的专利越多、技术引进越多、新产品出口越多，则越有助于国际化经营和配置全球资源。近年来，中国高技术产业在资本和技术的配置上存在着“内向”趋势（参见表2）。

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高技术产业加大了在海外专利布局的规模。以海外发明专利授權量为例，2001年是1.09万件，2018年增长至70.4万件③。与国内的发明专利授权规模相比，海外的发明专利规模仍然偏小，技术配置的“内向”趋势越来越显著。2009年中国高技术产业在海外专利授权量与国内专利授权量之比值为1.43，2018年该比值下降为0.42。从研发资本的配置结构来看，中国高技术产业“技术引进支出”与“内部研发支出”之比值也出现快速下降趋势，由2009年的0.08下降至2018年的0.04，资本配置的“内向”趋势越来越明显。从产品销售市场的配置来看，高技术产业将新产品的30%～45%销往海外市场，对海外市场具有较高的依赖性。这说明中国高技术产品具有较好的国际市场竞争力，但同时又因为较高的依赖程度而面临较大的市场风险。

（二）中国高技术产业专利资源的全球空间格局从技术配置来看，中国高技术产业将海外专利布局的重心放在日本、美国、德国、韩国和法国，在这五个国家的专利授权量占其海外专利授权量的比例在2001年依次是37%、21%、10%、7%和5%，在2018年依次是31%、26%、11%、11%和3%（参见表3）。

中国高技术产业在德国、韩国和法国的专利资源布局较为平稳，在日本和美国的专利资源布局发生了较大的变动，其中在美国的专利资源布局呈现上升趋势，而在日本的专利资源布局出现大幅度下降。尽管如此，日本仍然是中国高技术产业实施专利资源配置的最大地区。从专利资源的配置结构来看，发明专利占主导，外观设计其次，实用新型最少。从专利资源的全球配置规模来看，2001年至2018年专利总量增长了7.48倍，其中发明专利增长7.91倍，外观设计专利增长4.97倍，实用新型专利增长21.42倍③。

（三）中国高技术产业研发资本的全球配置结构

高技术产业在研发资本的使用上存在两种选项，一是自主研发，二是技术引进。前者侧重于对内部资源的配置和利用，后者注重对外部资源的吸收和引进。受美国出口管制的影响，部分敏感的高技术产业很难从外国市场获取技术和设备。中国的不同高技术产业在研发资本的全球配置结构上存在较大的差异（参见表4）。

从研发资本的配置结构来看，中国高技术产业内部研发经费的占比越来越大，而技术引进经费的占比越来越小。从内部研发经费规模来看，五类高技术产业均出现快速增长，2001至2018年内部研发经费年均增长情况是医药制造产业为27%、电子通信产业为21%、计算机及办公制造业为25%、医疗及仪器设备制造业为35%③。自2018年开始，中国科技统计年鉴不再涵盖航空航天产业的相关数据。2001年至2016年航空航天产业的内部研发经费年均增长20%。从技术引进的经费规模来看，电子通信产业的技术引进规模远远大于其他几类高技术产业，且近年来保持平稳。医疗设备产业的技术引进规模出现大幅度上升，航空航天和计算机及办公设备产业的技术引进规模持续下降。可见，各类高技术产业对外部技术资源的配置能力存在较大的差异。

（四）中国高技术产业新产品的销售市场配置

高技术产业的新产品销售可以国内市场为主，也可以选择海外市场主导。依据对不同市场的依赖程度，可以将高技术产业的产品资源配置模式区分为内销型和外销型，前者主要依赖国内市场，而后者主要销往海外市场。本文用新产品的出口额与新产品的总销售收入之比测量高技术产业的产品资源配置模式。研究发现，中国高技术产业对国内市场和海外市场的产品销售结构存在较大差异（参见表5）。

在几类高技术产业中，计算机及办公设备制造产业具有显著的外销型配置特征，即新产品在海外市场的销售在大部分年份大于在国内市场的销售，说明该产业对海外市场的掌控和调配能力较强。自2013年电子通信产业的海外市场配置能力逐步高于高技术产业的平均水平。航空航天产业对海外市场的配置能力较弱，所生产的新产品绝大部分用于满足国内市场需求。医药制造产业的新产品海外销售占比不高，近年来还出现下降的趋势，说明该产业对海外市场的产品配置能力趋弱，更依赖于国内市场。

四、中国高技术产业提升全球资源配置能力的对策

为了提升全球研发布局，中国高技术产业可以从资源配置空间、资源配置模式和资源配置效率等几个层面优化全球资源配置。

（一）优化关键设备进口来源地，以扩大资源配置地理空间

鉴于美国对关键设备及零部件的出口实施管制，中国高技术产业应该努力拓宽资源配置的地理空间，在全球范围内寻求能够替代美国零部件及设备的进口来源地。中国高技术产业要实现全球研发布局，必须既要绕开美国严格出口管制敏感区域，又要最大程度地拓展资源配置的地理空间，到对华管制相对宽松的国家或地区进行技术、资本和资源的配置是中国高技术产业应对美国对华出口管制的有效替代方案。中国高技术产业响应国家的“一带一路”倡议，应加大从欧洲等发达国家引进高技术和新产品的力度。

（二）创建海外高技术研发中心，创新全球资源配置模式

优化全球资源配置模式是在传统的产品进口和技术引进的基础上，推动资源配置模式的多样化和多元化。中国高技术产业应该积极建设具有创新资源集聚、对接转化和综合服务等功能的海外创新孵化中心，实现研发的全球布局，在全球范围内有效配置科技创新资源。

加强全球专利布局是优化资源配置模式的重要手段。中国高技术产业可以在海外设置研发中心，加强专利和专有技术的海外申请量，以团体专利等模式与海外高技术企业形成紧密的利益共同体。加强技术的合作研发有利于增强全球资源的配置能力，中国高技术产业通过与外国企业的合作研发，以团体专利的形式构建多国利益共同体，可以实现优势互补和成果共享，从而打破美国对中国高技术产业的封锁和管制。

（三）加大國内高技术研发投入，以资本输出带动技术回流

与其他发达国家相比，中国在高技术的研发投入水平上存在一定的差距。中国高技术产业在加大研发经费投入的同时，还要利用资本输出带来的技术回流效应。传统的外商直接投资对中国的技术溢出效应已经非常有限，中国高技术产业在夯实新产品出口规模的同时，还应该加大资本走出去的力度，通过资本输出助推技术的回流。

（四）鼓励高技术产品出口，促进紧缺资源性产品的进口

中国对资源的进口依赖越来越大，中国高技术产业在全球范围内不仅要配置优质的高技术资源，还要保障获得紧缺的资源性产品。当前，中国高技术产业出口对经济的贡献度偏低，导致相关上游产业和下游产业的出口与进口受限。高技术产品出口增加不仅会带动相关产品和服务的出口，还会提升相关产业在海外的资源配置能力。

（五）重点扶持敏感技术产业，全面提升海外资源配置能力

越是敏感技术的产业，美国对中国的出口管制就越严格，导致相关产业在国际市场上的生存形势越严峻。出口管制政策导致被管制产业的竞争优势下滑，需要国家层面的产业扶持政策。美国对华出口管制政策抑制了中国相关高技术产业在国际市场上的竞争能力和生存空间，这类产业急需得到相应的产业扶持政策才能稳步发展。

航空航天、电子通信、人工智能、生物医药等高技术产业由于具有十分重要的战略意义，在全球配置资源时容易遭受美国等发达国家的重重阻碍。如果这些产业的发展完全依赖自主研发，不仅耗时较长，还存在效率低下的问题。中国在发展这些敏感的高技术产业时，需要制定专门的扶持政策，凡是美国对华管制越严的高技术产业，越要给予这些产业优厚的扶持政策和提供良好的成长环境，引导该产业利用国内和国外两种资源，借助全球资源配置能力提升产业的技术创新能力和竞争实力。

（六）借助国家力量保护我国跨国企业在海外的合法利益

美国针对中兴通讯和华为等科技巨头企业的出口管制与制裁措施，本质上是利用国家机器维护本国相关产业的垄断利益，与市场经济的自由竞争原则相悖。为应对中国高技术产业在国际市场上面临的不公平待遇，降低海外资源的配置风险，中国有必要借助国家的力量对美国的出口管制政策实施坚决而有效的反制。首先，尽快审议并通过国家层面的《出口管制法》④，对包括无人机、挖泥船、航空航天、高性能计算机等在内的高技术产品实施出口管制，对设置贸易障碍和不公平待遇的国家实施对等反制。针对美国的实体清单做法，中国可出台“不可靠实体清单”以应对外国政府出于非商业目的打压或限制中国高技术企业的做法；其次，从国家层面及时发布全球资源配置风险预警，对于具有较高对外依赖的高技术产业发布风险警示，敦促其尽早布局，提前化解资源紧缺或进口受限风险。对于在高度敏感地区从事商业投资和资源配置的中国高技术企业，要及时提供政策风险预警和外交保护，评估美国出口管制帶来的合规风险和不确定性风险，促进中国高技术产业在全球配置资源的稳定性和可靠性。最后，努力保护中国跨国企业在海外的合法利益，加强与WTO等国际组织的合作，共同构建公平的营商环境，坚决维护贸易公平和正义。

注释：

①巴黎统筹委员会1949年成立，1994年解散。该组织主要针对社会主义国家实施禁运和出口管制。

②美国出口管制清单包括拒绝人员清单、未经验证清单和实体清单，其中，实体清单最为严格。

③根据2002年和2019年中国科技统计年鉴计算。

④国家出口管制法于2018年9月形成审议草案，2019年12月第十三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五次会议审议《中华人民共和国出口管制法（草案）》，2020年5月第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三次会议明确提出加强和加快出口管制的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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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erican Export Control and the Global Resource Allocation Risk of Chinas High-tech Industries

JIANG Hui

（School of economics and management，China Jiliang University，Hangzhou 310018，Zhejiang，China）

Abstract：Under the background of the continuous strengthening of U.S. export control against China，Chinas high-tech industries are facing increasing risk of overseas resource allocation. The U.S. export control affects the global resource allocation of Chinas high-tech industr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rade geographical space，industrial development potential，and technical cooperation opportunities. The author analyzes the global resource allocation level of Chinas high-tech industry from such three aspects as product allocation，capital allocation and technology allocation. Based on the statistical data from 2001 to 2018，it is found that：in terms of product allocation，the export of new products in Chinas high-tech industry accounts for a relatively high proportion of the sales revenue of new products，that means a strong dependence on the overseas market；in the allocation of R&D capital，the expenditure of internal R&D is far more than that of technology introduction，and the scale gap is growing；and in terms of the allocation of technical resources，although the absolute scale of overseas patent distribution has increased substantially，compared with the scale of domestic patent applications，the allocation proportion of overseas patent resources has gradually decreased. Apparently，the global capital allocation and technology allocation of Chinas high-tech industry becomes more and more introversive. In order to cope with the export control of the United States，Chinas high-tech industry has to，first，optimize the source of critical importing equipment，and expand the geographic space of resources allocation；second，it has to establish the overseas high-tech R&D center，and make innovation in the pattern of global resources allocation；third，it has to increase domestic investment in high-tech R&D，and encourage technological backflow with the help of capital outflow；fourth，it has to encourage the export of high-tech products，and promote the import of scarce resource products；fifth，it has to focus on the support on the sensitive technological industry，and fully improve the capability for overseas resources allocation；and sixth，it has to protect the legal interests of our multinational enterprises with the help of national force.

Key words：export control；high-tech industry；overseas business risk；global resource alloc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