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几道：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下）

木匠

后世论小山词，多以为秉承的是花间的传统，但也有人认为小山词只是形似花间，实则更接近于李煜之词，这也是他在自序中所说的“续南部诸贤余绪”的本意。至于说到小山词与花间词的区别，尝有人喻之为“花间词如披金戴玉之贵妇，小山词如天生丽质之少女”，后者更是有种“华贵而不肤浅，沉郁而不枯寂”的气质，这说得实在是太对了。

之前，我说了黄庭坚给小晏总结了“四痴”，又说了小晏于四痴之外，还有一痴，就是“情痴”。当时，我留了个扣儿，未对他的这一痴进行什么解释，而是说留后再说。那下面，我们就来说一说他的这第五痴———情痴。

前文我有说过小晏有点像《红楼梦》中的贾宝玉。贾宝玉是什么出身？生于侯门（宝玉他爸虽然官职并不高，但因为姐姐是皇妃，后台还是很硬的，而小晏他爸大晏，那可是堂堂正正的当朝一品，官居宰相，是以小晏其实要比宝玉更有资格被称为是豪门贵胄，且小晏之才，亦明显要高于宝玉），长于妇人之手，一生都对女人有着非同一般的依恋。今天，我们能读到的小晏的词，十有八九都是和爱情有关的。特别是他在经历了家道的中落、仕途的坎坷之后，更是把自己的全部感情都融进了对于爱情的感伤之中。

莲、鸿、苹、云是在小晏词中，出现频率最多的4个女子。她们的音容笑貌，连同她们的遭遇，都点点滴滴渗入了小晏的心田。她们本是小晏的朋友沈廉叔和陈君龙家的歌女。小晏年轻的时候，经常会去这两家做客，与主人，还有她们一起饮酒赋词。每得一首新词，就会交给她们去演唱。这4个女子不仅个个生得是貌美如花，还都特别善于唱词。美人、美酒、美词当前，端的是令人如醉如痴。

小晏写给她们的词，总是真情流露。比如他写给小鸿的《虞美人·小梅枝上东君信》：

小梅枝上东君信。雪后花期近。南枝开尽北枝开。长被陇头游子、寄春来。

年年衣袖年年泪。总为今朝意。问谁同是忆花人。赚得小鸿眉黛、也低颦。

写给小云的《虞美人·秋风不似春风好》：

秋风不似春风好。一夜金英老。更谁来凭曲阑干。惟有雁边斜月、照关山。

雙星旧约年年在。笑尽人情改。有期无定是无期。说与小云新恨、也低眉。

在这4人当中，小莲和小苹似乎是更令小晏倾心。小莲是一个十分活泼的女子，小晏写她：

梅蕊新妆桂叶眉。小莲风韵出瑶池。云随绿水歌声转，雪绕红绡舞袖垂。

伤别易，恨欢迟。惜无红锦为裁诗。行人莫便消魂去，汉渚星桥尚有期。（《鹧鸪天》）

小莲未解论心素。狂似钿筝弦底柱。脸边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残人欲去。

旧时家近章台住。尽日东风吹柳絮。生憎繁杏绿阴时，正碍粉墙偷眼觑。（《木兰花》）

没有酒量，却故意抢着喝，然后又借着醉意，将筝一通乱弹，忽又恼恨起那些杏树，挡住了趴在粉墙上，偷窥城外行人的视线。

与小莲相比，小苹则要沉静得多，第一次见面，就给小晏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临江仙》）

午夜梦回，楼台朱门紧锁，酒意消退，但见帘幕重重低垂。去年留下的春恨，此时却又涌上心头，人在纷纷扬扬的落花中，幽幽独立，燕子在微风细雨中，相伴而飞。记得我与小苹初次相见时，她身上穿着用心香熏过多遍的罗衣。轻轻地弹奏着琵琶，如在委委地诉说着相思的滋味。曾照在她如彩云一般的身影月光，就跟今天晚上的月光一样……

多情的词人啊！你还敢写得再缠绵一些么？和这几位歌女的相见，总是让小晏欢喜无限，“小颦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可是每一次是相聚匆匆，转眼间，又到了离别的时刻，“啼珠弹尽又成行，毕竟心情无会处”，世间相爱的人啊，仿佛都是如此，喜欢得越多，离愁就越浓。

但随着沈廉叔的早早过世，陈君龙的卧病不起，这几位歌女也都各自散去，不知所踪了……据说小晏最著名的一首词《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就是他在多年以后，又在一场酒宴上，见到了莲、鸿、苹、云其中的一位，而惊喜交加，写下的：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你真是让我相思了太多的，如今突然遇到，我都不敢相信这不是在梦中。

还又一次，小晏突然收到了小莲托人捎给他一封信，也是喜出望外，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旋而，一首声情并茂的《鹧鸪天·手捻香笺忆小莲》便从心底里流了出来：

手捻香笺忆小莲，欲将遗恨倩谁传。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

花易落，月难圆，只应花月似欢缘。秦筝算有心情在，试写离声入旧弦。

不知大家注意到了没有？小晏的恋爱对象，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千金，莲、鸿、苹、云，都是身份低下歌女，然而，他对她们却从没有一点轻贱之心。他对她们的感情都是那样的真诚与深沉。纵然是萍水相逢，毫无结果，他也会把真心投进去。他心爱的某歌女病了，他忙着跑去药铺给她抓药，不问药价；某歌女要过生日了，他带头凑份子；某歌女受到了豪强的欺凌，他挺身而出；某歌女流落到烟花巷了，他一连半个多月满城寻找，四处张贴寻人启事，找到了甚至会拿出银子，为她赎身，。官场中的人笑话他，为一歌女急成那样。他则喃喃自语道：“她的身子弱，如果再找不到她的话，她会死掉的……”真也难怪近代著名词人冯煦会在他的《宋六十家词选》中，称小晏为“古之伤心人也”。

最后，我想说的是，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全情投入，才让小晏的文字有了动人心魄的力量，正如晚清著名文学家陈廷焯在其《白雨斋词话》中所说：“李后主、晏叔原皆非词中正声，而其词则无人不爱，以其情胜也。情不深而为词，虽雅不韵，何足感人？”这段话的意思就是：李后主和晏几道的词好，就是胜在了情上。用情不深的人写出来的词，即便是再雅致，也是打动不了人的。

参考：《小山词》《历代词话》《宋词纪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