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博渊
旧金山市区街道
Old money?Or new money?在美国,这种问话指向你究竟是出身老大世家还是暴发新贵。如果说,美国立国之初的东部13州是当仁不让的“老钱圈”,那么经西进运动不断拓展出的新州,自然属于“新钱圈”。
美国按经济总量排位的十大都市圈中,六个出自东部,四个出自西部,但东部六家除了亚特兰大大都市圈出自佐治亚一州,其余均跨州。而西部四家,却是一州双圈—洛杉矶和旧金山两圈出自加利福尼亚,达拉斯和休斯敦两圈则出自得克萨斯。“新钱圈”双璧之誉,加州与得州当之无愧!
论资历,加、得二州在美国50州中不老不新,位居中流,都于20世纪40年代因美墨战争的缘故,成为美利坚合众国成员。然而放眼今世,这两州早已是美国经济举足轻重的部分。
加州GDP占全国15%以上,在农业、制造业等商品领域,以及贸易、运输、信息服务、房地产、商业服务、健康、文化娱乐等领域的产业规模,均居50州之首。得州GDP占比超过8%,屈居第二,但也超过加拿大一国的经济总量。
而在政治领域,加州4012万和得州2830万的人口,在美国3.3亿总人口中所占比例分居第一和第二,总统大选的选举人票各自分配得55票和38票,紧随其后的纽约州和佛罗里达州均为29票。
一山不容二虎,除非决出雌雄。关于加州与得州谁更具发展前景的讨论,不独在美国国内,在外国留学生当中也到处可闻,只是身份不同,心态、角度也不一。
优劣高下,可谓一言难尽,还得从二州立州的草创期说起。
1848年的美国大西部,除了以芝加哥为枢纽的环五大湖区初具工业规模效应外,大部分州份的经济形态基本停留在农业拓垦的层面。
单纯以一个农业国的视角和思路看,大致同期奪自墨西哥之手的三个西陲新州,发展前景的排名应该依次为得克萨斯、加利福尼亚、新墨西哥(此时尚未分离出亚利桑那)。原因如下:
得克萨斯尽占墨西哥湾滨海平原之利,耕地面积大,发展农业的条件极其优越;加利福尼亚的地中海型气候,略逊于得克萨斯的温带气候,而被海岸山岭以及内华达、斯卡特两山脉挤压出的狭长平原,更是远不如大块成片的滨海平原;至于地处落基山脉核心地带的新墨西哥,完全就是上帝的弃儿。
上帝首先向加利福尼亚微笑了—此处有黄金!
早在16世纪,西班牙人就坚信美洲是遍地黄金的印度,而从中南美洲阿兹特克、印加等原住民王国掠夺到的海量财富,坚定了这一想法。1540年,西班牙人在墨西哥境内发现银矿,更深信在落基山脉的崇山峻岭中隐藏着“黄金之城”。300年的漫长时光足以令殖民者忘却迷信,但始终湮没不了加利福尼亚出产黄金的传说。
加州GDP超过英国,得州GDP超过加拿大,纽约州GDP超过俄罗斯。
1848年元月,一个名叫詹姆斯·马歇尔的木匠在对锯木厂的水道进行巡检时,意外在河床发现了沙金。消息一经传播,来自各地的淘金者睁着血红的眼睛蜂拥而至。当年,有6000名淘金者定居加州,而此前加州全州不过1.4万居民。
加州金矿的发现吸引了全球各地的淘金者
1849年,冒险者一下增至9万。这阵淘金热的白热期不过数年,但对于加利福尼亚却是遗泽绵延。对黄金的狂热盖过了气候的燥热,地广人稀的加州短期内就成为人口大州,足以傲视整个西部,更赚了个“金州”的花名。
淘金热虽然推高了物价,但有需求就会有供给,产业链条随着人口的增加和多样化不断丰富完善。加州的气候、地理条件农牧林渔皆宜,太平洋门户打开后又是外贸商机无限,这些都足以奠定加州繁盛的基础。
同期的得克萨斯就相形见绌多矣。尽管西班牙殖民探险队也在得州转悠了一圈,但地质学学说普遍认为,平原区产金属矿的可能性极小。由此,得克萨斯只能因地制宜,致力于农牧业,安静地做个农业州—得州的畜牧业冠绝美国,跨马持枪的牛仔是得州最具代表性的象征。而整个19世纪,得州对美国最大的贡献是餐桌上的牛排。
转机出在20世纪。得州总算搭上了二次工业革命的快车。这一回,它终于发现矿了—是石油矿。1901年1月,勘探者在港城博蒙特的纺锤顶高地,钻出了“卢卡斯井喷”,发现了优质大油田。
一次工业革命由蒸汽机和固态煤炭燃料推动,二次工业革命是由内燃机和液态石油燃料提供动力。尽管美国第一次机械化石油开采发生在1859年宾夕法尼亚州,但真正开创美国石油工业的却是坐拥海量优质石油资源的得克萨斯。
从此,当年加州淘金潮的热情转移了战场,转入了石油大开发狂潮。
休斯敦林登·约翰逊太空中心
尽管起跑线相隔了半个世纪的维度,但当历史行进至20世纪初叶,两个荒凉僻远的西部牛仔州,先后跨入了工业化的摩登时代。
休斯敦、圣安东尼奥、达拉斯三角区被誉为第二个“硅谷”。
加利福尼亚因为地濒太平洋占尽地利,大力发展跨洋贸易。以得州为核心的石油大开发所引起的燃料革命,则催生了高速跨地域的空运方式。两次世界大战,尤其是二战的强烈刺激,给加、得二州带来了新一轮战略机遇期。
二战后,许多拥有庞大人口的亚洲国家独立,加州作为美国实施亚太战略的一线平台的地位持续巩固。其硬实力和软性影响力兼备,在旧金山和洛杉矶两大都市圈,以及圈内的硅谷和好莱坞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
旧金山是美国海军重镇,为第三舰队驻地和西部研发基地。二战结束后,乘经济军转民之春风,依托斯坦福大学等技术力量,一批半导体电子产业的创始企业,在旧金山湾以南的圣塔克拉拉谷,逐渐形成了产业聚落,也就是后人所熟知的“硅谷”。
这一产业集群产生溢出效应,甚至惠及了北面的俄勒冈州波特兰和华盛顿州西雅图。而在洛杉矶,除了农牧和淘金潮带来的传统制造业,自20世纪10年代兴起的好莱坞经多年积淀,成为全球娱乐工业帝国中心,同时也是整个美国价值观的重要输出平台,可谓抢尽风头。
相比加利福尼亚的多姿多彩,得克萨斯可算得上闷声发大财:能源+交通运输的产业组合虽嫌单一,但坚如磐石稳赚不赔。得克萨斯的能源工业,甚至强大到拥有与联邦电网不相干的独立电力网络。
但这种典型的资源依赖性经济,显然隐患重重:一是污染环境,生态成本高;二是能源产业一枝独秀,易妨碍第三产业壮大,影响就业;最深为可忧的是容易形成路径依赖,丧失创新能力。
有虑于此,得州于20世纪60年代就开启了产业多元化战略,抓住了联邦政府发展航天工业、将NASA中心落户休斯敦(得州籍总统林登·约翰逊力推)的契机,在科技树上点开了航天工业以及相关附属产业;而1980年代共和党执掌州政后,更是主动加速了这一进程,奠定了得州此后的产业格局。
如今的得州,能源、石化、农业、电子、航天、生物医药等产业均较发达;休斯敦、圣安东尼奥、达拉斯三角区被誉为第二个“硅谷”;《财富》500强企业中有57家在得州落户。
得克萨斯州的西塞米诺尔油田
加州、得州的发家史,堪称整个美国产业进程的缩影,其产业格局多有重叠之处,这种共性正与二次工业革命和科技革命的步伐合拍。二州就像两个轮子,同时承载驱动美国经济前行的重任。如果说之前各有千秋互不倾轧,那么随着产业同质化的加剧,二州已然陷入一场愈演愈烈的瑜亮之争。
经济路线决定未来?
近年来,围绕着加州模式和得州模式优劣性的争论在美国甚嚣尘上,政界对此慎重,但从学界到商界,议论甚欢,且角度自由,尺度不小,甚至拔高到二选一则攸关国运兴衰的高度。
通常认为,加州模式是典型的“大政府”模式,即政府深度干预经济运行,管理多实行“高税负、强财政、大支出”;得州模式则是典型的“小政府”模式,即政府仅维持经济社会基本秩序运转,发挥市场在经济活动中的基础性作用。
事實上,这种模式之争背后的路线之争,自凯恩斯主义在罗斯福任内首次付诸实施以来就一直没有止歇过。而近些年,加州、得州的州一级政府分别由两大党长期把持,加剧了这种路线之争。
就在今年5月,特斯拉汽车CEO马斯克因复工受阻一事,多次指责工厂所在地加州阿拉米达县卫生部门,并威胁将工厂总部搬去得克萨斯或内华达。这一表态迅速被拿来作为加、得模式之争的论据,为得州模式叫好。然而,换位思考,加州作为美国新冠疫情第二严重的州,有此反应实属正常。
加州模式也好,得州模式也罢,并非天生形成,也不是一成不变。当两州还都是地广人稀的大农村时,采取的也都是“小政府”模式,为何时过境迁,却是各表一枝?答案恐怕还得从历史中去找。
如果给加、得二州做个拟人化的素描速绘,两者的形象很可能是:加州是个阳光现代的metroer(都市客),得州是个粗豪彪悍的redneck(红脖子)。如果将时光回拨100余年,这不就像美国北方和南方的形象对比吗?
以新英格兰区为核心的北方和以弗吉尼亚、佐治亚为代表的南方,组成了美利坚合众国的雏形,从移民来源、经济形态、宗教信仰和精神气质上,构成了美国的一体两面。这种二元对立统一局面,在西进运动中得到延伸,在内战时达到顶峰。
跨马持枪的牛仔是得州最具代表性的象征
北方阵营在五大湖区复制了工业文明的繁荣,而南方将种植园经济的封闭性和信仰的保守性全盘移植到阿拉巴马、密西西比、路易斯安那等南方州,形成了所谓的Bible Belt(圣经地带)。加利福尼亚与得克萨斯,是北方和南方各自向西部扩张的终结点。
过去美国北方多城市而南方多市镇的特点,同样存在于西部。
加州从工业化到城市化都领先于得州,其产业结构的先进性使得加州已经位于美国州域竞争的尖端;得州工业化程度虽深,但城市化进程远不及加州。过去美国北方多城市而南方多市镇的特点,同样存在于西部。以加、得二州为例,加州面积约为得州的2/3,下辖58个县,而得州旗下县份多达254个!
城市化程度深浅不一,带来的是两个州精神风貌的迥异。总体而言,加州集中体现了工业社会“聚众”的一面,是一个突出规则的陌生人社会,极富现代性;得州则保留了原南方乡绅社会的精华,乡土气重,极富传统性。
在经济思维上,两州也各自承袭了北方工商主义和南方农本主义。前者可一路追溯到立国之初主张“国权大过州权,建立大政府、强财政”的联邦党人,后者则沿袭了民主共和党“州权优于国权,小政府治理”的政纲。这正与加、得二州现实中的种种相互印证。
当然,经百余年演进后,两党的经济主张调了个个。联邦党一脉的共和党变成了保守主义拥趸,而原民主共和党主流的民主党,通过平权运动洗刷了奴隶制和种族歧视的原罪,成为了自由主义和“政治正确”的信徒。当年得州选择共和党主政,也正是因为不满民主党政府对黑人的宽容。
不同的理念带来不同的行为。自20世纪80年代起就死忠于共和党的得州,通过友好的商业环境和宽松的移民政策来吸引投资和劳动力,并卓有成效。许多加州企业被得州的种种优惠吸引而搬迁。搬迁的不仅是企业。加州发展程度更高,生活成本也高,当高到一定阈值无法承受,民众也就心灰意冷,选择到物美价廉的得州发展了。如此看来,加州正在承受得州的虹吸效应,被取代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不妨将问题倒回到经济的本源。
加州的“大政府、高税收、强财政”并非刻意为之,而是整个经济和城市发展到相当高度后自然而然的选择。城市化程度越高,对于公共服务的需求和标准只会越高,倒逼政府提高自身的治理目标,从而追求强大的财政,钱不够就只能加税。譬如说,加州每年要对环保巨额投入,而得州没有这种紧迫感,反而能安享能源工业带来的低油价红利。目标设定不同,评价依据都不一,则比较无意义。
得州依靠的是政策,吸引的是外资;加州凭恃的是自由包容的都市风气和强大的内生创新土壤。诚然,人性本能是趋利避害,但同样有自我提升的欲望。一方面是加州人被轻徭薄赋的政策优惠吸引而迁居得州,另一方面是得州人羡慕自由宽容的社会环境而迁居加州。孰优孰劣,如人饮水冷暖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