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民国到先秦系列

2020-07-23 06:23陶介
醒狮国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朝代赵孟頫生命

陶介

道昇跪复婶婶夫人妆前,道昇久不奉字,不胜驰想,秋深渐寒,计惟淑履请安。近尊堂太夫人与令侄吉师父,皆在此一再相会,想婶婶亦已知之,兹有蜜果四盝,糖霜饼四包,郎君鲞廿尾,烛百条拜纳,聊见微意,辱略物领,诚感当何如。未会晤间,冀对时珍爱,官人不别作书,附此致意,三总管想即日安胜,郎娘悉佳。不宣,九月廿日,道昇跪复。

——《秋深帖》释文

作为一个朝代,元朝太短了;但作为在朝代里生活的人,生命的天光哪怕片刻打开,也是永恒。

孔老夫子曾讲:朝闻道,夕死可矣。朝夕之间尚且如此,江山一代,人世百年,于光亮的生命来说,也算不得短了。

《秋深帖》的秋深便是元代的一个寻常秋日。从一个女子给亲族婶婶的一封问安信开始。

下笔的时候,她再也不会想到一千年后,多少蜜饯糖饼都消亡,这幅字仍馆藏在中国最大的博物馆中。更不会想到,一千年后,关于这封信,究竟她模仿丈夫的笔迹所写,还是丈夫模仿她的语气所写,仍就争论不休。

他们是赵孟頫与管道升,元代时,他们就是颇具争议的伉俪夫妇。

争论是时代的争论,但笔墨尚在,世人都知艺术是他生命的光洁。

赵孟頫是谁?

这个问题也是他对自己发出的第一个追问。

在11岁父亲故去时;在崖山战南宋亡时;在亲友相继递来绝交书时;在那个呼他为“神仙中人”的皇帝驾崩之际。在生命的每一时每一刻,不论是车马塞途,还是门可罗雀。他需要问出的只是这个。

他是一个以书画名闻的人。那是后世的答案。《红楼梦》里,鸳鸯怒骂嫂嫂“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话)儿。”那个妇孺皆知的子昂就是他。

他字子昂,名孟頫,号松雪道人,中年时也曾署名孟俯。在当时,他首先是以姓氏名闻的。

他姓赵。

那个赵。不是赵太爷的赵,而是赵匡胤的赵:他是宋太祖第十一世孙,是秦王赵德芳的嫡系。他生在赵宋王朝的末年,风雨飘摇,随时倾覆。

因为身份,他在少年时就被动蛰居,像是冬日的候鸟,埋藏于深深的洞穴。“向非亲友赠,蔬食常不饱。病妻抱弱子,远去万里道。”他在回忆里说。做帝王子孙只有两种下场:盛世,富贵公子;乱世,株连之罪。

但他回忆里最大的声响却不是这些,而是生身母亲发出的。那么一个柔弱的人,不幸做了妾室,是女字旁立着的那个人。即使生了孩子,也是要养在别人身边的。何况不久后丈夫逝世,又赶上战火四起。家国悲恸,“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母亲看向他,说出的却是最温柔有力的一句话:汝幼孤。苟不能自强于学问,终无以凯成人。吾世則亦已矣。

这是,赵孟頫生命里最重要的一句话。

他后来有很多的身份,如世人对他的品评一般,总是纷纷纭纭。但自那时起,一直到生命的终结,他立身处,只是于此。

公元1279年,文天祥作《过零丁洋》诗拒绝蒙古人的招降。也是这一年,蒙古军队打到眼前,崖山兵败,陆秀夫背负幼帝投海而死。南宋灭亡。

这一年,二十六岁的赵孟頫蛰居吴兴,从教敖继公。“经明行修,声闻涌溢”。也是这一年,他做了一卷《尚书集注》。他生命的经线,以此为立。

虽然,这对于他一生需要经历的风浪而言,才刚刚开始。一夕之间,江山易主,他从王孙变成罪人。倾巢之下,他先一步逃往了扬州。

但元朝来不及清算他。元世祖有太多事情要做,所以仿佛将这些前朝的公子王孙统统忘记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下令武力围剿,也没有主持科举考试。

这时期的士人君子,阴错阳差的纷纷隐逸了下来,“不管六朝兴废事,一蹲且向画图开。”没有身份界限的人,纵横笔墨之间,都是为己之学。这时候,他与钱选、王子中、牟应龙等才俊多往来。不止画图,诗文、音律、古玩、翰墨…他皆能望而知之,百不失一。

他的生命得益于慧空的给养。不是因为他更聪明,而是他少年时,即被母亲提醒,要从根本上立住。

后来的他,再回头看年少的自己,历历都分明。他晚年时,在一幅作品上续跋:这首诗是我40年前写的,今天的人们看到,未必认得出我。

一切都被他言中了。《秋深帖》与生前身后许多事,不过是如此——

人见其经世致用,便不识当年走马楼台;

看其出仕历五帝,便遗忘曾避世走江南。

在他初出仕那年,许多此前同他结交的南方士人,纷纷参照《嵇叔夜与山巨源绝交书》寄帖来同他绝交。

事实上,这个事不是突然发生的。他经历了许多,也思索了许多。好多的光阴过去,他才与元朝和解。更或者,毋宁说是元朝和解,不如说是终于和自己和解了。

他与元朝廷相遇的很早。那是他来江南的第三年,便遇到了元朝重臣的程钜夫。程钜夫见之,甚觉可亲,力邀其以苍生为计,效命于新朝廷。赵孟頫尊重他个人的选择,但对于这个提议,坚拒了。

乱世之中的拳拳之心,程钜夫表示理解其大义,也就没有再勉强。

这一时期,他主要活跃在江南一带。以白衣的身份,影响了一时一地,也影响了后世的风气。那些年里,他极力倡导“文艺复兴”——取法晋唐,托古改制。无论是书,还是画,到宋代都到了极点。物极必反。他理解的反是返归的返。宋书宋画在追求肖像,追求好看的路上走了太远。但是这艺术如同国运一样,美的赢弱,真气不足,便不堪一击。所以,哪怕没有蛮夷的力量,它也只能暗自萎谢了。

事情到了这步,只能寻一个平稳落地——物至极,必返归。他将目光回溯至魏晋,使书画真正地回归到传统中去。此一时期的绘画,文人画日盛,取代了之前的宫廷画。如西方写实派的尽头,是抽象派的诞生。

大美不雕。艺术之中,当有人的思考。

仿佛出走了好久,又回到亘古不变的那个原初处。那个古,也是故,是孟子讲的:“天下之言性者,故而已矣。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

所有的时空都不再回来,李唐取代了杨广,元人又取代了赵宋。每一个朝代转换口,遗民们最盼望的是回到唐虞之际,止干戈,四郊平。不是一个朝代复辟另一个朝代。而是千载之下,人所同者,心光一脉。

七年之后,程钜夫再次南下,寻找宋代遗臣。赵孟頫照旧名列其首,他与二十多名前朝士人一起回到大都,很快就被单独引见人宫。忽必烈见到他,只觉才气豪迈,如神仙中人。作为人间的轮序,他们曾分属两个阵营,但人性之光,从来没有两个姓氏。

忽必烈说,他似是神仙中人。即已超越了人世的身份,回到了那个无何有的乡关。那是非常忘我一场见面,也是历史性的一夜,忽必烈非常高兴,当即让他位坐右丞叶李之上。而后,再多朝臣反对。帝王亲自斡旋,让他有了一方施展天地。

况且,他是真的有经世之才,即便不是点缀升平的需要,也一样会得到重用的。

一个有才之人出仕,真正受用的不是权贵,而是百姓。

那些年,他在江南与京城间不断往来,新的朝代刚刚建立,一切都如冬后的大地,等待新的生命长出。

他的仕途,并不是一帆风顺。但从元世祖到元英宗,经历过五代江山,帝王间常常兵戎相见,新上位者却始终礼遇于他。

人世风波次第,未染眼底清净。他与妻子管道升在35岁时遇见,不管当时,还是现在,都算蛮晚的。然而两人情真意笃。在一起时,纵浪大化之中,游于丹青水墨。他们同拜中峰明本禅师为师,与师父往来颇多。

中峰明本是元代的得道高僧,赵孟頫夫妇所向他学的,既不会是经世之学,也不是书画之术。那能是什么呢?禅宗管那个叫明心见性。明心是发现自己的真心,见性是见到自己本来的真性。苟能如此,则一切事功之显,不过是人世之余事——

一个画画的人,他真正用功处,却是在画之外。

也是因为如此,他们这一家人,包括他的后代都艺术天分极高。赵孟頫、赵雍、赵麟祖孙三代曾有一组《三世人马图》对外展出,跨越了一千年,依然鲜活毕现,令人惊叹。

他们生活的那个时代,异族人主,纷争不休。然而一个人能立住,便是一家立住;有这一家立住,那个时代也是不虚的。

不管江山如何变迁,人心里的光,始终没有变。

编辑/徐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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