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画晴
下午四点的阳光
你有没有见过那种阳光
突如其来的,夹杂
在阴翳和黑暗之间
不合时宜的阳光
那么明亮,明亮得像
只争朝夕的爱情
像一个做完手术的病人,几个月来
看到的第一束阳光
这天我站在这样的阳光下
没有由来地想落泪
就忽然理解了他
是在什么天气,写下从明天起
做一个幸福的人
那种回光返照的明亮
一如倒叙,一如一个人
满心希望地走向绝望
海兰卡
※
然后人们教会我们如何忍受
并感激没有痛苦的每一个瞬间
——米沃什
海兰卡。我站在窗边看雪
静观孩子们在雪中奔跑,欢笑
看见海兰卡,我的孩子也混迹其中
是人群中最饥肠辘辘的那一个
六岁的孩子在雪中,突如其来的自我意识
像雪球一样击中,并裹挟了她
并在此后许多年,越来越膨胀
几欲吞噬一切。如一只巨大空洞的胃
分泌恐惧的胃酸。它推着她拼命滚动:
我看见她在雪中不停奔跑。或谄媚
或猥琐地哗众取宠,换一点水淋淋的骨头
看见她拿书里的爱情人工降雨,而男主
视干冰为笑话。看见她一次次攥住雪
而它们像时间一样漏掉,一滴不剩。
我看着她连连冷笑,看着她暴饮暴食
看着她泪流满面。我可笑的女才子
我滑稽的堂·吉诃德。我不美的包法利夫人
她的挣扎留不下痕迹,呼喊得不到回应
在北风中破碎又重建。那些大雪纷飞
跌落入更深的虚无
过了多年,她依旧漂浮在人群上空
一刻也没有真正生活过
我恨过她,鄙视过她,厌恶过她。
甚至为了结束这不得不面对的耻辱
想在她熟睡时,掐死她。
可我再次站在她六岁的空茫大雪中时
我原谅了她。 她和我血脉相连——
她的饥饿自给自足,寒冷立地成佛
体内的虚无和孤独
早已筑成金刚不坏之身
她一直是我的战友
我的亲人。我的母亲。
我流泪拥入怀中的,疲惫的孩子
※
出自米沃什诗句“大抵是海兰卡在火中起舞”
。
荒诞剧
“抽过烟,喝过酒。恨过人渣,
爱过狗。”这是我姐姐最新的一条朋友圈
她在北京的台球室打工,下班后买衣服,晒美妆
或不厌其烦地播放著快手。最青睐的主播
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攒起的褶子里
在她看来盛满怜惜:“丫头。冰总告诉你
总有人心疼你的执着,看穿你的坚强”
这是对她泪腺的精准扶贫:几年前不顾阻拦
嫁给的“狗男人”,婚后好吃懒做空有帅脸
和一张嘴。从城乡结合部出逃北京
她恨不得时时啜饮
而细细想想多么滑稽,如后现代
拼贴艺术的笑话:一个老男人,穿着不合体的西服
念着大冰的情感语录,以收割二十岁姑娘的眼泪为生
真正的“冰总”不会心疼她们
他专注量化疼痛,把镇定剂一一
推入注射器,然后注入她们体内
血液得以循环。足以买下他贩卖的
阿玛尼,香奈儿。如天平的两端:
从她身上割开口子,放血又注入。
但手术并非天衣无缝:一半是受害者,一半是
同谋。不是没有人以退回田园来策反天国:
但这悬殊的战役,如伊朗发射到美国的导弹
虚晃一枪,落在无人之地
无论贩卖情怀或是岁月静好,终究没有人可以
“选择颠覆盛世的荒唐。”
※
我的姐姐可以選择的是,春节不回家。
她要谋取三倍工资。如一个被套进去的赌徒
再次抵押上她小儿子一年未见的母亲。
停电的台球室,她点起蜡烛。
她看见冰冷中蹿起微弱的烛芯:
如世间所有可恨之人,必有的可怜之处
※
出自李志《下雨》。
吕梁
你写到吕梁,于是我看见
天寒地冻中的火光。这些年
你反反复复地在写一个故事
写雨水里的人怎么点火,沼泽
里的人怎么起舞,手持
火种的人,摇摇晃晃走过水面
走向她虚无的爱人。那些蒲公英
怎么轻盈地飞向永逝,以
远离神祇的方式与祂在一起
被侮辱的和被损害的
又是怎么把自己献祭
在大火中泪流满面,涅槃
总是有救赎意味。火光
舔舐着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肉身
他们流着泪,以疼痛
一遍遍确认自身的存在
我已经很久没落过泪
一个精神上的吕梁人,在南方
无休无止的雨水磨蚀着她的钝痛
而重生,是不是要以劫难的方式到来
那天她以一分钟的忐忑等一个结果
终于,一道杠渐渐浮出水面
想象中的狰狞与对峙没有发生
一切在黑暗中过了一遍然后烟消云散
她在黑暗中静坐,一种大解脱
让她虚脱,然后泪流满面
体质
我总是怀念一个场景:
那年我一个人在深冬夜里走
看见茫茫灯火上,绽开的烟花
或者那年在湖边抽烟
其实当时什么也没发生
其实,身处其中也是痛苦的
可是只因为那些日子属于过去
就那么温暖。仿佛隔岸观火
因不曾灼身,所以觉得火光温暖
那些黑暗中的飞扬。像烟花中明灭的脸
那些片段:湖边一个人的希冀和幻灭
像烟灰掉进湖里,无声无息
多年了,我写过的人都忘记了我
而我还是湖边抽烟
不断追溯旧日子的人
不断沿着他们留下的印迹,拼凑自己
而只有这时,我才不再害怕未来:
这些年,我们都养成了一种体质
从寒冷的水面上
汲取一种温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