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淑霞
如果你漫步在五十年代的芝加哥富人区,你也许会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神情严肃的女人,正带着一个或者两个孩子散步。她剪着齐耳短发,穿着不显露身体线条的宽松男式衬衫,这个装扮一看就是保姆,也是当时芝加哥富人区常见的景象。唯一不同的是:她脖子上经常挂着一架Rolleiflex相机。
她一边照顾孩子,让他们别跑远,一边小心审视周围环境,谨慎地按下快门。等回到家,在锁起的保姆间门后,她会小心翼翼取出拍完的胶卷,放进箱子。 又过了一天,又拍了一卷。然后,她也许会在小小的保姆床上舒展身体,考虑一下明天拍什么。这个女人就是薇薇安·迈尔,我们故事的主人公。
在好奇心驱使下,马卢夫(芝加哥一名房屋中介、车库旧物收集狂兼业余历史学者,就是他发现了薇薇安的数以万计的底片。)开始寻遍当年薇薇安的雇主,希望能够从他们嘴里得知关于薇薇安的信息。可是有的人就是这么神秘,尽管与薇薇安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么多年,但是他们能说的不过是:一个保姆,有点怪,很注重隐私。
每住进一个人家,薇薇安就提出唯一的要求:给保姆间的门装上锁。看看她遍布芝加哥的住址就明白,那么多年,那么多家庭,但是,人们对她的理解只是个保姆,人们永远不知道那关着的门后面迸发出的灵感,以及那个小小世界中的多彩有趣,耐人寻味。薇薇安将她的保姆身份和摄影师身份平衡得很好:前者用来糊口,后者滋润心灵。
为什么不出版摄影集?这个问题的答案永远无从得知。不自信?没有资金?没有遇到伯乐?或者压根从心底里就不想出版呢?你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希望活在聚光灯中,也不是所有人都渴望聚光灯带来的财富。薇薇安也许就是这种人。
1948年到1949年间,薇薇安开始使用一架柯达布朗尼盒式相机(Kodak Brownie Box Camera)拍摄建筑和人像,那是在法国的尚普索地区。而她真正的摄影生涯是从1952年开始的,在纽约大都会,她获得了法国小村庄无法给予的灵感。
她开始使用Rolleiflex 3.5相机,这个相机的好处是隐蔽。很难想象,如果大块头的长枪短炮伸在脸前,被拍摄对象会摆出什么样的姿势,作出何种表情。如今,在北京和成都的太古里,我们见识了太多如shoot and run一般的“摄影棍”行为,这就更反衬出薇薇安·迈尔的可贵:我在拍你,但是你最好不知道。
薇薇安甚至也不遵守当时人们对女性摄影的期待:暨所谓的优雅及女性化。相反,她从打开的车窗里偷拍街边昏睡的男人,口水淌了二尺长。她的作品不体现性感,但绝不是不关注性。她拍摄堕胎广告牌,成人用品店,脱衣舞俱乐部以及去看咸湿小片儿的男人。
薇薇安照片中的人物大多是仰拍,也就是说相机位置很低,这给她的人物多多少少增添了一丝伟岸和幽默。她的摄影风格也不是毫无目的地咔哒咔哒按快门,而是冷静考量、取景、删除不必要因素,然后,致命一击。咔哒,于是,风土人情就凝固在了黑白胶片中。
薇薇安刚到纽约时,曾经去一家血汗工厂做过缝衣工,但她很快发现这工作不适合她。倒不是因为不能吃苦,而是没有时间拍照。几经辗转,最终她决定,保姆才是最合适她的工作:有吃有住,还能陪孩子们玩,有大把空闲时间,可以有私密空间,保姆间的卫生间正好做暗房。
在薇薇安带过的孩子记忆中,初夏是出去散步的时节。保姆薇薇安推上童车,左挂一个包,右挂一个袋,脖子上是她珍贵的Rolleiflex,偷偷去走一些妈妈不让走的“冒险”路线。
如果你认为薇薇安只拍摄日常生活,那么你错了。她几乎是最早的摄影记者了,记录着身处的各个时代的特征:五十年代是休闲郊区生活;六十年代是大社会变革;七十年代則是深度动荡。她带着相机,奔走在城市各个角落,不停拍摄。
不同于戴安·阿布丝的中年顿悟,薇薇安几乎是为摄影而生的:从主题到构图,始终走在同代人前面。35岁的戴安·阿布丝师从莉赛特·莫德尔,并决定要拍邪恶的东西,于是她的镜头里开始出现变性人。跛子,残疾人,死人,垂死的人,文身人,侏儒,裸体主义者等等。要知道,戴安出生于大富之家,18岁结婚,22岁生子,39岁和丈夫分居,46岁最终离异,48岁自杀。这个轨迹,是大多数人认为的天才的轨迹,少年富足,青年丰发,中年顿悟,最终不要等到终老。然而,薇薇安·迈尔不一样。她只是如实地记录着自己身边发生的一切,特别是普通人的一切。
那些在街头玩耍叫嚷的穷孩子,那些在后巷抽烟的厨子,那些在街边闲聊的黑人女仆,商店门廊上卑躬屈膝的乞丐,躺椅上四仰八叉的醉汉,她的摄影不仅是摄影,更是一部摄影历史书。有人对着镜头微笑,有人怒目而视,有的孩子哭得泪眼婆娑,有的则大笑露出豁牙。她的影像抓住了城市的芬芳,呈现着城市中具有爵士风味的矛盾瞬间。
在许多自拍照里,薇薇安都是不笑的,短发,抿着嘴,穿着宽大的短袖衬衫。这似乎刻板地印证了她终生未婚无子嗣这个事实。从很多照片中我们都能看出,她经常独自一人,她的镜头和被拍摄者之间没有那种普通意义上的交流。这不禁揭露出一个事实:这位保姆摄影师实际上是没有社交生活的。事实是,薇薇安当然有社交生活,这在约翰·马卢夫2007年的奥斯卡提名纪录片《追寻薇薇安·迈尔》中体现得很详尽。
在芝加哥,薇薇安受雇于简斯·伯格斯一家,长达十七年,简直成了家中三个男孩子的第二位母亲。她给他们拍摄家庭影片,老镜头里男孩子们在草坪上又叫又跳,和狗狗嬉戏打闹,轻嗅着鲜花,拍摄他们的人一定很爱他们,才会让那种温情透过镜头传递出来。
薇薇安上了年纪之后,几兄弟一直轮流照顾她,帮她住进养老院,仿佛是美国桃姐的故事。那时的薇薇安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她忘记了自己储存在迷你储物倉里的东西,忘记付费,也就有了文章开头的拍卖以及约翰·马卢夫的意外收获。
至于男女之爱,在薇薇安所有的记录中并没有踪迹可循,但是能让她对着镜头微笑的人,此生总该有一两个。可能从未以社会认可的形式存留于世,但是,这种事情,也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发生了什么。镜头能捕捉的瞬间,毕竟有限。
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那个坐在公园长椅上高大、古怪的女人变成了老妇人。人们以为她无家可归,其实她在银行里有21000美元存款;人们觉得她籍籍无名,其实在五个储物仓里,藏着她对这个世界的馈赠。
2009年1月,约翰·马卢夫把买到的底片冲洗出来,放上博客,标注:薇薇安·迈尔-五十年代,瞬间引来无数关注。三个月后,薇薇安·迈尔去世,她的死亡证明上写着她生于法国,父母一栏上写着不详。简斯·伯格斯兄弟把她的骨灰撒在北岸的树林里,小时候她最爱带他们到这里摘草莓。薇薇安·迈尔永远享受不到作品所带来的声名,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作品在美国和其他国家所造成的轰动与震撼。
目前,围绕在薇薇安身边的各种喧嚣尚未尘埃落定,关于她摄影史上的地位,也尚不能盖棺定论。但薇薇安依旧在半明半暗之间,神秘莫测。但或许就更深层上的意义而言,薇薇安·迈尔的人生才是她最高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