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尔·普京
● 面对过去与未来,我们的责任便是竭尽所能,避免悲剧重演。因此,我认为发表一篇有关“二战”、有关卫国战争的文章,是自己应尽的义务。
● “二战”并非于顷刻间意外爆发的。导致人类历史上最大悲剧的罪魁祸首是国家利己主义、懦弱、对实力日增的侵略者的姑息、政治精英没有做好妥协的准备。
● 我们所有人都需要真相与客观。我一直呼吁各国领导人开展心平气和、开放、相互信任的对话,用自我批评的、不带成见的眼光来审视我们共同的历史,才不致重蹈覆辙。
● 倘若我们具备意愿和意志,那么就连最不可调和的矛盾,无论地缘政治、意识形态还是经济方面的,都不会妨碍我们找到和平共处与合作的形式。
伟大的卫国战争结束已有75年。几代人在此期间成长起来。全球政治版图发生了变化。苏联摧毁纳粹,赢得重大胜利,从而拯救了世界,但如今已不复存在。当然,这场战争本身,哪怕对其参与者而言,也属于相当遥远的过往。然而,俄罗斯为何仍将5月9日作为最重要的节日加以庆祝?为什么生活在6月22日(卫国战争爆发日——编者注)仿佛戛然而止?为什么人们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人们习惯说,战争在每户人的家史当中都留下了烙印。这句话的背后,是数千万人的命运,凝聚着他们所经历的苦难、对失去的痛楚。有自豪,当然还有追思。
对我们这代人来说,重要的是让我们的子孙后代了解,他们的先辈经历了何种考验与痛苦,为什么能够挺住且取胜,令全球惊讶和赞叹的钢铁般精神力量源自哪里。先辈们为保护家园、儿女、亲人、家庭而战。但对故乡、对国家的爱将所有人团结起来。这种最深沉、最私人的情感,正是俄罗斯人最本质的特征,也是他们敢于舍身抗击纳粹的决定性因素。
人们时常会遇到类似问题:“新一代人表现如何?在危机形势下他们会如何作为?”我所目睹的是,年轻的医生和护士,或许昨天还是学生,今天便已进入“高风险区”拯救生命。我们的军人在北高加索、在叙利亚打击国际恐怖主义,不惜生命。立下不朽功勋的第六空降连,很多士兵不过20岁,他们证明了自己无愧于卫国战争中的苏联军人所立下的功勛。
我相信,俄罗斯人的性格便是如此,履行义务,倘若需要则不吝付出。自我牺牲精神、爱国主义情怀、对故土家国之爱,这些价值观之于今日的俄罗斯社会而言是最基础、最核心的。国家主权在很大程度上也以此为依托。
面对过去与未来,我们的责任便是竭尽所能,避免悲剧重演。因此,我认为发表一篇有关“二战”、有关卫国战争的文章,是自己应尽的义务。与其他国家领导人交谈时,我曾不止一次谈及此事,并得到了他们的理解。在去年的独联体峰会上,我们所有人观点一致:重要的是让后人铭记,苏联人民是战胜纳粹的首要力量,无论在前线还是后方,所有加盟共和国的人民肩并肩,同仇敌忾。
上述观点在欧洲乃至全球都引起了广泛反响。这意味着从历史中汲取教训是必要的、刻不容缓的。因此,有必要继续对导致“二战”的原因展开分析、反思教训,在此我想强调的是,只能依据档案材料、同时代人的证词,杜绝任何意识形态化、政治化的添油加醋。
我想重申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即“二战”的最深层原因在很大程度上源自“一战”的战后决议,《凡尔赛和约》对德国而言不啻为严重不公的象征。时任协约国军队总司令、法国元帅福煦的评价一语成谶:“这不是和约,这是20年的休战。”在德国,正是所遭遇的民族屈辱成为培育极端主义和复仇情绪的沃土,被纳粹所利用。匪夷所思的是,西方国家对此直接或间接地推波助澜,尤其是英美两国。
“一战”后成立的国际联盟原本被寄予厚望,但却被英法所把持,对苏联提出的建立平等集体安全体系的呼吁置若罔闻,也无力制止意大利对埃塞俄比亚的侵略、日本对中国的侵略。至于涉及瓜分捷克斯洛伐克领土的慕尼黑阴谋,除希特勒、墨索里尼外,英法领导人也参与其中,且获得了国联理事会的全票通过。
对捷克斯洛伐克的瓜分是冷酷、下作的。慕尼黑阴谋粉碎了欧洲大陆仅存的,哪怕是徒有其表的脆弱安全担保。正是它扣动了欧洲的大战“扳机”。
如今的欧洲政治家希望对慕尼黑阴谋保持“沉默”。为什么?因为他们不便提及,在那些戏剧性的日子里,只有苏联站在了捷克斯洛伐克一方,为其发声。英法两国不只背弃了保护捷克斯洛伐克的承诺,还试图将纳粹分子祸水东引,意在让德国与苏联狭路相逢,两败俱伤。这正是西方的绥靖政策的实质。在远东,该行径的顶点便是1939年所签署的英日协定,纵容日本在中国为所欲为。欧洲大国不愿承认全球都面临来自德国及其盟友的致命危险,希望战火不会殃及自身。
慕尼黑阴谋令苏联意识到,西方在解决安全问题时不会考量莫斯科的利益,而且伺机结成反苏阵线。
苏联直到最后一刻仍抓住一切机会打造反希特勒联盟。但我们通过情报部门获悉,在英法苏三方会谈的同时,英德却在私下频繁接触,且英法两国一直刻意拖延与莫斯科的谈判,我有英国方面的档案为证,这便是1939年赴苏谈判的英国军事代表团所接受的指令,其中提到应当“让谈判进程非常缓慢”。
在此情形下,苏联只能与德国签署互不侵犯条约,而且是欧洲国家中最后一个这样做的,毕竟我们面临双线作战的现实危险:与德国在西部,跟日本在东方,我们和东京已在哈拉哈河鏖战过(即诺门罕战役——编者注)。
因为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当前很多议论及索赔都将矛头指向俄罗斯。但其他国家对德国纳粹与西方政客签署的协议却避而不谈。我们不知道这些国家与纳粹之间是否还存在秘密协议和补充议定书,英德之间的会谈记录尚未解密,我们呼吁所有国家积极解密本国档案,发布此前不为人知的“二战”之前和战争期间的文件,就像俄罗斯一样,我们最近几年一直在这样做,愿意广泛合作,推进历史学者的共同研究。
德国的进攻完全符合闪电战理念,战争开始一周后,即1939年9月8日,德军已直逼华沙城下。德军最高统帅部作战局局长约德尔在纽伦堡审判时承认:“如果说我们在1939年没有遭遇失败,这只是因为在进攻波兰时,驻扎西部的英法两国共约110个师面对我们的23个师,完全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开始进攻波兰后,柏林曾多次呼吁莫斯科参与军事行动,但苏联领导层一直不为所动。直到我们彻底意识到英法并不想帮助盟友,而德军很快就将占领波兰并逼近明斯克,才决定于9月17日上午将红军开进所谓的“东部边区”,即现在的白俄罗斯、乌克兰和立陶宛三国的部分领土。我们别无选择,否则苏联面临的风险将大增,毕竟当时的苏波边界距离明斯克仅数十公里之遥。
苏联屡次拒绝了柏林的联合行动提议,希特勒最终通过了“巴巴罗萨”计划,因为他意识到苏联是掣肘德国在欧洲横行的最主要力量。
“二战”并非于顷刻间意外爆发的。德国对波兰的侵略不是毫无征兆,是当时国际政治中众多趋势跟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然而,导致人类历史上最大悲剧的罪魁祸首是国家利己主义、懦弱、对实力日增的侵略者的姑息、政治精英没有做好妥协的准备。
因此,将德国外长里宾特洛甫对莫斯科的两天访问认定为导致“二战”的主要原因,这是站不住脚的,所有大国都对战争的爆发负有责任,只是程度不同。每个国家都犯下了无法更改的错误,自认为比其他国家技高一筹,能够明哲保身、作壁上观。这种短视、对集体安全体系的排斥,付出的代价是数千万条生命的消逝和重大的损失。
我认为,应当由学术界,即各国的权威学者来对“二战”作出深思熟虑的评价,我们所有人都需要真相与客观。我一直呼吁各国领导人开展心平气和、开放、相互信任的对话,用自我批评的、不带成见的眼光来审视我们共同的历史,才不致重蹈覆辙,从而保障人类社会长期的和平顺遂发展。
但我们的很多伙伴尚未做好准备,而是从私利出发,不断强化对俄罗斯的信息攻击数量及规模,通过伪善的、政治化的声明,例如,2019年9月19日,欧洲议会在決议中将苏联与纳粹德国并列为“二战”发动国。此类文件非常危险。这是蓄意摧毁战后的国际秩序,违背纽伦堡法庭的判决和国际社会的努力。
除了对国际秩序的基本原则构成威胁外,对记忆的嘲讽和侮辱从道德角度而言是卑鄙的。在“二战”结束75周年之际罗列反希特勒同盟的所有参与者独独漏掉苏联,这种卑鄙是蓄意的、虚伪的。忘却历史的教训必将付出沉重代价,我们将坚定捍卫被档案所证明的历史真相。
1941年6月22日,苏联遭遇了全球最强大、最精良、最训练有素的军队发起的最猛烈进攻,最初的重大失败令国家濒临崩溃。但莫斯科迅速转移人员、工厂,在最短时间内保障了武器及弹药的生产,1943年的军需生产便已超过德国及其仆从国。一年半的时间里,苏联人完成了似乎不可能之事。
苏联、红军为粉碎法西斯作出了决定性贡献。我们所要捍卫的,是真正的、未经润色或粉饰的战争真相。苏联战场牵制了德军80%的坦克、三分之二的飞机,红军共歼灭了“轴心国”的626个师,其中德国占508个。
1942年4月28日,美国总统罗斯福在讲话中说:“俄军所歼灭的我们共同敌人的有生力量、飞机、坦克和大炮,比其他盟友的总和还多。”类似的评价引起了全球共鸣,因为这是毋庸置疑的真相,近2700万苏联公民或战死沙场,或因被德军俘虏、饥饿、轰炸、集中营折磨而死。
所有国家和人民的抗争将我们引向胜利,英军在地中海、北非与纳粹及其仆从国作战,美英联军解放了意大利,开辟了第二战场,美国在太平洋战场重创侵略者。我们对中国人民的重大伤亡、中国在战胜日本军国主义者过程中发挥的巨大作用铭记在心。我们不会忘记“自由法国部队”的斗士,他们拒绝承认屈辱的投降,继续与纳粹作战。我们也会永远感激盟友们提供的援助,包括红军所使用的弹药、原料、食品、军备。
斯大林、罗斯福、丘吉尔所代表的国家,意识形态、诉求、利益、文化迥异,但三人表现出极为强大的政治意志,超越了矛盾与偏见,将全球的真正利益放在首位。他们最终达成共识,作出了全人类共赢的决定。
西方国家如今冒头的、主要针对“二战”及其结果的历史修正主义,是危险的,是对1945年雅尔塔会议和旧金山会议所奠定的和平发展原则的严重歪曲。
联合国汲取了国际联盟的教训。安理会的否决权是避免大国爆发直接冲突的唯一合理方案。冷战终究没有演化为第三次世界大战。安理会的运作原则是防范大战或是全球性冲突发生的独一无二机制。取消否决权意味着联合国倒退回“一战”之后的国际联盟,沦为空谈平台,失去影响全球进程的作用杠杆。
倘若我们具备意愿和意志,那么就连最不可调和的矛盾,无论地缘政治、意识形态还是经济方面的,都不会妨碍我们找到和平共处与合作的形式。如今,世界正在经历最不平静的时期,从全球实力、影响力的分布格局,到社会、国家、整个大洲日常生活的社会、经济和技术基础,一切都在变化。我们所有人尤其是“二战”战胜国领导人的责任,便是维系并完善现有的国际关系体系。中法美英均支持俄罗斯提出的举行安理会五常峰会的提议。
我们如何定义峰会日程?开诚布公地讨论和平的维护、全球及地区安全的夯实、涉及战略武器的军控,以及携手应对恐怖主义、极端主义和其他现实的挑战与威胁。
全球经济形势值得专门讨论,尤其是如何克服因新冠疫情引发的经济危机。另一些亟待解决的问题包括环境保护、应对气候变化、确保全球信息空间安全。
在探寻共同应对现今挑战及威胁之道方面,五常峰会将发挥重要作用,彰显对同盟精神、对先辈崇高人文理想与价值观的恪守。
以共同的历史记忆为依托,我们能够也应当彼此信任。这将成为顺利谈判、协调行动的坚实基础,从而巩固全球稳定与安全,实现所有国家的繁荣与安宁。毫不夸张地说,这便是我们面对全人类、面对现今和未来数代人所负有的共同责任与义务。
(摘自6月24日《参考消息》,原载于6月19日《俄罗斯报》。作者为俄罗斯联邦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