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纳,有个事兒我忘了跟你说。”同事陆瑜给詹纳打来电话,“上次给咱们介绍项目的老卢有点事儿求你,我太高兴给忘记了。”
“啥意思?我就说不能平白无故让咱们捡这么大一个便宜,”詹纳撇着嘴,“难道他还想要点儿回扣啊?”
“没有的事儿!”陆瑜哈哈大笑,“他们公司有个在贵州的数据标注工厂,想让咱们帮着去美国找点儿项目。现在价格战打得太激烈了,原来介绍业务的中介给的条件都太差了。”
“我一直以为他们是技术型公司呢,这种低端产业的钱,他们也不放过啊。”詹纳有点儿意外。
“那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呗,”詹纳耸耸肩,“反正也没什么技术含量,不可惜。”
“这也是三四百人的大厂啊!”陆瑜扬了下眉毛,“我一想到,如果不是老卢给我们拉个项目,咱们估计要和他们一起下岗……死马当活马医呗!”
“行,那我就问问。”詹纳听到这里也只能答应,“只要能搭上的线,我就让领导争取一下,就跟给咱们自己找工作一样。”
詹纳放下电话,就写电子邮件把实际情况向老板Jack详细汇报,还特意把老卢对公司刚接到的外包项目的贡献重点强调了一下,希望Jack能够在美国帮忙找找客户资源。万一哪天风水轮流转,再开口求人的时候也能自信一点。
过了两三天,Jack的回复就到了,这比詹纳想的要快。当然,消息来得太快,估计就不是什么好消息。果然,Jack在邮件里说,他问了附近几个可能有这种图形数据标注需求的人工智能类公司,都没有找到可以对接的商业机会。
目前人工智能公司的数据标注需求主要有两种情况:一部分人工智能公司已经有了基础数据库,可以对图片进行初级加工,这样高级加工的技术要求就飞跃式地提高,数据需求量反而呈几何级数的下降,这肯定不适合国内目前的标注工厂;另外一种现象更令人惊讶,现在外包这些项目的目标公司已经从中国迁到非洲那些不发达的国家,因为这个行业和传统的鞋服制造业比起来,完全不需要上下游的配合建设,转移起设备来跟搬个家一样快捷。这种情况也解释了为什么国内的风口这么快就吹过去了,其实也只是吹到非洲去了。
詹纳本来对这个行业没什么特别的关注,大概的印象就是,虽然参与的是最热门的人工智能业务,但实质上做的都是最基础的数据收集工作,其枯燥程度和传统的流水线工作不相上下。当然,从理论上说,随着系统越学越多,迟早会进入自主学习阶段,这种人工标注工作终将被淘汰。但是,搬到非洲去,确实有点儿出乎意料。
第二天在办公室,詹纳一见到陆瑜,就把Jack回复的消息转告给他,陆瑜对这个结果也表示很无奈。詹纳还是忍不住想讨论一下:“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中国总是有无数年轻人愿意去这种血汗工厂?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些行业都是周期短、工资低的吗?白白耗费了宝贵的青春,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这也不难理解啊,大家都有侥幸心理呗。”陆瑜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继续解释,“智力投资这件事情,自古是个劳民伤财且成功率低的事情。去血汗工厂,既不需要掌握技能,也不需要动什么脑子,别人能活我也能活。实在不行就回老家熬一阵子,等经济形势好了再出来打工。现在最流行的一种企业战略,就是把工厂搬到土地和劳动力价格更低的不发达地区,没有最低只有更低。”
“这倒是真的……西方发达国家先把工厂搬到亚洲,再从亚洲主要城市搬到亚洲不发达地区。谁搬得越快就越有价格优势。”詹纳不由感叹,“现在连中国人都开始头疼了,最后的游戏终结者马上要变成非洲了。”
“是啊,现在连国内级别的内卷化竞争,都变成了一种幸运了。内卷化你知道吧,美国人类学家吉尔茨定义的,一种社会经济或文化模式在某一发展阶段达到一种确定的形式后,便停滞不前或无法转化为另一种高级模式的现象。现在的状况就是,连人工智能的基础产业都已经走向全球内卷化了。”陆瑜说,“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所谓的全球化,其实就是更大规模的内卷化。这也就是为什么很多发达国家的底层失业人口如此反对全球化的原因。其实他们反对的不是市场全球化或者文化全球化,他们反对的主要是全球范围内工作岗位的内卷化竞争。”
“你的意思是,其实内卷化的竞争也不是中国特色?”詹纳似乎找到了新的兴奋点。
“至少在我看来不是啊。我个人认为因为中国人口比较多,有依靠人口红利打价格战的客观条件,所以这种现象才特别普遍。而西方国家本来人口密度没有这么大,靠压低劳动力价格来打价格战不太现实。所以工业化开始的时候,这些国家才特别看重创新。但当他们知道还有另一种更简单的赚钱方法的时候,就开始推动全球范围的内卷化,并起个新名字叫全球化。”陆瑜说到这里,两手一摊,一副无奈的表情。
詹纳想,虽然我们能意识到有问题,但怎么解决呢?当年我们欣喜若狂地迎来的西方产业转移,很快就将离我们而去。潮水退去之后,越来越多的国人体验到了当年西方国家失业者的痛苦和无奈。
“老陆啊,”詹纳半开玩笑地问,“你觉得咱们公司哪天要是也倒了,咱们应该靠哪种方式渡过难关啊?你是想自主创新还是搬到非洲去啊?”
“实在没办法的话,只能去非洲了!”陆瑜回答得还挺坚决,“自主创新……这么多年我想不出能干吗?去非洲的话,没准儿还能多熬几年。”詹纳张口结舌,一时竟无言以对。
(编辑 郑儒凤 zrf911@sina.com,西米绘图)
张茸,1981年出生于北京。上海同济大学工学学士,德国基尔大学理学硕士。淘宝店主,贸易公司合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