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利
1938年夏天的一个中午,火红的太阳把炽热毫无保留地洒向人间,枝繁叶茂的树上,知了叫个不停。泾县云岭南堡村新四军前方医院里静悄悄的,伤员们和医护人员都在午休。
忽然,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年轻的姑娘走了进来。只见她年约二十四五岁,眉眼清秀,身材娇小,红扑扑的脸上,汗珠子不停地向下滚落,手里还拎着一个大包。
进得门来,姑娘好奇地环顾四周:这像是一个大祠堂,很是陈旧,却非常干净,空气中飘着来苏儿的味道;病床是竹子编成的,地是砖砌的。令人惊喜的是,屋里居然布满了野花,错落有致地插在手编的竹筒里,给简陋的病房平添了几分亮色。姑娘不由得笑了起来。
姑娘叫章央芬,上海医学院的高材生,前不久,应新四军军医处处长沈其震的邀请,今天来到云岭。
在云岭待了没几天,章央芬便发现这所医院虽然条件简陋,但在管理方面与正规的军医院别无二致。医生一日三次查房,护士对每一个伤员都实行一级护理。除了病房外,医院还设有门诊部、化验室、手术室,甚至还有小型的X光机,令章央芬惊叹不已。根据伤员的实际情况,医院匠心独运,专门开设了营养室、沐浴室及灭虱室。医生的水平也很高,前方送来的伤员大多数伤势较重,需要手术,毕业于沈阳盛京医学院的宫乃泉大夫,有多年的临床经验,且作风严谨,各种外科手术都做过,治愈率很高。
章央芬的到来,成了新四军中的第一名女军医,主要负责内科工作。病人大多患的是疟疾、结核病、猩红热、痢疾、伤寒、肝炎等,具有一定的传染性,有时还需要配合手术。章央芬每天都忙得脚打后脑勺,经常连吃饭喝水的时间都没有。好在她年轻,觉得生活很充实。
前方极缺医生,军医处决定开办军部卫生学校,将部队中那些未经过正规训练的卫生员,集中起来培训。章央芬被安排在军部卫生学校担任教员,主讲解剖学。学校教学设备极其简陋,教授解剖学,居然连一架人体骨骼都没有,学员完全找不到感觉。怎么办呢?章央芬灵机一动:医院里不是有伤兵的尸体吗?找一个来做课堂讲解的实例不就成了吗?医院代表去向军部领导请示,领导非常为难。此事说来简单,做起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新四军战士大多来自农村,脑袋里普遍残留一些迷信思想。他们认为一个人若是肢体残缺便不能为另一个世界所接纳。如果让战士和老百姓知晓新四军医生私下里解剖尸体,可能会造成不良影响。考虑再三,军部领导没有答应。
教具问题无法解决,成了章央芬的一块心病。一天,要对一位受伤的战士进行截肢手术,主刀的宫乃泉医生点名请章央芬做自己的助手。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护士端着截下来的残肢,正要出手术室,只听见章央芬大叫:“不能扔!我留着有用!”护士满脸狐疑地把盘子连同残肢一起递了过去。章央芬如获至宝,仔细将残肢上面的肉剔除干净,小心翼翼地把它存放于消毒水的桶里,静等风干后使用。
谁知节外生枝,村里的一只花狗循味而来,盯上了这根骨头。章央芬眼疾手快,一把从狗嘴里夺过骨头。眼见到嘴的美食不翼而飞,那只狗怒吼着扑向章央芬。章央芬心里着实害怕,但又不肯放弃来之不易的宝贝,情急之下,她高声呼救,周边的人闻讯赶来,将那只狗打跑了。章央芬抱着失而复得的骨头,惊魂未定。其他医生笑着打趣她:“章医生,这下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藏起来!”章央芬抱着骨头在医院里转了一圈,最终决定把这个宝贝藏在一口灭虱缸里。
真正是好事多磨,这件宝贝最终还是未能保住。骨头在灭虱缸里煮沸消毒时,因负责看火的人不小心错过了添水时间,以致于缸里的水烧干了,骨头也随之烧毁了。宫乃泉见状,笑着安慰她道:“别伤心了,我有一个主意,肯定行得通,但是得保密。你要不要听听?”章央芬一听,立刻凑过来:“快说!快说!什么主意?”“夜里去坟地,找一副骨头来应该不是难事,就看你敢不敢去!”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的章央芬,历来是不信鬼神的,再加上生性倔强,她把头一昂:“有什么不敢的?我不但敢去,还要同你比赛,咱们分头去找,看看谁先找到一副完整的骨架!”之后一连几天夜里,章央芬都一个人悄悄地溜进乱坟岗,手里拎着一只麻袋和一把铁锹,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章央芬兴奋地跑到宫乃泉的宿舍门口,用力敲门:“宫医生,快看,我找到了!”
经过严格的消毒处理后,这具骨骼便出现在了章央芬的解剖学课堂上。没有人知道它的来历,没有人知道章央芬为了它付出了怎样的心血和努力。章央芬后来把此事悄悄地告诉美国进步记者史沫特莱,史沫特莱感动不已:“这不再是一副骨骼,它已经变成了人类求知欲的一座小小的纪念碑。”
1943年的秋天,章央芬调到新四军三师担任卫生部医务主任,终于与分居多年的丈夫吴之理团聚。吴之理是三师卫生部部长,夫妻两人琴瑟和谐,志同道合。在两人的共同努力下,师部医院建起来了。整个医院经过正规系统学习的医生只有他们夫妻两人,还有八九个从院校出来的护士。人虽少,却承担着军地两处的诊疗任务,夫妻俩既要看病又要护理,忙碌却快乐着。
此时,盐阜地区流行起黑热病,每个村都有三分之一、或者一半的村民患病,有的甚至全村都死于此病。百姓们形象地称之为“痞块病”或“团子病”,因为凡得了这个病,肚子里都会长大硬块,如果不及时治疗,死亡率高达85%。一时间,恐慌情绪在军民中蔓延开来。
三师师部医院成立后,当地患黑热病的老百姓纷至沓来,求医的、问药的,络绎不绝。章央芬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一天,医院来了一个40多岁的男子,已经奄奄一息了,求生的本能让他紧紧地抓住章央芬的手,哀求道:“医生,求你救救我吧!我不能死啊!我上有80多岁的老母,下有不懂事的娃儿,我要是死了,他们也都活不成了!”“你别急,先让我来看看。”章央芬一边安抚他,一边揭开了盖在病人身上的破棉被,顿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病人的肚子高高隆起,像怀孕六七个月的孕妇,肚皮上布满了淡绿色的皮下扩张静脉,被腹水撑得油光铮亮。已是病入膏肓,回天无力,章央芬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病人咽下最后一口气。
“决不能等病人快不行了再进行治疗,一定要从发病初期就施治。”当晚回到家后,心情沉重的章央芬与丈夫吴之理商量着。“和我想到一起去了,咱们得建一所黑热病专科医院,专门收治黑热病患者。”吴之理说道。夫妻俩合计着,一夜无眠。
第二天,吳之理向师长黄克诚汇报了此事,黄克诚特别赞同,责成吴之理和章央芬全权负责。于是,章央芬夫妇忙活开了,他们一面着手编写黑热病的相关科普宣传资料,比如,传染病途径、症状诊断、治疗预防等,分发到连队和村民中,对黑热病进行广泛宣传;一面组织部队中的医务人员,开办黑热病专题轮训班,请化验师开办化验培训班,药剂师开办制剂培训班,培养制造酒石酸锑钠注射剂的技术人员。
条件成熟后,师部在小杨庄借了一所老百姓的院落,开办起了黑热病专科医院,添置了40多张病床,增设了注射治疗室,新建了制剂室。医院有大约20名医务人员,每人负责3—5个病人。章央芬为医院制定了完整、规范的管理制度。章央芬上午在师部医院坐诊,下午骑着马赶去小杨庄黑热病医院。由于用心的消毒、全心的诊治和精心的护理,病人的病情得到了有效的缓解。
经过一年多的奋斗,章央芬和她的战友们先后治愈了千名患者,成功地遏制了黑热病在盐阜地区的蔓延。老百姓心怀感激,亲切地称章央芬为“女华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