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特特
G79次列车首发,北京西站—香港西九龙。途经石家庄,那个夏至此生最爱的人所在的地方……
1
夏至每次坐火车,都会备两块大毛巾,一块用来遮盖枕头,一块用来包住被头。那年夏天,她被派去一个风景区出差。大巴车在山间蜿蜒,夏至下车活动时,忽然吐了。
她噌地跑上车,取出毛巾捂住嘴。一位剪圆寸的男士匆忙经过她身旁,过一会儿,捧回两样东西,一是保温杯,新的,灌满热水;二是湿纸巾,没拆封的。他从车头走向车尾,走向夏至,将这两样东西递到她手中。
夏至接过东西,连声道谢。圓寸男戴一副会变色的眼镜,目光藏在镜片后,她看不清。她身旁没有人,他坐下来。
夏至和圆寸男其实是广义上的同事,全车都是,属于铁路系统,这次是参加上级主管部门组织的会议。
圆寸男是搞信息方面研究的,至于夏至,不用介绍了,第一天会议,她已经发过言,圆寸男复述了夏至的主要论点。夏至睁大眼睛,“你记性真好!”圆寸男的眼镜片已经透明,镜片后的一双眼泛着笑意。
一路坐在一起,吃饭时也自然而然还在一起。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喊圆寸男“方砺老师”,夏至也跟着喊,方砺顿了下,“咱们就不用客气了吧,喊我方砺。”夏至有点窘地笑,“好的,方砺”。
每顿饭,夏至都坐在方砺身边。他们暧昧的气息,越来越分明,到第三顿饭,上果盘时,有人开玩笑,“方砺,快把摆盘的萝卜花送给夏至吧!”
2
方砺的报告安排在会议第七天。本来是枯燥乏味的技术性讲座,竟被他说得满座春风,夏至坐在第一排正中间。
吃饭时,夏至把萝卜花轻轻搁在方砺的盘子里。方砺看见,眼睛一闪,愕然对上夏至的。
“下楼散步吗?”晚上8点多,夏至在房间收到信息。
“下。”她毫不犹豫。半小时后,他们在酒店的后花园见面,沿一条鹅卵石小路走着。
他们谈了很多,在很多话和很多花中刨根问底。
“你男朋友呢?”“你女朋友呢?”
“我没有。”“我也没有。”
“你说,我们现在算不算暧昧?”方砺问。
“你说呢?”夏至把球推回去。
“你觉得我合适吗?”方砺又问。
夏至还没回答,方砺就垂下头,凑过去,是拿嘴唇凑的。
剩下的几天,每分每秒都很美妙。两人捅破了那张纸,反倒刻意保持着距离,即便坐在一起,沟通也只用手机。
“发言的人不错,有水平。”“我觉得你最有水平。”这是在会议室。
“不喜欢香菜、不喜欢芹菜、不喜欢花菜。”“那还有你能吃的吗?”这是在食堂。
“今晚别回去了,好不好?”“好。”这是在晚上。
“睡卧铺,记得用我的毛巾。” 夏至将两条大毛巾中的一条赠予方砺。 “一定。” 这是在火车站。
大家依依惜别,在候车室,拍集体照。多年后,再翻那张照片,夏至仍能看见那时的自己,眼睛里燃烧着小火焰,方砺将两只手按在夏至椅背的两侧,她几乎在他的怀里。
3
一星期后,方砺追了过来。
他夹着公文包,站在夏至单位的出口处,看到疑似夏至的身影自大门处一闪,便给她打电话:“今天穿的是红裙子吗?”
“是,你怎么知道?”他远远看见夏至因诧异而四处张望的脸。夏至刚问完,方砺已出现在面前,她激动地扑进他怀里。类似场景,两年内发生了好多好多次。
他们几乎每周都见,节假日更不用说了,厮守在一起。两年,他们去过很多城市,好几次,两人在野外露营,披一条毛毯,相拥看星星。“现在,天地之间,只有你我,只有快乐,没有烦恼。”夏至总依偎着他,这么说。
如此相爱,能有什么烦恼?所有异地恋的烦恼,他们都有。
烦恼一:距离。夏至搬家靠自己、夏至深夜下火车打车回家靠自己;方砺一个人做饭一个人洗碗,方砺一个人加完班,和衣在客厅睡着了,他梦见有人给他盖被子,醒来发现是梦。
烦恼二:猜忌。信息不能秒回,猜忌;电话不能秒接,猜忌;下班没有按时到家,猜忌;看了一场新电影,说不清楚和谁去的,说清楚自己去的,也都会猜忌。
烦恼三:城市。两人必须做出抉择,如果继续关系,去石家庄、深圳,还是别的城市?然后就是漫长的谈判、讨价还价、博弈。一次争吵中,方砺摔了保温杯,夏至提前回了深圳。
方砺一如既往地每天给夏至发天气预报,夏至平生第一次送礼,希望领导能安排方砺的工作。她明知道领导对她有意思,还打扮得花枝招展,心一横,于周末他独自在家时,上门拜访。过程中,她说了很多言不由衷的话。领导见夏至实在对他没有意思,哪怕自己主动用膝盖去碰夏至的膝盖,她也躲闪着避开。领导最后无心强迫,只好摆手:“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一天,方砺继续发:“雨,带伞。”夏至回:“开门。”冷战后,她一直不回消息,现在自己来了。她打开箱子,取出要登记的一切证件,方砺震惊得无以复加, 他们在一个飘雪的上午,完成了人生大事。
4
可是婚姻只维持了几个月。其间发生了两件事。
其一,方砺被外派,他希望夏至作为妻子和他一起去。夏至拒绝了。她瞒着方砺忙活工作调动,但方砺没有惊喜,“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其二,夏至被调查了。她带着礼物去拜访领导,礼是贵了点,但离行贿还很远,只是一条名牌丝巾,送给领导夫人的。领导在换届时,被发现问题多多。夏至自然被牵连,连方砺也被通知配合调查。
调查期间,夏至被停职,方砺没有支持她,她不禁心凉到冰点。一天,方砺终于给夏至电话,“下周飞非洲。” 夏至在话筒里只听见“飞”。
“我想了好几天才决定给你打电话,我的决定是,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原谅你。”方砺的声音有些痛苦。“我为什么要你原谅?我什么都没有做,做什么也都是为了你。”夏至站在海边,哭声淹没在风声里。
方砺去非洲的行李,是夏至收拾的。夏至打包时,眼泪止不住地流,她提出分居,方砺在协议上签字了。
方砺随身带的双肩包,他自己收拾的。夏至拉开双肩包的拉链,想再塞点什么进去时,发现包里有一条毛巾,是她用过的那条。她如五雷轰顶。
断断续续办完手续,断断续续失去消息。离婚后,夏至换了一份工作,拎一件行李,从华南到中南。一段时间内,“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成为夏至用在网上各处的签名档。
两个字:孤独。洗浴后,裸体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夏至会觉得孤独;团建时,有家属的带家属,没家属的带男女朋友,夏至跑在最前头,回望他们,会觉得孤独。
有时,夏至问自己,以前异地恋时,除了手机那端多个人,和现在也没多大区别啊?为什么不觉得苦?
那时心是满的,现在空了。答案清晰后,她认真相亲。半年后,她与合作方一位姓李的经理谈婚论嫁。
这是一场精明的恋爱,双方做了婚前财产公证,就等年底领证。过程中,李经理一直夸夏至懂事,夏至心想,一个女人不想费事,只有一个原因,觉得这件事不值得费心。
5
G79次列车首发。从北京开往香港。几乎重要的高铁开通,夏至都会第一时间抢票体验。这次,她又抢到了始发站的首发票,商务座。
车开了。夏至将座椅调成躺椅式,把毛巾取出铺好。车停石家庄火车站的站台了。
北京西站始发时,夏至旁边的座是空着的,现在坐上人,邻座乘客正从一只收纳袋中取出一条毛巾,展开,铺在他即将枕着的地方。
夏至的心怦怦直跳。几乎在第一眼看清方砺的脸,夏至就知道,她还爱他。“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你有男朋友了还是再婚了?”方砺问。“有过,不合适。” 夏至沉吟。
“现在呢?”方砺看着她。夏至欠起身,一扬手摘下方砺淡淡茶色的眼镜,只见方砺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正泛着雾气,雾气渐浓,终成湿润的泪。夏至忙去扯她身后的毛巾,为方砺拭泪,又擦自己的。
她要回深圳解决一些事。现在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