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伟亮
初雪未消,南河敞开的堤岸上还遗留着部分粗砺的白,这是故乡的冬天,泥土与白雪相互逡染,勾勒出一幅古典水墨丹青,有留白和偌大的空,盛放晚归游子的仆仆风尘。
那日,普降大雪,我在古琅琊钓来半城沂河的碎雨。雨丝凌乱,斜打疏枝,划破朝霞,又划破暮云。我守着阴云密布的无边天际,透过香烟皱眉的烟雾,终是没有寻得丝毫雪意,与庚子初雪擦肩而过。当然,在冬天,失约是常有的事。对于冬天的期许不应该是白瓷、青瓷般温润如玉,而应该是冰裂纹瓷器,纵然站在绝望的渡口,亦能找寻到黑夜的星光。
返乡已是午后,迎面吹来微寒的清风,吹走了半分喜悦半分惆怅和经久跋涉的呕吐感。太阳已经西移,阳光洒满了南河临路一侧的石堤。上游囤水的区域,如同一面破碎的镜子,明暗交错,重新开凿后的南河,平静、辽阔、深邃,陌生中透露出些许熟悉的气息。偶有飞鸟三三两两地掠过高空,隐没东山,村庄再一次静下来。
离乡渐久,故乡渐渐演变成一枚珍藏内心的符号。我喜欢将南河作为故乡的代名词,每每想念家乡的事物,便让那泓水萦绕心头,想起两岸的白杨林和春日的桃花,还有夏季乘凉的邻居,秋日来回忙碌的农人,心里便踏实了。
一条河,流通南北,将人家与土地隔开。东边的土地便被称作东山,而河在村南停驻的这汪水便被称为南河。南河是格子庄的母亲河,浇灌着东山上的绝大多数土地。
南河两岸夏日河水冲击的坡地,原本种着白杨,每到盛夏的夜晚,人们便聚集到南河之上的漫水桥,孩子们在树林里打着手电捡拾蝉蜕,大人们便坐在马扎上聊天,晚上的时光像梦一样,恍惚之间,便成了成长起来的那一代人的梦。
我喜欢南河,最喜欢雪霁天晴之后的南河。我喜欢看雪,不论是身在何地,不论是白日还是黑夜,但凡下过了雪,总忍不住外出走走,但其实一切的一切都不过在追溯故乡的记忆。
故乡落雪,一片一片,层层掩映又互相叠盖,不算耀眼的白却能将阴沉半日的天地打扮一番。雪日里,入目,便是一位素装的姑娘,轻笑着稳坐堂前。哪怕雪突然停下来,亦不需要担心姑娘远去或这一偷偷约会被打破,像梦一样,整个人都平静地沉浸在自己的角落。
慢慢地将地面铺盖,一层雪后,土色若隐若现。风细细吹雪,轻打开窗户,窗外是宁静的雪景,温馨冒出一丝暖意。雪继续下着,渐渐变成面状,下得越来越快,如沙碴,如冰滴,漫天遍地,无孔不入,密密麻麻,飘忽不定。
低矮是故乡,炊烟散处与天接壤。自下望去,光秃秃的各种树干上沾满着雪,厚厚一小堆,如同一条带有并不锋利棱角的绳子。竹瘦叶肥,深绿肥大的竹叶上,同样载满了厚厚的一“船”雪。竹枝微弯,白中露绿,绿中含白,一丛一丛立于屋前屋后,甚有诗意。继而是低矮的灰瓦房,多年风雨砥砺,石墙残瓦已显得破旧不堪。人去屋空,平添寂寥。然这寂寥不同于城市的空虚,她带有烟火气,可以承接游子的思念与乡人对故人的寄托。
地面已是厚厚的一层雪,足迹有痕,却也是半遮半现。秋草被掩着大半,微微露出头来,与路上棱角毕露的石头立在一起,催出路上雪印的层次,高矮齐缺,细观如同均匀洒落的棉糖,铺得整齐、厚实。
这些年,春天的来信常使人惊骇,比如,熟悉的音容早已皈依冰冷的墓碑,久违的期许已乔装成来年的团聚。一年的期待也就是故乡的一挂鞭炮,当大雪如期而至,脑海中浮现出南河雪色,心想临近回归,不觉间,异乡也有了三分人情味儿……
半生风雨,一地落花。公元1101年,那个高歌“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的男子,结束了红尘跋涉,语身旁好友“西方不无,着力即差”两句偈语之后,溘然长逝。
弥留之际,好友维琳方丈曾在他的耳边高声说:“端明宜勿忘西方。”好友钱济明也凑近苏东坡的耳朵说:“固先生平时履践至此,更须着力。”苏东坡素有佛缘,显然朋友们的好意他是知道的,但此时的他已然了悟,偏执便易落入虚妄,信仰只是一种生活的方式,却不能寄托于逝后的归宿,万事万般,林林总总,着力即差。
当然,他早有预感,在两个月之前便留下了最后的诗篇。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如是写道。
几分萧瑟,几分淡然,一向旷达的苏东坡在生命的最后,细数功绩,突然想到了贬谪岁月里的那些故事。不论命运待他如何以坎坷,他总是能以独有的豪迈装点生活的波折,浪漫与现实交织成东坡笔下独有的韵味,故而他又成为了后人口中的“坡仙”。
星移斗转,物是人非。遥想十年之前,途经金山寺的他曾错过李公麟的笔墨,十年后,看着那幅手执藤杖坐磐石之上的画像,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向如今的病体挥手,万般诗情如同那聚散无常的云彩,留下光影的同时也留下大面积的白。四句六言诗话尽此生。
他通佛理,却又沉浸于烟火之中,经历过生离死别,看过繁华与荒芜,最终沦落儋州,他再也不是那个因写下“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而自鸣得意的居士,真真正正勘透虚妄,心证菩提。
仕途浮沉,如同潮水起起落落。年少出川,笔惊汴梁,得到欧阳修的赏识,风光无限;年少轻狂,作《凌虚台记》諷太守陈希亮,却在被贬黄州时与他的儿子陈季常结交为好友,一时打趣得“河东狮吼”四字流传千古;当然,苏轼并不孤独,每每稳定下来,总有政党推波助澜,使其数遭贬谪,“乌台诗案”是劫难,也是涅槃,将一位心系百姓的官还给了百姓,与民乐,与民忧,无数文苑奇葩在贬谪过程中次第开放。
苏东坡是真实的,手栽十万棵青松悼念妻子王弗的是他,研发上百种美食的是他,修筑苏堤、带民抵御洪灾的是他,与王安石结为忘年交的也是他,他是矛盾的、痛苦的,也是豪迈的、真实的,他走过大半个中国,每至一处便带动一方才气,每一言每一语都是千古流传的故事。
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同自己和解的过程,想必子瞻深谙其道。下贬密州,他还高歌着“亲射虎,看孙郎”,心中透着几分期许,命运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灾难背后必然是更大的灾难,屋漏偏逢连夜雨,古人诚不欺我,兜兜转转,他到了黄州,此时的他或是研究佛学,或是与友人彻夜长谈,或是耕作于城外东边的山坡,或是发明美食,在逆境中他自己就是照亮一切的光。当然,他也有崇拜的偶像,他想起了白乐天曾种植花圃于东坡,再看到自己劳作的山坡,“东坡居士”几个字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从此,就像是“乌台”二字一般,“东坡”成了苏轼身上的标签,千古一文人——苏东坡。
沙湖道中遇雨,他欣喜唱道“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晚归敲门无应,他倚杖行至江边写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是矛盾的又是自然的,他在寻找着一种境界,又兀自平衡,兀自洒脱。即使有一天,见到了勇敢或者说懦弱,儒雅或者说偏执,淡泊或者说功利的东坡轶事,都不必惊讶,因为他本就是一个普通人,上帝除却给予了他一身才气,并未予他半分柔和,坎坷曲折的打磨,也曾让他满肚子尽是“不合时宜”。
历史经过积淀,被捞出晾晒、风干,被赋予新的意义,唯有东坡的故事如同烟火勾勒的一朵云,可以触摸到,又仿佛不可接近,给人豁达,也予人以和解的引导。他是千千万万行人中的一个,不过他找到了播撒种子的方法,最后开出了花。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是飞鸿踏雪泥。红尘阡陌,诚如斯言,如斯人,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