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库移民城镇化安置的“嵌入性”分析

2020-07-16 03:12王建文
水利技术监督 2020年4期
关键词:人口迁移水库城镇化

王建文

(中国电建集团贵阳勘测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贵州 贵阳 550081)

水库移民是伴随着我国大规模兴建水利水电工程而引起的一种有组织大规模的人口迁移,是工程性移民的一部分。它具有非自愿性质,涉及社会、经济、政治、人口、资源、环境、工程技术等诸多方面,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

根据国家的相关法律法规和水利水电工程移民安置设计的相关规范,农村移民生产安置应以农业安置为主。然而随着我国经济社会的不断转型,城镇化快速推进的必然趋势以及部分地区农村环境容量的日益紧张,农业安置所带来的问题日益凸显,如移民的生产生活水平一直得不到提高、移民不间断上访造成社会不稳定等诸多经济和社会问题。这必然要求今后的水库移民安置去探索和实践一种突破农业安置的方式,即目前很多学者和移民工作者所提及的“城镇化安置”(Urbanization Resettlement)或“非农业安置”(Non-agricultural Resettlement)的模式。走城镇化安置道路是经济发展和社会改革的必然趋势,移民安置与城乡融合发展相结合是社会发展的必然[1]。本文试图从新经济社会学中的“嵌入性”理论视角出发,在简要论述嵌入性理论的基础上,解读水库移民城镇化安置中农村移民的行动模式,探析未来水库移民城镇化安置的前进方向和路径选择。

1 “嵌入性”的理论阐释

“嵌入性”或“镶嵌”(Embeddedness)是当代新经济社会学的一个重要理论视角。它起源于卡尔·波兰尼(Karl Polanyi)的《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一书。在书中,波兰尼根据其人类学研究成果指出“经济是社会的一部分”、“经济行为是嵌入社会行为之中的”、“人类经济通常都潜藏于人类的社会关系之中……经济体系嵌入于社会关系”[2],即指人类经济嵌入于非经济的制度之中,这些制度的表现不单纯是经济的,经济活动是社会活动的一部分[3]。因此有学者评价道波兰尼一生最大的贡献在于“发现了始终嵌入的市场经济所失去的连续性”[4]。

在继承波兰尼思想的基础上,新经济社会学的奠基人马克·格兰诺维特在对比和分析新古典经济学和部分现代经济学家的理论后指出,在社会结构如何影响经济行动这个问题上,存在着“低度社会化观点”(Undersocialized Approach)和“过度社会化观点”(Oversocialiazed Approach)。功利主义暨新古典经济学的观点,预设了一个拥有完整的自由意志的行动者,以经济理性的成本效益分析决定其行为,格兰诺维特称其为“低度社会化观点”;而现代部分经济学家又刚好相反,预设了一个完全没有自由意志的行动者,百分之百的屈从于社会压力之下,所以一般道德就足以保证人人遵守规范,也间接保证了经济秩序,格兰诺维特称其为“过度社会化观点”[5]。“对人类行为的完整分析,应该尽量避免过度与低度社会化的孤立问题。行动者既不是像独立原子一样运行在社会脉络之外,也不会奴隶般地依附于他所属的社会类别赋予他的角色。他们具有目的性的行动企图实际上是嵌在真实的、正在运作的社会关系系统之上的。”[6]

因此,“嵌入性”可以理解为社会行动者在社会结构的约束下进行理性选择的一种行动过程。理性与社会之间存在必然的联系,人们的理性行动嵌入于社会结构之中。一方面,在特定的社会背景之下,社会行动者的理性选择会呈现出独特的方向、表现出特殊的行动方式;另一方面,理性行动只是嵌入于社会结构之中。社会行动者虽然受到社会结构的规范、制约乃至建构,但行动者并未因此而丧失自由的意志,它仍然是有理性选择能力的[3]。

在1992年出版的《经济生活的社会学》一书中,格兰诺维特与斯维德伯格一同为新经济社会学提出了三个命题:第一,经济行动是社会行动的一种形式;第二,经济生活依赖于社会网络而运行;第三、经济制度是一种社会建构[7]。这三个命题不仅是对包括他们在内的新经济社会学家所做的学术工作实践的总结,更是新经济社会学这门新兴学科的理论纲领[8]。

2 某水库移民安置规划概况

某水库位于贵州省Z县S街道,水库的工程任务主要是灌溉、供水,兼顾发电。供水灌溉区域涉及该县5个乡(镇、街道),总库容1149万m3,工程规模属Ⅲ等中型。

根据某水库建设征地移民安置规划报告,该水库到规划水平年生产安置人口为458人,搬迁人口为335人,主要集中在S街道一村A组、B组和二村的C组(其他村组生产安置人口和搬迁人口较少,本文暂不分析)。这两个村距离S街道仅6km,距离省道307仅3km,距离厦蓉高速出入口不到3km,距离林织铁路约7km,四级公路穿过一村。

为了扩大S街道新城的人口和经济实力,在水库移民安置规划设计阶段,县政府考虑将该水库的搬迁安置人口迁往S新城,进行城镇化安置。其原因在于首先,城镇化安置可以减轻当地的资源和环境压力。该县人口110余万,人均耕地不足1.40亩。境内山峦起伏,沟谷纵横,西南高、东北低,岩溶地貌明显,耕地大多处于沟、坡地带,耕地质量较差,是贵州省耕地资源数量、质量均不理想的县之一。而且该县境内先后兴建了7座大中型水利水电工程,征占了大量良田肥土,使得移民安置的环境容量大大降低。某水库建设征地涉及各类土地2142.33亩,其中耕园地1014.38亩。建设征地区人均耕地1.83亩,征收后人均耕地仅为1.67亩,其中A组仅为1.36亩,B组仅为0.65亩,C组仅为0.84亩。建设征地区环境容量严重不足,促使县政府考虑将某水库的移民进行城镇化安置。

其次,新城城镇人口不足,经济实力不强,急需外来人口和经济力量来补充。合并前,S乡人口为2.9万人,P乡人口为1.7万人,两乡非农业人口不足0.6万人。如果将老城人口迁往新城,将会给新城带来巨大的压力。而且县财政也无法支撑。就地迁移人口就成为解决这一矛盾的较好办法。在移民安置规划阶段,县政府多次召集县直有关部门实地踏勘,谈论移民城镇化安置来补充新城人口的可能性。

再次,城镇化安置可以实现移民条例所规定的使移民安置后的生产生活水平达到或超过原有水平的目标。S新城地理位置优越,位于Z县地域中心,距离老城仅10km。交通便利,新城周围可辐射高速公路、铁路以及部分国省道。文教卫等基础设施健全。而且为了保障某水库移民能够在新城安居乐业,县政府在参考新城建设、公路、铁路等补偿补助标准的基础上,准备出台给予移民最大的帮扶政策。

3 移民意愿调查的“尴尬”

为了达到实现水库移民城镇化安置的目的,县政府要求移民局、街道办事处以及各村委在移民意愿调查之前和过程中,尽可能地多宣传城镇化安置的优惠政策、地理优势等一系列政策措施,然而结果却很“尴尬”。

在征求地方政府意见的基础上,移民意愿调查表共设置分散安置、集中安置(城镇化安置)、政府安排、自谋职业等4个主要安置方式。7月中旬,设计单位在县移民局、街道办事处以及村委的配合下,开展移民意愿调查。结果一村A组49户只有两户选择集中安置、47户选择分散安置;B组22户全部选择分散安置;二村C组15户全部选择分散安置。而且一村A组选择集中安置的两户村民,其家庭人口中还有两人为非农业人口。详见表1。

调查结果令县政府出乎意料,完全超出了县政府的规划设想。因为按照人口迁移经典理论的论证,居住地和迁入地的各项因素完全符合理论的模型。人口迁移规律研究的推拉理论认为人口迁移存

表1 某水库移民意愿调查结果汇总表

在两种动因,一是居住地存在着推动人口迁移的力量;二是迁入地存在吸引人口迁移的力量。两种力量的共同或单方面作用导致人口迁移[9]。1966年,李(Everett Lee)进一步深化和补充了推拉理论,提出了中间障碍(Intervening Obstacles)的概念。他认为,人口迁移包括了三方面的因素:目的地、原居住地和二者之间一系列的中间障碍。3个因素共同作用,导致人口迁移。

就某水库而言,水库征占大量的耕园地,居住地环境容量紧张,已无法承载目前的人口规模,形成了一种推动人口迁移的力量。迁入地,交通便利,地理位置优越,基础设施健全,形成了一种吸引人口迁移的力量。而且政府为此提供了优惠的移民政策和便利的条件,并对移民迁入政策进行了广泛的宣传,克服了中间障碍因素的阻挠。但是结果却与设想有很大的不同。

4 移民“嵌入性”地选择分散安置

从行为模式来看,移民的选择不是一种理性行动。因为理性行动的关键意涵有两点:目的性行动,及最大限度追求自身利益的目的性行动[9]。在某水库中,移民放弃选择城镇化安置,放弃选择更好的生产生活条件,意味着他们并没有最大限度的追求自身利益,没有从自身角度做出一种理性选择。

从嵌入性的角度出发,我们会发现他们所选择的目的性行动企图实际上是嵌在真实的、正在运作的社会关系系统之中的,即是社会行动的一部分。移民选择分散安置,而没有选择利益更大的集中安置,是因为这种社会行动不仅有经济因素的考量,而且蕴含着更多的社会因素嵌入其中。

以一村A组为例,全组共计66户,250人。根据笔者的调查,该组主要存在周、汪、吴、徐等四大姓,其中周姓14户,汪姓8户,徐姓9户,吴性6户。每个姓氏之内的村民,他们存在类似叔侄或兄弟的血缘关系。例如汪姓8户人主要是由两兄弟的后代繁衍而来,其内部关系如图1(为了尊重和保护村民的隐私,笔者在本文中对姓名进行了部分处理)所示。

图1 一村A组汪姓内部关系图

A组村民内部除了存在上述血缘关系外,姓氏之间还存在姻亲关系。例如村民张清泉的妻子是宋胜仙的女儿。正是这种传统的血缘关系和姻亲关系,将村民凝结在一起。

不仅村组内部存在血缘关系和姻亲关系,村组之间还存在同样的血缘关系和姻亲关系。A组的张姓和B组的张姓属于远方堂兄弟关系。A组和B组还存在广泛的通婚关系。C组虽然属于另外一个村,但是和A组、B组之间也存在上述的类似关系。例如C组村民卢凤昶的女婿在B组。

上述村组内部存在的血缘关系和姻亲关系,恰如费孝通先生所提到的,在中国的乡村社会里,存在着一种“差序格局”的社会网络(Social Network)。这种社会网络以宗法群体为本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以亲属关系为主轴的网络关系。在差序格局下,每个人都以自己为中心结成网络,与村庄里的其他人结成信息交往频繁的社会关系[11],即如格兰诺维特所称的“强连带”(Strong Ties)。虽然格兰诺维特声称“弱连带(Weak Ties)是个人取得机会以及社区从事整合不可获取的因素”[4],但是边燕杰通过自己在天津的调查研究证实在中国,强连带才是信息交流和机会获得的关键因素,其作用超过弱连带。

因此正如某水库所涉及的村庄而言,村民之间,村民与其他组的村民存在一种强连带关系的差序格局。每个人同其他人都存在一种类似亲属关系的社会网络,“我们每个人都有这么一个以亲属关系布出去的网……在我们乡土社会里,不仅亲属关系如此,地缘关系也是如此”[12],因此他们不可能将自己与他人独立开来。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差序格局的社会网络是乡村社会中村民生活的必然要素,甚至超过部分经济目的。因此正如移民意愿调查的结果一样,村民在选择安置方式时会摒弃个人的经济利益,从整个村庄的社会网络出发,选择能保存他们这种社会网络的分散安置,即使整个村庄可能都面临着搬迁,即使这种分散安置的方式的经济目的远小于城镇化的集中安置。

5 移民城镇化安置的未来选择

目前,我国的水利水电工程开发和建设方兴未艾,川藏等水能资源富集区域进入新一轮的开发期。但是这些地区多处于少数民族地区,高山峡谷纵横,耕地资源贫瘠,耕地质量极差,环境容量更加紧张,农业有土安置的压力越来越大,城镇化安置或非农业安置已成为未来水库移民安置的一个必然方向。

但是,水库移民安置并不是一种目的性的理性选择行动,而是社会行动的一部分。移民在选择安置方式时,并不会单独从自身最大的经济利益出发,而是嵌入各项社会因素去综合考量。本文遇到的社会网络只是其一,民族、宗教、生产方式、生活方式、迁入地的基础设施等都是农村移民迈出居住地,进入城镇目的地之前要跨越的门槛。任何一个社会因素,都会可能让农村移民进入城镇适应数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一种煎熬。因此当他们面临移民地和安置方式的选择时,更多会是从身边出发,宁愿选择后靠分散安置,也不会贸然去选择对他陌生的城镇化集中安置,即使分散安置可能会让他们在数年之内无法提高生活水平而产生陷入贫困的风险。

面对未来移民安置的方向,我们在探索城镇化安置道路的同时,也必须思考这条道路的背后意味着农村移民在进入城镇之后,将失去更多的他们所依赖的社会“土壤”。没有了这份“土壤”,即使他们进入城镇,也会无法适应和长期生活。

6 结语

宏观视角,水库移民安置是一种社会行动。就微观的个体而言,面对未来不可知的生产生活,移民选择安置方式,同样并不简单的是一种目的性理性选择行动,也是一种社会行动。

未来的水库移民安置,移民工作者必须“嵌入性”的思考农村移民在选择安置方式时背后的无奈和艰难。因为移民即将面对一种陌生的和不可知的生产生活方式。思考移民艰难抉择背后的考量,是移民工作者研究和解决未来水库移民安置难题的起点和突破口,对于未来的水利水电工程开发建设,也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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