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超平
江西和湖南山水相连,人缘相亲,湖南人常称江西人为“老表”。从红军时代开始,毛泽东就曾多次在公开和私下场合称江西人为“江西老表”。20世纪60年代初,时任江西省委副书记的刘俊秀进京汇报工作,周恩来总理向毛泽东主席介绍道:“这位就是江西老表刘俊秀。”毛泽东呵呵笑道:“稀客稀客!呵,江西老表出了名哩。”
“老表”带有“江西同乡”的意思,缘自“江西填湖广”,它和“湖广填四川”同是中国移民史上最宏大的史诗级事件。据《中国移民史》作者之一曹树基推算,元末及明洪武年间迁入湖南地区的江西民籍和军籍移民达73.1万人(包括移民移入湖南后所生子女),占当时全区人口四分之一。其中一半以上来自庐陵(今吉安市),两成来自南昌地区。
“江西填湖广”自五代时期就已经出现,至明初呈现移民高潮。湖南湘乡大界曾氏,第十五世祖据公由山东武城南迁江西吉阳(今吉水县),迄今已经2010年整;第四十三世祖曾孟鲁,南宋时自吉水迁湖南茶陵县,其孙曾霸再迁衡阳县,至第六十二世祖曾孟学迁入湘乡县开始衍派时,已是清顺治元年(1644),当曾国藩于嘉庆十六年(1811)诞生,正好是第70代。
再如北宋时,时任丁部尚书的毛让从浙江江山县迁至江西吉水县毛家村,至明朝开国后,族裔毛太华随军远征云南澜沧(今澜沧拉祜自治县),在当地娶妻生子。明朝洪武十三年(1380),毛太华年老移居湖南湘乡县,10年后,他的两个儿子又迁到邻近的湘潭县韶山冲,到后裔毛泽东出生时(1893),自其始祖毛太华已传20代、500多年了。
由于年代久远、战乱频仍等原因,清代以前的湖南族谱在民间已经非常少见,而且大多数族谱对于始祖的迁湘记录非常简略,缺乏具体时间、年龄、人数、路线等诸多细节。笔者有幸从湖南湘乡《龙田彭氏族谱》中发现了一篇题为《始祖乐翁公迁湘记事》的短文,这是一件极其罕见的“江西填湖广”私史材料。
该彭氏以汉长平侯彭宣(居淮阳)为始祖,第二十五世祖构云公迁居江西宜春县,第三十六世祖朝奉郎九公,字省庵,由宜春迁泰和县。九公十传至乐翁者,于明洪武二年(1369)由江西泰和县迁至湖南湘乡约冲村,二世祖源裕公(宗海),复迁龙田村烟竹坪,故称龙田彭氏。
彭乐翁移民湖南湘乡的细节内容如下:
公世居江西泰和县十九都八甲,当明定鼎初,诏徙江西民实楚南。公于洪武二年己酉卜徙湘乡。父子、兄弟、叔侄男女共二十二人,择十月初六日起程,同江湾一队共七十九人。初九日至临江府,初十日在皇叔署领票,就曹家埠登舟。十二日至袁州府,十四日至彤关,十六日至长沙府小西门,舍舟就陆,息韩、陆两店一日。十九日宿湘潭后街,二十日宿云湖桥,二十一日至湘乡县南门……
计自起程,几经二十余日,所至皆挂号,夜则老者投店,少者皆露处也。公既至约冲,遂于二十八日起工造室,十一月初六日入宅安居。公以暮年跋涉,体渐不安。至是年四月初一日,气喘沉重,自分难延,遂集家中老少嘱托后事,命三男宗海写记云:“自我太祖以来五代未分,我等在江西人民广众,谷米贵如珍珠。今离江西半载到此,插得地方未曾清楚,日叔日弟,我子即汝子。同心协力,立清界抵,报上登籍,安家立业,不枉前程,方可落心。”叹云:“六十六岁丧妻李,八十二岁离豫章。风尘千里栖约冲,但愿儿孙个个昌。”
……至初十日申时去世,春秋八十有三。棺木先腊预备,殡殓如礼,安葬约冲住居后,戌山辰向。公原名乐旺,既至湘乡,改名乐翁。
此文仅700余字的篇幅,但信息量很大。
江西泰和县隶属吉安府,第十九都地处东南部,大致属清代的云亭乡、现在的冠朝镇区域,与兴国县接壤,赣江由南向北流经县境。
首先是朝廷要求从江西移民到湖南,因为湖南缺人,地广人稀,一个“诏”字、一个“实”字足可说明。
彭家具体的迁湘时间是洪武二年十月初六日,时值秋高气爽,利于远徙。成员有父子、兄弟和叔侄,男女合计22人,几乎是举家迁移,加上结伴乡邻57人,这是一支79人的庞大队伍。
在目前的地图上可测得冠朝镇与临江镇的高速公路车程约180公里,普通道路距离约176公里,步行至少需要7天,因此他们应当是坐船顺赣江而下,仅3天时间就抵达了临江府城,即今江西樟树市临江镇。“皇叔署”是个什么机构现在还难查考,从“领票”才能“登船”来看,推测是一个官方机构,“领票”如同是领一张通行证,这是不可或缺的移民手续。
从明代江西地图可以看到,临江镇有渝水(现名袁河)和赣江交汇,渝水是袁河在临江府区段的名称,在袁州府区段又名泸溪水,它发源于泸溪县的武功山,全长110多公里。临江镇曹家埠码头之名似已不复存在,这支移民队伍在这里登船西行,3天后至袁州府,即今宜春市。又两天到“彤关”,现在无法找到这个地名,推测是萍乡县的地界。萍乡有萍水河,向西与湖南醴陵的渌水相接,而袁江与萍水并不直接相连,他们需要走一段路,故彤关也可能是在萍水边登船的地方。
从这里往湖南醴陵,再经渌口转入湘江,向北抵达长沙小西门,只花了两天,这样的速度也只能是乘船才能实现。由此,这段路他们一共花了10天时间,行程300多公里,舍舟登岸,在长沙休息了一天。
从长沙步行到湘潭花了两天,距离50公里左右,住宿地后街,在今湘潭雨湖区白石公园附近。从湘潭至湘乡,有潭宝路相连,它是一条古老的官道,不仅联通湘潭至邵阳,甚至还可远及云贵高原,它的路基和走向基本被今320国道沿用。云湖桥在湘潭西郊,相距约23公里,是潭宝路上的一个大镇,用一天走到。这里离湘乡县城约25公里,费时一天,于二十一日抵達湘乡县城南门,住店休息一天。第三天,队伍中分出26人,乘船沿涟水河而上,往激水镇。它在湘乡县西50多公里外,地处往宁乡、安化、娄底、永丰的交汇点,曾经是一个米盐集散的繁华大镇,因为兴修水府庙库区的缘故,已经被淹没。另外,这里还有一支激水彭氏,其始祖于洪武四年( 1371)从庐陵迁移而来。
剩下的53人继续沿着潭宝路西行,从洙津渡过涟水河,当天宿虞塘镇。从虞塘到今已属双峰县的梓门桥,彭乐翁们步行了两天,又有25人离开了这个队伍,去了“青蓝”(应是“青兰村”),属梓门镇所辖,而且当时已经有一支“青兰彭氏”,他们的始祖彭机是于元延祐五年( 1318)腊月由长沙迁徙而至。
彭乐翁一大-家从梓门桥折向潭宝路南边的荆紫峰(现名金紫峰),在大山深处一个叫“约冲”,的地方暂时安顿下来,这个地方目前属于井字镇,离曾国藩的老家已经非常近。这一天已经是十月二十五日。彭家人整整跋涉了20天、500多公里的水陆路程,基本符合“风尘千里”的描述。在每一个重要的路程节点,他们都要向官府“挂号”,说明这种迁移不是随意的,而是受控的。而从全程中老者住店、少者露宿的安排来看,他们的经济实力显然也不强。
3天后,彭家就地建屋,至十一月初六日入住,用了不到10天时间,可谓神速,也可能不免有些简陋,但无论如何,他们能够在异乡安居了。
彭乐翁也就此轻松下来,他把自己的名字乐旺改成了乐翁,字面上隐隐有一种喜悦之感。但此时他的健康出了问题,这一年他已经是82岁的耄耋老人,而他的妻子已经去世16年。5个月后,他自知不久于世,命第三子宗海记下这一次迁移经过。所谓“谷米贵如珍珠”,应当是指泰和那边的乡村经济已经衰弱,税负过重,因此很多人有移民的动因。其次是湖南这边可以插标占地,很快能落地生根。
土地是移民的身家所系,从谭其骧著《湖南人由来考》来看,是元明之交的战争使得湖南尤其是湘中地区人口大量减少,土地相对富余。所谓“立清界抵,报上登籍”就是丈量好田地的四至,报官府备案登记,等于是一种简便的主动确权。元朝时湘乡为州,至洪武二年才改回为县,因此他们仍想着“立清界抵报知州,传与后人永莫丢”。
彭乐翁去世两年后,其子宗海等人再次迁移,从约冲搬到了龙田村,或许是与叔婶分家析产,或许是觉得那里不够理想使然。龙田村在潭宝路之北,相距约32公里,现属双峰县走马街镇,虽然也是山区,但是没有荆紫山那么险峻且闭塞,重要的是更接近今娄底市(清代为湘乡县娄底镇),交通不如约冲闭塞,从此一个叫“龙田彭氏”的宗族开始在湘乡衍派了。
这次移民的细节仍嫌不足,在记叙内容的基础上,也许还可以合理推测或者假设:迁移前可能有人提前探路,或已经先行一步,这样彭家人才能径直抵达;迁移时晚稻已经收割,从生计考虑,他们可能把口粮、稻种,乃至耕牛、推车等都带往了湖南。也因此,他们步行的速度基本保持在日均约25公里。也只有这样设定后,“江西填湖广”的历史场景才生动而具体:他们行色匆匆,扶老携幼,风餐露宿;前路艰难而意志坚韧,满怀留恋又心存憧憬。显然,他们是“江西填湖广”的一个真实的缩影。
江西人是今天大多数湖南人之所来自,如曾国藩,如毛泽东,这些江西移民的后裔如星星点点般散布在三湘四水间,筚路藍缕,历经数百年交汇融合,最终深刻影响了湖南乃至全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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