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来,维克多·雨果已经不在我们中间了。”这是波德莱尔的《对几位同代人的思考》的第一句话,他评价雨果,说他“属于罕见的人物,这种人在文学界比在其他领域尤为罕见,他们从岁月中汲取新的力量,他们由于一种不断重复的奇迹而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强壮,直至坟墓”。大概就是受了这篇文章的影响,我刻意回避周遭,躲开写作的朋辈,近来才意识到,维克多·雨果在“我们”中间也好,不在“我们”中间也好,本就与“我们”无关。可惜意识到这一点太迟,读过的同辈人的作品仅限于零星朋友的零星几部,只能将自己在《天南》发表小说的那段经历作为青年写作的一种样本来剖析。
我2019年才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之前,别人介绍我总是很费劲,最后只得说“他是以前《天南》的作者。”并非每个人都知道《天南》,场面常常尴尬,但我心头是欣喜的。我很愿意打上了《天南》的标签,尽管我跟它的交集只有两年。
《天南》创刊是在2011年年初,那前后,短暂地兴起过一阵独立办刊的风潮,我所知道的,有韩寒的《独唱团》、安妮宝贝的《大方》、张悦然的《鲤》、郭敬明的《最小说》、杨黎的《橡皮》、春树的《缪斯超市》,影响最大的可能是《独唱团》和《大方》,都一前一后地折在了2010年年尾和2011年年初,明面上的原因是“以书代刊”,这既是多数独立杂志在夹缝中的一道生存空间,也是它们的致命之处。《天南》避开了这一点,它借用了广东官方的一本同名刊物的刊号,依托传媒巨头现代传播来运作,无论是当时的媒体,还是主编欧宁,似乎都以为,它会走出一条不同的路,而且会走得更长远。现在看来,《天南》至少做到了第一点,而且只用了一期创刊号就做到了这点,只需扫一眼创刊号的封面,就可以发现它的异质所在,封面用的是一幅摄影作品——一个在恒河畔孤寂地行走的僧人,作者的名字按首字母排序,竖排罗列在了封面左侧,有屡见于传统文学期刊的阿乙、柏桦、李锐、徐则臣,也有刚出版《中国在梁庄》的梁鸿、从事台湾农村运动的吴音宁以及抗议印度水坝建设的阿兰达蒂·洛伊,他们用小说、用诗歌、用非虚构作品,甚至用行动共同呼应着当期的主题:亚细亚故乡。而这个主题的背景是,亚洲各国知识分子正掀起的乡建浪潮。由此,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份杂志努力的方向——打破文学固有的界限。那摆在封面正中间的黄底黑字的刊名,就如同一则宣告:《Chutzpah!天南》。放肆,拽,无所顾忌。
《天南》的异质跟主编欧宁的个人趣味有关,他的主要身份是策展人,杂志的结构就如同一场展览,由“入口”,到“特別策划”,再到“自由组稿”以及“刊中刊”,最后是“出口”,除开文本,《天南》的延伸部分也是独到的,比方第三期的“诗歌地理学”,随杂志一同发布的,还有欧宁拍摄的一组20世纪80年代诗人的口述视频。而我认识这份刊物也源于此。在那组视频中,有一段是诗人郑单衣站在香港的某处露台上,讲他80年代的经历,讲他大学毕业时,穿着一双拖鞋去贵州,结果在那里一留就是十几年,那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巧的是,当时我正逢大三实习,托人开了份证明交到学校,然后坐火车去贵阳找正在电台实习的朋友,我就是在他租住的屋子里看到了这段视频,一段青春似若与另一段青春构建起了某种隐晦的联系。我印象中,回到成都后,我就在宽窄巷子的报亭买到了这期杂志,但翻找书柜,却如何都找不出这一期来,能找到的最早一本是第六期的“革命”,兴许是掉了,兴许当时只是在报亭前随意翻了翻。
那会儿,我已经在写小说了,写了一部网络小说,四千块钱卖给了一家电子出版商,没有署名权,去贵阳的旅费就是从这儿来的,也写了几个短篇小说,投给了前文提到的独立出版物,也投给了传统期刊,均无回音。知道《天南》后,我就开始在网上关注它的动态,但只是对心仪刊物的单纯期待,既不敢也不想拿自己的小说去骚扰他们,最初看到第九期“方言之魅”的征稿启事时,我仍是这心态,这则启事给我提供了个灵感,我决定用方言去呈现已经构想好的一个地方故事,写完后,我像之前一样,群发给了我所能搜集到的所有投稿邮箱,当然,除了《天南》。这一次,不知何故,收到了好几位编辑的回复,但都是,不予采用,每每看到这样的回复,我都一边犹豫要不要继续写下去,一边幻想自己是不被人理解的天才。再次在微博上看到《天南》的征稿启事,已是截稿日期将近时,我以为他们一定是没找到合适的稿子,再加上那条微博的末尾提到了李劼人用四川方言写的《死水微澜》,我终于厚起脸皮,把小说发了过去。
小说投过去应该是在2012年的6月底,7月初,我就收到了回复,是当期的执行编辑沙湄发来的,她说,这篇小说得到了编辑部同仁的一致好评,他们非常欣赏它的语言和想象力,决定将它收入即将问世的方言文学专辑。当时我已经回了老家乐山,白天在地方电台当播音员,晚上写小说,那天晚上,我写完小说,拿出手机,看到了一串未接电话,是北京打来的,便料到应该是某个编辑部,赶紧登陆久未查看的邮箱,然后便看到了这封邮件,彼时彼刻的状态记忆犹新,内心是空的,就盯着那串文字,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直到一阵愤怒的敲门声响起。
收到样刊,大概是在2012年8月底,尽管买过好几本《天南》,且在跟沙湄的邮件往复中,已无数次幻想过这期杂志会是什么样,但真掂在手头,它的精致仍是出乎意料的,再看到自己的名字跟骆以军、五条人、野夫一并罗列在封面上,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已是大作家的错觉。跟欧宁联系上,正是在这时候。是他先打过来的,一连打了好几通,我没接,回到家,我用座机给他回拨了过去,他夸奖我,没有尺度地夸奖我,提到了李劼人,还提到了另一些重要的作家的名字,我没打断他,只是听着,他鼓励我继续方言文学的实验,并且还跟我约稿,让我今后的小说都在《天南》上发,最后又邀请我去北京,参加他们的发刊会,我听到了,我父母也听到了,我按了免提。
那场发刊会是在库布里克办的,叫“文学新血”,请了三个在《天南》发表过作品的年轻人去参加,除了我,还有写诗的余幼幼和写小说的孙一圣,我和幼幼同龄,都二十出头,一圣比我俩大一些,也就二十五六,我们都太新了,我刚发表第一篇小说,幼幼刚出了第一本诗集,是那种廉价印刷品,一圣最腼腆,从头到尾,恨不得一句话不说,相对而言,他其实是经验最丰富的,参加过四次高考,在上海当过保安,后来又到北京当了图书编辑,这是我后来才晓得的,当时并没把他当回事,我们谁也不把谁当回事,以至于那场发刊会很快陷入僵局,最后只能让幼幼念了几首诗草草了事,倒也有个好处,我们在崭新的时刻认识,结下的友谊也是锃亮通透的。那趟北京之行,我也第一次见到了欧宁,当时,我和幼幼坐在出租车上,透过车窗看到他,他戴着一顶草帽,穿了双拖鞋,穿着懒懒散散,姿势也懒懒散散,发现是我们,他笑了起来,后来,我看过他年少时的照片,只有那笑容几十年未变。发刊会结束后,我们聚在一起吃了顿饭,在场的人,除了《天南》编辑部成员以及我们三个,还有柴春芽,柴春芽天生一副反骨,由他牵头,我们把中国作家几乎全批了一遍,欧宁说得少,倒是最后话题回到《天南》上,他的话多起来,原话我记不清了,大意是说,他希望把《天南》办成中国的《纽约客》,培养一批固定的作者,形成一股制度外的文学力量。我当然晓得,他的野心绝不止于此。
此后的事,便顺理成章了。因为欧宁的鼓励,我开始了一系列的方言小说的探索,写了一组川南小镇的少年群像,又写了一组地方上的奇事和艳事,其中,包括处女作《阴阳人甲乙卷》以及《如她》《牛象坤》都是在《天南》上发表,而且是接连的几期,渐渐有传统的文学期刊跟我联系。那是2013年了,传统期刊接连开始改版,《作品》推出了一个新栏目叫《浪潮1990》,那应该是第一个以90后为噱头的栏目,第一期是我和李唐的作品,就我所知,这个栏目之后办了很多年,有几十上百个90后在上面初试啼声,而包括《人民文学》在内的别的一些杂志,也纷纷开辟出类似的板块,尽管有吃奶骂娘之嫌,但我还是想说,这纯然是一种烧香拜佛的心态,既无主张也无格局,单单列上一堆名字,以求借这些名字也变得年轻,砸过稿费便心安,不但没有帮到90后,反倒使90后落得个被“催熟”之嫌。彼时,传统期刊在改变,《天南》也在改变,而《天南》的改变实属无奈。那年夏天,欧宁带着一帮朋友来乐山玩,我当向导,我们已经很熟了,我们聊文学,也聊文学之外的八卦和个人打算,那前后,现代传播因为大环境的缘故,收益折损,结果之一便是《天南》由双月刊改成季刊,我没记错的话,《天南》的办公室已从北京搬到了上海,欧宁的跨界身份也使得他俗务繁多,他在担任《天南》的同时,还在践行着一场乡建运动——碧山计划,而上海离碧山更近,显然,他正把工作重心转移到那头,《天南》停刊是迟早的事。
果然,改为季刊后,《天南》只出了两期,它气数将尽时,我正攒了一身的力气,试图砸毁目力所及的一切东西。那阵子,我写了个村庄,那里没有历史,没有未来,太阳不再升起,这个小说分成两部分,刊在了《天南》第十五期以及终刊上,如今回头看,整部小说近乎胡言乱语,我写了个属于未来的诗人,他把作品刺在人身上,唯有所有的人皮拼凑到一起,方能见到作品的全貌,我借那个诗人之口说:21世纪的小说是雨果的反义词,必须是福楼拜、屠格涅夫、左拉的反义词,是托马斯·曼的反义词,是马克·吐温的反义词,是D.H.劳伦斯的反义词,是福克纳和马尔克斯的反义词,是昆德拉和村上春树的反义词,必须是萨尔曼·拉什迪和赫塔·米勒的反义词,是沈从文的反义词,必须是鲁迅的反义词,是莫言、阎连科的反义词,必须是高行健的反义词,必须是苏童的反义词,必须是王安忆的反义词,必须是张炜的反义词。如果彼时彼刻,我知道自己后来会写《苔》,我想,我会觍着脸把自己的名字也加上去。我只顾着摧毁,并没去想,21世纪的小说或者说新世代文学应该是什么样?
《天南》的终刊或许给出了答案。那一期叫“钻石一代”,取自道格拉斯·卡布兰对1989年之后出生的一代人的命名,欧宁在前言里如此描述:有着多面的棱角,拼命吸收和折射着来自不同方向的光芒,在亟待打磨的粗粝外表下内含着赤子之心。这期杂志将世界各地的89后诗人、小说家和艺术家放到同一平面展现,开篇是墨西哥诗人大卫·梅萨的《致未来世代(宣言)》:我希望墨西哥之死是美丽的死/我希望它的死好像飞鸟成为美好而无法解释的仪式/我希望过去是在未来打造的神奇事实/我希望我的名字是生命/我希望美洲展开显露好像不明飞行物的悬崖/我希望我的性是生命/我希望人们的文学传统好像彗星的轨迹/我希望我的祖国是生命/我希望文人重新上树夜夜为字母表的群星命名/我希望诗人不再自称诗人而自称为梦而梦开始自称为星或萤火虫或溪流或三轮车/我希望青春成为一种面对世界的态度而非面对年龄/我希望诗歌与小说混淆小说与科学论文混淆而论文与新的行星体系混淆/我希望我的社会阶层是生命/我希望诗人们害怕不朽和永恒/我希望被称为大学生不是因为人在大学而是因为身在宇宙/我希望诗歌与哲學论文或政治论文或森林中受伤的鹿相混淆/我希望我的国籍是生命/我希望读到这篇宣言的人都把它撕掉然后写一篇更真实美好的宣言/我希望这时代的文学团体在他们的成员中观看石头与河流以及空间中的超级英雄/我希望艺术家把他们的作品丢进大海然后开始在自己身体上写作/我希望我的年龄是生命/ 我希望世界文学在未来被称作前文学史/我还希望我这一代最美的诗歌写在地铁的墙上。我将整首诗抄录于此,正是想说,这便是对“新世代文学应该是什么样?”的回答,不必去理会所谓“经典”的论调,亦不必去争论谁是磐石谁是流沙,“新世代”必须始于“宣言”,必须始于“主张”,并由此去构筑,才会有可能性。
2014年年初,欧宁在微博上宣布了《天南》的停刊,他写道:过去三年零十个月,《天南》共出十六期,第十六期推出世界各地的89后作家和诗人,作为终刊号,它把我们对文学的期许寄托于新生代的身上。终点处似乎蕴含着一段新的开始,只可惜,告别是准时的,而新的开始却迟迟未到。五年过去了,我们当中的很多人,包括我,迅速借由旧秩序换代的契机,融入了进去,并力图在其间,博得个好位子,做起雨果的梦,做起福克纳的梦,做起莫言的梦,做起阎连科的梦。好在,仍有人坚持,好在,近两年似乎又看到了些不一样的苗头,比方《花城》的“花城关注”,比方《小说界》,比方《思南》,我这个逃兵也暗暗期望,那苗头真能生发出些什么来。■
(周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