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贝保·热合曼
记忆
在我早年的记忆里,喀什是一个非常遥远和落后的地方,这完全取决于邻居艾尼大哥对回乡艰辛历程的可怕描述:坐大卡车去喀什探亲,夏天馕坑一样,热得人胸闷气短,冬季冰窖似的,裹着皮大衣还感觉透心凉。比这还难捱的是漫长又寂寥的路途。走茫茫无垠戈壁,过艰难险阻大阪,穿寸草不生沙海。卡车像一只甲壳虫,行进在一条黑色河流一样破烂颠簸的道路上,而且车还动辄开锅、抛锚。人也仿佛散了骨架,必须天擦黑之前赶到一个小客栈,填饱了肚子,便一觉昏睡到天亮。从乌鲁木齐到喀什,要经过几天这样的轮回反复折腾,探一回亲,就像脱一层皮,人如同吞了针的狗,憔悴得不像样子。
此次到喀什采访之前,我有過三次去南疆的经历。第一次是1980年代初,我刚参加工作,奉命从喀什到叶城,搜集一些关于勤工俭学的资料和图片。先是坐飞机到达喀什,之后改乘长途班车。第一印象,喀什机场像一个村里的打麦场,小且简陋,乘机的人也很少。坐班车也很不舒服,打开窗户吧,土太大,呛得人咳嗽;关上窗子吧,车里闷得像蒸笼,各种刺鼻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让人头晕恶心。
半道上乘客上上下下,路过一些村庄,常常遇到坑坑洼洼黄土路,前面走一辆车,后面的车俄顷就被弥漫的黄土所吞没。就见黄土像瀑布一样,从车顶稀里哗啦顺着车窗往下淌,空气中随之掺和了一股浓烈的黄土味道,让人受不了。车过莎车,快到叶城的时候,一段路被水冲了,形成一个个大水坑,车轱辘陷进去,开不动了。人都下来帮着推车,轮子飞快转动,裹挟着泥浆,抛撒在推车人们的身上、脸上,真正领教了什么叫作“晴天一声土,雨日一身泥”。
道路差,路边的住房也破旧不堪。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那种“塌塌房”,低矮的土房子,柴梢子扎成的篱笆,或者干打垒的土墙。有些坐落在路边的庭院,山墙甚至是用红柳条扎起来的,时间长了,墙皮脱落,感觉房子在透风呢。黄泥屋门前,一个简易的小凉棚,下面一个小土炕,铺着陈旧的毡子。走进房屋再瞧,光线昏暗,陈设简单,一个灶台,一个火炕,几样破旧的没有上过漆的家具,一架驴车就可以全部拉走。与我想象中的南疆和喀什相差无几。
后来还去过两次南疆,一次是2008年,一次是2017年。一下子就发现不同以往,有了很大的变化。感触最深的还是道路。笔直,宽阔,四通八达,连接乡村。尤其是两条奇迹般的沙漠公路,一条从轮台到民丰,全长552公里;一条从阿拉尔至和田,全长424公里。这两条沙漠公路的全线贯通,像两条寓意着幸福和富民的彩虹,把塔里木南缘和北缘连接起来,把南疆和北疆连接起来,也把新疆和内地连接起来。这是两条名副其实的连心路、致富路、理想之路。
七县一市,人生第一次
2019年8月,我再一次来到了南疆,来到了喀什地区。那天一下飞机,我们就直接驱车前往巴楚。短短10天时间,我们先后到巴楚、麦盖提、岳普湖、喀什、疏附、叶城、泽普、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等8个县、市实地采访。以往3次到南疆喀什,不是以行业工作对接学习考察,就是以游客身份出现,直接去某一个地方,来去匆匆,走马观花的时间多,实地走访的时间少,最主要的是没有深入到基层,所见所闻都是表象的、直观的、浮光掠影的。这一次则不同,如此短暂的时间,跑了这么多县、市,马不停蹄,风雨兼程,来回近3000公里。看企业,进厂房,观村容村貌,瞧百姓生活,探访“访惠聚”工作队、村“第一书记”,深入企业产业园,感受“一人就业,全家脱贫”的具体实例,接近援疆创业者,体会“一次援疆路,一世援疆情”的家国情怀。像塔县下坂地那么遥远、偏僻,却又肩负灌溉、泄洪、养殖和发电的综合性水利枢纽工程,叶城阿克塔什易地大规模扶贫搬迁,麦盖提34万亩生态防护林建设,安排1100人就业的岳普湖县新岳纺织服装园,喀什老城区改造涉及22万人的浩大民心工程等,如果没有一种坚韧不拔的顽强毅力,没有一种“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豪情壮志,是干不出这番大事业,也创不出如此辉煌的成就的。
可不是吗,当我们行进在一条又一条新修的高速公路上,一个最突出的感觉是——距离不再是问题。县与县之间,乡与乡之间,哪怕村与村之间,一道笔直通畅路,两边都有成排树。那种令人头痛的“搓板路”一去不复返了,上午还在泽普,下午就到疏附了,感觉时间过得很快。即便从喀什去往塔什库尔干,期间还要翻越帕米尔大阪,车辆速度不宜过快,依旧朝发夕至,早早就到达目的地了。要想富,先修路,这在喀什地区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真真切切体会到。这些日子,经常可以遇到这样一个有趣却又充分体现交通便利、出行快捷的生动画面:那就是乘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我们,无意间回头一望,就看见一列火车在不远处的铁道上,要么和我们并行向前方疾驰而去;要么相向而行,拖着长长的身子渐行渐远,像一条长龙,装载着满满的希望和梦想奔向远方。
尤其是路两边的房子,早已旧貌换新颜,由先前低矮破败的“塌塌房”,摇身一变,换作一排排整齐、美观的安居富民房。要么一律红屋顶,黄墙面,一扇扇精雕细琢的富有地域特色的大门;要么红色的顶子,齐刷刷的白墙,铁艺的庭院大门,茂密的葡萄架,小菜园子里或结着一串一串绿色的豆角,或灯笼一样挂满了诱人的西红柿。就以巴楚县阿娜库勒乡果勒买里村为例:8月19日当天参加完全村升旗仪式,走进居民点一看,我就首先被漂亮气派的一栋栋富民安居房所震撼。原先巷道那种各家门前乱堆乱放,看着不值钱却又舍不得清除的杂草、玉米秆、柴梢子,特别是一堆一堆的羊粪、牛粪,不仅看着碍眼,闻着刺鼻,也污染环境。然而诸如此类与农民的愿望和社会的要求极不协调的“老大难”问题,一夜之间从乡亲们的视野中消失,不见了踪影。与之相对应的是,各家各户门前树林子里种草种花,一条条U形引水渠从门前而过。水泥和砂石砌就的引水渠,防渗漏,寿命长,修得漂亮,成为乡村的一道新景观。走进农户家,客厅、厨房、卧室一应俱全。卧室早已结束了原先“一个土炕铺满毡,全家老少睡一炕”的不堪历史。木板床,新花毯,一摞一摞的被褥,有的人家别开生面,打造了新式组合家具,一个大茶几,白天客厅招待客人,晚上来了亲戚,手一搬一拉,就成了一张床,算是南疆农民的一种新生活方式。最让人惊奇的还是卫生间,宽敞、通风、干净,不再半夜起来跑外面的旱厕,臭气熏天,还不挡风遮雨,遭蚊虫叮咬,成为庄稼人难以逾越的一道坎。尤其是洗澡用的淋浴器,挂在墙上,乐在心里,消除疲劳不说,从此养成了个人卫生好习惯。这也是喀什乡村所开展的“三新”活动,也就是“新风尚、新气象、新秩序”的具体成效。那一天我在朋友圈发了一组进村入户的照片,很多乌鲁木齐的朋友都点赞、留言,纷纷感慨喀什农村超出想象的巨大变化。
按图索骥,走进阿依尼沙老人家
这次奔赴喀什地区采访,走村入户中,我们第一个走进的是阿依尼沙老人家。她是巴楚县果勒买里村人,今年69岁,穿着蓝色长裙,裙子上装点有粉红色花朵。我们推开院门,阿依尼沙老人笑盈盈地迎上来,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并让我们到屋里坐。之所以第一个到她家去,是因为挂在村委会墙上的一幅彩色大照片。看着这幅大照片,就知道那是一个喜庆场面。一位扎着红头巾的老太太笑逐颜开,正在给一个大个子男人脖子上挂红绸带,而大个子男人躬着腰,脸对着老太太,也是一脸开心的笑容。一问才知道,给人挂红绸带的老人叫阿依尼沙,而那个干部模样的大个子男人,则是自治区体育局驻果勒买里村“访惠聚”工作队队长、村第一书记刘毅。原来,为扶贫解困,刘毅书记出资给阿依尼沙家买了2只羊,出于感激之情,阿依尼沙老人在分羊现场给刘毅书记挂了红绸带。
为了求证买羊这件事,一到阿依尼沙老人家,我就捷足先登去看了她家的羊圈。不是2只羊,而是4只羊,1只绵羊、3只山羊。绵羊个头不大,山羊一大两小,低着头美滋滋地吃着木槽里的饲草。进了屋在沙发上坐定之后,我开始和老人交流:
“阿恰,这个人您认识吗?”我指着陪我们一同走访的刘毅书记,问阿依尼沙老人。
“不光我认识,全村老人孩子都认识,他可是我们的刘局长!”
老人望着刘毅书记,捂着嘴大声笑着回答说。刘毅书记是自治区体育局副局长,果勒买里村很多人都叫他刘局长。
“刘毅书记给您家买了2只羊,羊圈里怎么多出2只,变成了4只羊?”我又问阿依尼沙老人。
“兄弟都看到了呀?可不是么,刘书记给我家买了2只羊,一发展就成了4只羊呢。”老人面对着我们,坐在一只小凳子上,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
不光是我有点好奇,同行的采访组其他三位作家,也不由自主瞪大眼睛看着阿依尼沙老人。阿依尼沙老人只会几句简单的国语,我就充当起了翻译,一边问老人情况,一边给大家翻译我俩的对话。
“那另外2只羊是怎么发展的呀?”我一手握着笔,一手扶着放在膝盖上的采访本,等着老人揭开谜底。
老人整了整头巾,拽了一下裙角,咧一咧嘴又笑了。“那2只羊是刘局长去年给我们买的,养了一段时间以后,到巴扎上卖了其中的一只。然后用卖羊的钱,又买了1只母山羊,后来生下2只小羊羔,就变成4只羊了,而且家里还有新鲜羊奶喝呢。”老人好像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
“那您当时怎么想起给刘局长挂红绸带呢?”就像献哈达一样,向人挂红绸带,也是一种很高的民族礼节,老人当时是怎么想的呢,这个我更感兴趣。
“我家以前很困难,政府给我们盖了这么好的房子,做饭、上厕所都在屋里,还抗震。最高兴的是,政府帮我们解决了洗澡这个盼了几代人的大事情,这可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呀。有了房子还不算,还要考虑我们腰包里有票子,生活过得再好一些。刘局长他们来了,无亲无故大城市来的国家干部,却把我们当作自己的亲人,问寒问暖,帮这帮那的,还掏钱买了羊。能不高兴嘛,能不感激嘛,挂红绸完全是我的一片真情实意!”說到这里,阿依尼沙老人有些激动,两眼噙着晶莹的泪花。
常言说:扶上马,送一程。对于像阿依尼沙这样的家庭来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更实际。从两只羊发展到四只羊,看起来似乎是一件很平常的小事情,却让一家人的日子有了盼头,也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就像一个在漫长黑夜迷途于荒漠的路人,多希望前方突然出现指路的灯盏,哪怕火苗微弱、灯光暗淡,那也是走出困境的一线生机啊。
就在我们采访完毕,准备离开去往下一户人家之时,阿依尼沙老人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急忙走到我跟前,说了这样一件事:“刚才一激动,把一件事给忘了,这件事对我们家也是非常重要,不说不行啊!”我们就站在宽敞、鲜绿的庭院,听老人讲这个“不说不行”的事情。“你们看,这是我的儿子,先前在别人的饭馆打工,因为手艺好,想开自己的饭馆,但是缺钱,一直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工作队知道了,拿着3000元就又来了,眼下正等着找一个合适地方,准备饭馆开张呢。”老人结实健壮的儿子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再看看阿依尼沙老人,自始至终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我们相信她家的幸福生活,就像在雪地滚雪球,一定会越滚越充实,越滚越美满幸福。
两副年轻面孔
在巴楚果勒买里村,有人用手机抓拍了这样一个场景。五星红旗在头顶上空高高飘扬,旗杆下大理石底座上,坐着一老一少两个人。看图片,不远处有一个篮球架,再往远处瞧,是一片绿油油充满希望的田野。只见年长者低着头,专心致志在一个大本子上记录着,而年轻小伙子挨着年长者坐着,好像不停地在说些什么。这个年长的人就是我,而那个年轻人是村里的一个大学生。这张图我也发了朋友圈,有人有感而发,这样留言:国旗下访谈的那张照片太有寓意了,看得我先是眼前一亮,继而泪眼蒙眬。我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只有同心同德,才能创造美好的未来。祝愿五星红旗千秋万代高高飘扬。
接受我采访的这个小伙子,叫阿布都外力·艾莎,今年23岁,在新疆财经大学库尔勒分校就读。大学5年,其中1年预科,正在上大三,所学专业是金融。采访他的时候,我们肩并肩坐在一起,就像一个长者和晚辈促膝拉家常。我想到哪儿,就和他聊到哪儿,语气平缓,态度和蔼,一直微笑着看着他的脸。从开始到结束,我有意用国语同他交流,没有一点障碍。阿布都外力·艾莎告诉我,他家5口人,父亲46岁,帮人开车,月收入5000元,母亲在家务农。家中3个孩子,一个在库尔勒上大学,一个在巴楚县城读高中,一个在村上念初中。他说3个孩子上学,全靠父母开车、种地来维持。他家租种了30亩地,以前是棉花,现在试种西瓜,第一年种西瓜没有经验,收入3000多元,明年就好了,收成一定不会差。
一开始阿布都外力·艾莎多少有点拘谨,随着交流不断深入,他逐渐变得松弛了。从家庭说到学校,从专业说到外面的世界,言语中一再感慨知识改变命运,掌握国语才能更好向前发展的重要性。我最赏识他的是,这个孩子懂得感恩,说父母养家糊口不容易,还要负担3个孩子的各项学业支出,一年下来数字不小,打内心心疼自己辛劳的父母。更重要的一点,他说毕业后不想去大城市打拼,而是想回到家乡工作,一边替父母分担一些家务,一边把学到的知识用到家乡的经济建设、生产发展上。阿布都外力·艾莎还信心十足地对我说,农村缺人才,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相信自己回到家乡后,能够创出一番让父母欣慰,让乡亲们满意,更让自己充满干劲的事业。国语讲得很好,字又写得怎么样呢?我递给他笔,让他在采访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他非常流畅地写好了,我一看还真比我想象的要好呢。
村上还有一个叫热比娅·阿布都克热木的女孩子,是在和田师专学音乐,当时正在村里帮忙。和我们见面的时候,是她父亲一起陪着来的。一束乌黑的长发扎了起来,花外套,牛仔裤,脚蹬一双白色旅游鞋,一副年轻女孩的时尚打扮。她说她是家族唯一的大专生,毕业后想当女警察,父亲却一定要她去当老师。弟弟在县一中上高中,思虑着报考警察学院,父亲还是不同意,非要让弟弟上医科大学。一个大专还没毕业,一个正在上高中,对于今后究竟应该从事什么样的职业,当下就已经有了分歧。那么这个固执己见、此时就站在我们面前、看上去还很年轻的叫作阿布都克热木·阿木提的父亲,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我们不约而同将脸转向了他。乌黑的头发、白T恤、黑裤子、黑皮鞋、左手腕上戴一块手表,他胸有成竹地和我们谈起了他的想法和打算:“女孩子心细、有耐心,当老师最合适。培养出很多很多的学生是一种荣耀,有知识的人多了,乡村的未来就更有希望了。”这是他对期望女儿将来毕业当老师的解释。而让儿子报考医科大学,他也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南疆农村缺医少药,一人得大病,全家遭连累。男孩子在农村当医生,起码能吃苦。刮风下雨,白天黑夜,不管路有多远,谁家有了病人,一个电话打过去,背上红十字药箱就走了。”知道知识的重要,更有一种渴求学习的热情,关键是懂得回报社会,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尽管阿布都克热木·阿木提靠装修挣钱,一年收入七八万,还请有好几个帮工,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依然不忘让子女接受更高层次的教育,并准备让孩子毕业后回家乡发展。虽说他在关于孩子最终应该选择什么样的职业、究竟在什么地方工作方面,先入为主,包办代替的家长作风比较严重,想法也不一定完全正确,但出发点还是好的,这就显得难能可贵,值得赞赏。
她们都有一个好听名字——“古丽”
或许是我毕业于师范学院,曾有过当老师的经历,后来又在劳动和人社系统工作多年,在喀什地区采访期间,对大学生就业尤其对女孩子的就业问题特别关注。然而一路的所见所闻,让我打消了早先的那些顾虑。比如在喀什古城,遇到的美丽讲解员古丽,短发,红裙子,一笑脸上两个酒窝。她不但气质好,国语水平高,在介绍喀什古城的特色方面,更是抓住关键要素,由浅入深地将游客带进最想了解也最感兴趣的古城新旧变化。通过一条街道,一座庭院,一个铁匠铺,一位买药材老人,一个首饰摊,一家风味小餐馆,一个网红咖啡店,等等,让我们领略到古城的过去,也体验到了古城的当下,对古城的未来充满憧憬。
古丽带我们登上高高的台阶,走街串巷,在曲径通幽处,手指着一栋栋错落有致、修旧如旧的“房子上的房子”,自豪地说:“看这些高台民居有多漂亮,不再担心下雨房顶上掉土,有个地震啥的,也不会一边叽里呱啦尖叫着,一边手忙脚乱往外跑了。”她引领我们走进一户雕梁画栋、极具民族风情的普通民宅,与主人家热情攀谈着,朗声欢笑着,还不忘随时回过头笑盈盈地告诉我们:“这样的家庭还有很多很多,实际上就是整个古城一个最好的缩影。”
言谈间,我发现古丽对她的工作很满意。交流中,得知她今年27岁,有一个女儿,因为爱好旅游解说,就自修了旅游专业,后来被聘为喀什古城講解员。虽说工作才刚刚4个月,她就很快进入角色,每天平均接待四五批游客,月基本工资2000多元,加上提成可达4000多元,不但养活了自己和女儿,还把老母亲接来同自己一起生活。古丽说她很幸福,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自己经济上独立了,心中充满了自信,而且还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把喀什古城介绍给全国乃至世界。我们还从古丽这里知道,古城的讲解员和她一样都有一个名字叫“古丽”:阿依古丽,月亮花;巴哈尔古丽,春花;阿尔孜古丽,希望之花;阿娜尔古丽,石榴花。其中还有一位古丽从一个普通讲解员,发展成了一家颇有名气的民宿女主人。
我们随即慕名去了这家“古丽民宿”。一座楼分为三层,一层展销,二层家访,三层住宿。整个楼院华丽、气派。一进门,一幅大大的彩绘广告占据一面墙,绚丽夺目,极具吸引力。各种纪念品,服装、干果、首饰,琳琅满目,丰富多彩。游客进进出出,观赏有之,选购有之,好不热闹。我上二楼参观,巧遇一位白胡子长者正在换衣服,看着很眼熟,原来他就是每天喀什古城开城仪式上,穿着长袷袢和游客一起跳舞的那个舞姿独特也最招人喜爱的网红老人。“古丽”们为喀什的建设和发展做贡献,像他这样的白胡子老人们也在尽自己所能发挥着余热。
一个个好听的名字,寓意着美好和未来,也给古城带来了别具特色的浪漫和迷人色彩。还要提及另外3个漂亮的“古丽”。一个是在喀什市老城区保护改造综合治理纪念馆担任讲解员的热孜宛古丽·亚生。她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辫子,举止端庄文雅,声音特有磁性。她一边介绍一边习惯性地轻声提醒我们“请这边走,请注意台阶,请看大屏幕”,礼貌周到,细致入微,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没有扎实的知识功底,不可能具有这样好的礼仪和修养。一问才知道,这个古丽曾经有过在内地学习的经历,后来又受到专业培训,在纪念馆当讲解员是她最理想的职业。说实话,我们在感慨她美丽形象的同时,更钦佩她出色的国语表达能力。那迷人的声音,同行的作家们形容,就像空中客机上的播音员,语音轻柔、委婉、动听、极具磁性而富有亲和力。
一位是在塔什库尔干石头城做导游的塔吉克族姑娘。高挺的鼻梁,毛茸茸的眼睛,头戴一顶椭圆形红色民族花帽,脚蹬一双长筒皮靴。不紧不慢的语速,清晰明了的讲解,配之恰到好处的手势,让我们对遥远的帕米尔高原这座古城有了进一步的感知和深入的了解。在我以往的想象中,塔什库尔干封闭、落后,游人罕至。不曾想,这里吸引着来自天南地北的朋友。宽阔的道路,繁荣的街市,高档次的宾馆,整齐划一的富民安居房,无不显示着日新月异的巨大变化。这位塔吉克族姑娘喀什大学毕业,不但解说石头城的过去和现在,还时时不忘骄傲地介绍全县发生的天翻地覆的深刻变迁,让我们从内心受到了一次全方位的教育。
我们在喀什古城还巧遇了另一位“古丽”。那天在古城小巷参观,无意间发现一个带着小孩正在院门前扫地的女子。穿着艾德莱斯绸长裙,外面套一件坎肩,脚上一双拖鞋。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我发现她浓密而又长过膝盖的瀑布一样的黑发,强烈冲击着眼球。很长时间没有见过这样的长发女子了,惊喜中便主动上前希望拍一张照片。长发女子不好意思笑着说,早晨刚起来,没有梳洗打扮,能不能等她收拾一下。不一会儿工夫,女子就从院子里出来了,脱了坎肩,换了一条新裙子,头发经过梳理,整齐而有光泽,脚上的拖鞋换成了一双新潮的高跟鞋。她就这样大大方方站在我们一群陌生人面前,让一头漂亮的头发从肩膀上飘落下来,让女性最美的一面展现于我们的镜头。当天我就将这幅取名为《漂亮的长发飘起来》的照片发在了微信朋友圈,立刻迎来一片喝彩。
从舞台走秀女子神采,到两幅农民画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女人而言,有一头漂亮的头发,就是美丽和骄傲的象征。当我们赶至叶城县参加2019年叶城核桃节的彩排现场,看到舞台上一个个身着五彩缤纷艾德莱斯绸裙和争奇斗艳旗袍的女子,意气风发,充满自豪地走秀场景,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感动。看着她们一束束随风飘动起来的长发、一件件绚丽多彩的民族特色服饰、一张张如同沐浴着春光的幸福脸庞,仿佛眼前闪过一道道靓丽的风景,让我们这些走南闯北见过不少大世面的作家们沉醉其中,流连忘返。
女人们不再是男人的依附品,地位正在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变化。那种“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历史,已经被新的生活方式所取代。女性经济上实现独立,人格上实现平等,追求幸福,面向未来,成为生产和建设中一支不可忽视的新生力量,发挥着越来越不可替代的积极作用。在岳普湖纺织服装园、疏附阿亚格曼干村农民合作社扫把生产大厂房、喀什经济开发区深圳产业园,无不感受到妇女能顶半边天,巾帼不让须眉。在许多密集型劳动场所,挑大梁的生产骨干都是心灵手巧的女子,一个比一个能干,一个比一个争先。有些夫妻工同在一个企业就业,工资收入更是不分上下。就以喀什新疆美丽奥服装有限公司为例,包括下属卫星厂2000多名员工中,女性占据绝大多数,平均工资2500元,特别突出的,像优秀女工塔吉古丽·吐拉克,一个月可以拿到5000多元。听工友介绍说,她在家里说话可有分量了。通过自己的勤劳双手,创造出让男人们都不得不佩服的一番新天地,地位能不一天天提高吗?能不换来从未有过的自信和尊严吗?塔吉古丽·吐拉克只是其中一个代表,站在她身后的,还有许许多多曾经地位卑下、而今彻底独立的女性们。
勤劳能致富,懒汉讨饭吃。由此联想到麦盖提县库木库都克乡的两幅农民画,虽带有夸张和讽刺色彩,却是来自生活的真实写照。一幅画只有男女主人公两个人,其中女主人公强壮结实,力大无比,一手将喝醉酒的男人扛在肩上(画中瘦小的男人虽不省人事,却不忘扔了手中的酒瓶),一手拿着一根大木棒子,意思很明显,将男人扛回家,只为好好教训一顿。过去农村只有男人打女人的份儿,哪里见过女人如此“胆大妄为”,要给老头子颜色看。说到底还是如今女人真正翻了身,当家做了主人。
还有一幅画更抓人的眼球。一个懒汉去地里干活,却一头倒在地头一棵大树下呼呼睡起觉来,地里则杂草丛生,毫无生气。眼看着天色不早,主人家昏昏沉沉总也睡不醒,这可急坏了两头毛驴,索性打开一本科学种田的书籍,趴在那里,头对头认真地研究起来。看了这两幅画,让人想起许多往事,感触很深。麦盖提农民画久负盛名,画家们通过身边人和事真实地反映生活的新旧面貌,很有教育意义。
从麦盖提农民画,我不由联想起前两年看过的一则电视新闻,说的是自治区“访惠聚”南疆驻村工作队如何帮助农村懒汉种植红枣的故事。一个年轻农民,地里种了枣树,却疏于管理,挂果很少。工作队打算帮助他再买些树苗,他说没有钱买,工作队告诉他,工作队帮他去买。年轻农民想一想又说,不会管理咋办?工作队毫不犹豫再次告诉他,工作队帮他管理。年轻农民还是不放心又问,树上结了枣卖不上价钱找谁?工作队还是耐心回答,工作队负责销售。正在此时,一个队长模样的中年男子路过,随即教训了这个青年农民:地里荒草长得比枣树还旺,懒惰让你扶不上墙。一言以蔽之,捅破了惰性这层窗户纸。好吃懒做,好逸恶劳,站着不如坐着,坐着不如躺着,躺着不如睡着,如果都想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慵懒生活,异想天开,白日做梦,还怎么走在人前头,担负起生活的重任呀?
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我的儿子也是“访惠聚”驻村工作队的一员。2015年春天我住院做手术,陪我不几日,儿子便打起背包去往南疆阿克苏驻村了。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我有感而发,写下一首诗《铭记一个特殊的日子》作为纪念,其中有几句:
我告诉儿子
我们都是农民的儿子
如果能像爷爷一样
抓一把泥土就觉得亲
嚼一颗麦粒就喜开怀
把那些胡子拉碴的鄉亲们
始终看作是一家人
才能懂得为什么下基层
靠什么成就一番事业
头上落一层尘土
2017年小孙子诞生,儿子匆匆告别还在熟睡的婴儿,再一次急匆匆到南疆驻村,而且一去就是三年。一天儿子发来一张图片:他腋下夹着一件外套,卷着裤脚,鞋上沾满泥巴和牛粪,手里牵着一头牛,说是工作队在巴扎上给村里贫困户买牛呢。儿子看上去一点都不像生活在城里、工作在大机关的年轻人,活脱脱一个农民形象,我从内心深处感到一种骄傲和自豪。
最深刻多彩的变化,来自内心深处
毋庸置疑,这些年自治区“访惠聚”驻村工作队,通过顽强拼搏的精神、坚持不懈的努力、扎实有效的工作,为南疆各项事业稳步有序的发展做出了前所未有的贡献,创造了一个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人间奇迹。用老百姓的话说,工作队干的大事、好事一桩桩一件件,就像夜空灿烂的星星,“吐鲁吐鲁地”(很多很多),数也数不完,夸也夸不够,除了感谢,就是赶快脱贫,过上更好的生活,不辜负党和政府的亲切关怀。工作队特别是在改变人们的旧观念、旧思想方面,咬定青山不放松,滴水穿石,持之以恒,一竿子插到底,不达目的不罢休,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那一天我们在疏附县阿克扎克镇阿亚格曼干村,见到一位耄耋老人,精神矍铄,热情好客,一进他家院子,就主动走上前和我们交流,言语中充分表达一个思想,那就是:感谢新时代,感谢共产党,给他们带来了这样崭新而又美好的生活。尤其是2014年4月28日,习近平主席来到这个村,让全村人感到无上的荣耀和幸福。他一边手不停地帮着孩子扎扫把,一边情不自禁地告诉我们说:虽然他年事已高,但劳动的本色不能变,只要人活着,就要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不能躺在炕上等、靠、要,再给国家添负担。要用自己的不断努力,多做一些让自己高兴也让他人高兴的事情。“脚是用来找活的,手是用来创造财富的,大脑是用来思考的,心是用来感激新时代的”,一连串诗一样的语言,给我们留下了特别难忘的印象。
也就在喀什地区采访期间,我在手机《今日头条》看到这样一段小視频,同样极具教育意义。故事也是发生在南疆。一个正在路边割草的老人,被一个喜好拍小视频的男子看到了,上前就问:
“阿卡你好,这是在给羊割草吗?”老人停下来,转过身,用不太熟练的国语笑着回答。“羊跟前草割一哈。”“多大岁数了?”拍视频的男子又问。“84岁了!”老人说。“几颗牙跟前有呢?”男子再问。“4个牙有呢。”老人张开口,用手指指仅剩的4颗牙,笑着说。“肉跟前吃得动吗?”男子继续追问。“肉烂了,还能吃一点吧!”老人再次指指牙齿,回答。“现在生活咋样呢?”男子刨根问底。“好,有低保呢,共产党给的。这个钱吗,巴郎子给不哈,共产党给了!”老人一边竖起大拇指,一边又走上前一步,冲着镜头连连高声补充道,“共产党亚克西,我们的政府好!”看到这里,我的视线有点模糊了……
走一路,看一路,听一路,感受一路。我们觉得变化最大、也最为重要的,还是人们内心世界的变化。深刻、多彩、全方位、前所未有。再举几个虽细小却最能体现这些变化的典型例子。不管是在乡村、街头,还是企业、产业园或者路途中,只要我们拿起手机,对准哪怕是玩耍的幼小孩童,背着书包的学生,劳作的农民工,摆摊的小商贩,休憩的老人,或者正在赶路的行人,无不露出一张张笑脸,或摆出一个个漂亮的姿势,一次次留下打动人心的影像。特别是在岳普湖和泽普,先后好几次巧遇新人的婚礼场面,载歌载舞,喜庆热烈。尤其是欢乐祥和的人群为了不影响我们抢抓镜头,主动腾出最佳拍照位置,让我们融入其中,抓拍到许多精彩的美丽瞬间,是难得的、可遇不可求的一种机缘,记录下了当下南疆大地火热生活的一个侧面。同样是在泽普赛力乡荒地村,目睹这样一对漂亮母女:一个站在庭院葡萄架下,望着写字板上国语日常会话,发音虽不标准却主动大大方方念给我们听,而且一直用国语同我们交流;一个坐在铺着新毯的木床上,打开《新华字典》,无拘无束为我们演示如何查阅字典呢。在这个12岁小姑娘面前的写字本上,抄满了新学的词组,字迹工整、清秀,让人过目不忘。更让我感叹的是,在叶城七仙核桃风情园采访时,一帮孩子手舞足蹈高声叫着唱着直接冲向我们的镜头,我们记录下一张张幸福的合影。
对我自己而言,还有一件事不得不提。在喀什古城参观后,回到宾馆小憩,心想着整理一下采访日记,可是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随身携带的采访本,心一下有点慌了。好多天以来的采访内容,都记在这个采访本上,本子不见了,相当于士兵手中的枪丢了,这可如何是好。迅速发了我们“喀什小分队”朋友圈,随行的作家老师们同我一样,火急火燎,坐卧不安,急急忙忙下楼来到宾馆一楼大厅,分析着我的采访本有可能遗失在古城什么地方。
大家抱着一线希望,陪我顶着烈日,去最后落脚的那家小餐馆寻找。急匆匆来到上午吃过缸缸肉和拌面的那家名为“艾尼加帕尔”小餐馆,一进门,我就看见收银台上一个绿皮本子下压着我的大大的橙色采访本。不等走近收银台,管账小先生就抽出采访本,微笑着递到我手中。心爱的采访本失而复得,大家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我更是大喜过望,握着管账小先生的手连连表示感谢,并打算再付一些酬劳给他。小伙子说了声“一件小事,应该的”,红着脸,很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躲开了。我坚持要给他拍一张照片留念,他笑着婉言谢绝。大家好说歹说,小伙子才勉强应允,怀抱着我的采访本,站在收银台前,微笑着照了一张相。这张照片,我至今仍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