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朝晖
此刻我在桌前,窗外是车辆川流不息的声音,它们沿着一条河流奔跑,几米之外,那条河流也在奔跑,却无声无息。
大大小小的车,从引擎声就听得出来。卡车的声音大,但速度慢,只听得到轿车压过路面的声音,特别是雨天,能感受到湿漉漉的轮胎与路面短兵相接的凌厉。每天,都有无数车辆从这条路上跑过,从白天到夜晚,没有停歇。
河流叫湘江,路是潇湘大道,我所在的这段是中路,虽然白天觉得吵,但到了晚上,听着车流的声音也睡着了。它们没有到我的梦里来,也许是,它们的声音成了我入梦的背景。
在家乡,我住的公寓离马路也不远,站在阳台上也望得到马路,但到了深夜,车辆就很少了,只有零星的几辆,我坐在窗前写作、看书,可以听到旁边菜园里的虫鸣。
我们是两年前借居到这里来的,孩子上了位于长沙河西的一所高中,“河西”是长沙人对湘江西岸的称法,之前我们借住湘江东岸的雨花亭。因为孩子初中在河东,为了他,這些年我们在省城到处租房,只为了周末有一个“家”可以供他歇息一下。
这样的情况何止我们一家,在我现在居住的这个小区里,住户几乎都是从全省各地甚至外省过来的学生及家长。小区的名字也恰当,叫“学堂坡”,可我更愿意叫它“陪读坡”。一个没有围墙的小区,有一二十栋房子,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产物,只有两居室。原来的住户早已搬走,旧房子倒炙手可热,只六七十平方米,租金每年三万以上。这里,绝不会租给短期住户,至少是一年。
刚开始对这片地带不熟悉,随意选了一处房子,在麓山路上,推窗即是岳麓山,但离江边稍远了点。那个地方位于湖大与湖师大的交界点,每天从旁经过的都是大学生,而且房子不成规模,只有两三栋,更加破旧。在那里住的几个月时间,我感到我们是孤立的。有时对面窗外有学校发的被子、校服晒出来,我才知道,这里的几栋房子里也有同所学校的孩子租住。虽然离湘江并不远,可我从没看到过它,从家到学校不会经过它,若说散步,本来机会就很少,何况要绕很大一个圈。有时坐车经过潇湘路,阳光的周末,人们在江堤边走,推着单车,抱着衣服,背着孩子,令我有种隔世之感。他们从河东赶过来,或从外地过来,那么悠闲地看着湘江。我离它这么近,怎么从没想过要走一段,穿过马路,上几级台阶,在江边坐坐呢?
终于决定要换房了,我选择了学堂坡。果然,小区就像是为陪读家长建的。一二十栋房屋做到了物尽其用。且不说楼上的单元是抢手货,一楼杂物间都运用到了极致。有租房中介、培训机构、打印社、小超市、水果店、早餐店、菜场、快递公司,利用着一楼的杂物空间。隔几步一个打印社,房屋中介门口挂着房型和联系人电话的招牌,快递公司门口永远堆着小山样的货物,两个杂物间打通就能开个菜场,虽然菜品不够丰富,买个青菜葱蒜什么的倒也方便,还有这个“数学李老师”那个“物理张老师”的广告牌也做得很显眼。
房东给我们看房子时,很自豪地介绍道,这套房子一共租过三个住户,第一个孩子上的是华南理工,第二个是武大,这一个,本来只希望考个湖大的,没想到发挥得好,估计武大也没问题。老两口陪着孙子在这里辛苦了一年,现在获意外之喜,陪读的使命光荣完成,欢欢喜喜地搬回老家了。
不用说他的房子如何如何,光这三个孩子的高考结果就给人无限希望,房东还在踌躇,租房人心里就准备下单了。
老两口留给我们一个买菜的推车,两个轮子,栏板上有捆绑的绳子,可以想象老人家每天穿梭在菜场,寻思怎么给孙子改善生活。荤的素的一包包往推车上放,扎紧,运回来,还得看着钟点,什么时候孙子该放学了,必须在他进屋之前把饭菜全部端上桌……
我没有意识到推车的作用,没有理会它。菜场不近,有次去买菜,大包小包的塑料袋提在手上,手被勒得发乌,我望着路上来来往往拉着小推车的妇女,心想那两位老人家真是心细,给我们留下了这个,知道迟早用得着的。
这也是陪读家长间的惺惺相惜吧。
孩子读书不容易,家长也不容易。都在上班,只能是周末从各个市、县赶过来,在出租屋里清洗衣服、买菜做饭和孩子沟通。忙碌中,两天过去了,还得赶最晚的车回家,第二天又是忙碌的周一。
周六晚上,在离学堂坡不远的新民路上,到处可见穿着校服的中学生被家长带着出去改善伙食。这里的各个饭店餐馆,几乎都成了陪读学生家长的周末食堂。再远一点的通程百货,人流更集中,四楼吃货街全是穿着校服的孩子和家长,孩子显得很乖,一脸的满足,并不像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有叛逆的迹象。家长呢,痴痴地望着孩子,有时低头说着什么,吃饭都是其次了,见面的欣喜已超过了一切美食。
我也曾问过别的家长,孩子有没有所谓的青春期,他们说好像不明显。我猜这大概是孩子们离家太早的缘故吧。孩子说,他们同学算了一笔账,在家的时间究竟有多久。高中阶段,两个寒暑假加起来不超过两个月吧,三年就是四五个月,以后越走越远,回家的时间更是屈指可数。这可不像青春期孩子想的问题。
也并不是所有孩子的父母都能每个周末来,有的父母在北京、广东,半年才能和孩子见一面。这样的孩子更想家。实在见不到父母,就回趟老家见见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在自己家的床上躺一躺,也算过过瘾了。
说出来很让人心酸,但又能怎么样呢?孩子有一个同学父母都在北京工作,也许是因为湖南是教育大省吧,不远千里把同学独自放在长沙读书。周末、小长假父母都不可能过来,他一个人留在学校自己过。或许,这正是他想要的,有安静的几天可以学很多东西,要是离家近,这几天怕是浪费在家里和路上了。
以前,我们常常听到一个词——“学霸”。到了这里,才知道这个词的真正含义,“学霸”不是智力超群,不是特殊生物,普通的人可遇不可求,“学霸”是拼出来的。这些被人们赞誉的孩子,他们超过别人的,不是高智商,而是顽强的自我约束力、控制力。他们可以把苦当作乐,像守财奴一样,把别人掉下的时间分币捡起来,放进自己的储蓄罐里,积少成多,久而久之,他们比别的孩子就多了一罐时间。
很可惜,我的孩子不是這样的吝啬鬼,他面前还有很多诱惑,明知不能接受得太多,他还是止不住摊开双手,接下一个又一个。我有时和他探讨,怎么才能做到心无旁骛。他沉默,有时小声反驳一句,我并不认为他们的青春是有意义的。
什么样的青春是有意义的?我反问自己,我的青春有意义吗?回想起来,浑浑噩噩,毫无印象。我的花季,我做了什么?也许是在老师和家长的注视下读书,有过很多幻想,也有过挣扎,但结果呢?没有结果。
其实我应该早就明白,这样下去是没有结果的,既想实现自己的梦想,又想挣脱高考的重负,这样的结果就是一无所获。
我们那个年代,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现在呢,即使高校已经扩招了很多倍,高考仍然一样难,高考仍然是化茧成蝶的一条出路,仍然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我不知道其他省的考生有着怎样的压力,我只知道,在湖南,每一个县、市,高考妈妈是最焦虑的妈妈,孩子是最辛苦的孩子,不管是重点中学还是普通中学,高考的压力同样存在。只不过目标不同,有的学校求的是一本率、重本率、清北率,有的则是二本率或本科率。
在经历了小学六年的轻松后,我和孩子一同迈进了为高考预热的某所初中。说是为高考预热,因为我们提前感受到了竞争、压力,提前看到了高考的指挥棒。从初一开始,我们就一起开始了一场马拉松赛跑。
每一次来,背着精心准备的菜、零食、衣物、日用品,满满一大包,到了住所就忙开了。打扫卫生,洗衣服,准备饭菜。待到一切准备停当,菜已切好、配好,米饭在锅里冒着香味儿,看着墙上的挂钟,心里就激动起来,就要看到久别的孩子了(其实最多两个星期而已),就像要见到久别的情人一样。听到外面钥匙响,我故意不去开门。他见到我,清脆地叫了一声“妈”,这时谁的心都会融化了。我回到厨房,跟他说:“马上开饭!”晚上,他通常是学到十一二点的。虽然一天的舟车劳顿,又马不停蹄地做饭洗衣,腿已像灌了铅似的,但还是要陪到十二点。十二点还不睡,就要催了,因为第二天早上八点钟的补习在等着他。
第二天先于他起床做好早饭,等他吃过后一起出门。他上他的补习,我则把前一天洗好烘干的衣服和一周的水果送到他寝室,出校门后直奔菜场,回来即开始洗煮切,赶在十二点前把饭菜摆上餐桌。吃过午饭,他睡午觉,我洗碗。等他醒来后自己小睡一会儿,然后又开始准备晚餐。
晚上六点半,我们又一起出门。时间已经算得很精确了,半个多小时的公交,穿过湘江,穿过夜色里的长沙。这时五一大道上,两旁商铺灯火通明,各种餐厅生意兴隆,正是饭点,人们在桌前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享受周末最后的闲暇。而我和孩子,如同两个战士,一个在教室战斗,一个赶在火车开车前十五分钟杀进候车室,混在湍急的人流中,等待闸门打开,随即冲进茫茫的黑夜。
直到进入车厢找到座位,我才长吁一口气,两天的战争暂时结束了,我的身体像得到休战的指令,疲惫立马涌上来,与窗外的夜色一同陷入沉睡。
记起来,与湘江比邻而居的这两年里,唯一与湘江有过的一次接触是在一个阳光的周末,那次他刚参加完一场考试。中午,阳光像水一样,漫到屋里的各个角落。我不禁邀请孩子:“刚吃过饭,别马上睡,我们到江边走一走吧!”孩子听话地跟我出了门。
过马路,上台阶,一切如我想象的,几分钟的事儿,我们就看到了江。这天倒是奇怪,江边散步的人很少,偶尔有一两个骑车的大学生经过。江面如镜,没有动荡。对岸,一栋仿古建筑隐约可见,可是杜甫江阁?除了仿古建筑,对岸更多的是层层叠叠的高楼,像积木一样码在湘江边,像穿戴整齐的女人们准备着登上这水晶般的舞台。这头,没有船只接应,只有像一截桥般伸出去的水电站机房。我手撑着堤坝,贪婪地接受午后的阳光和空气,孩子偶尔跟我说几句,说的什么我记不得了,只觉得这一天实在太奢侈,一切都遂我的心意,没有人和我争这片刻的阳光,没有人和我争这水晶般的舞台。
离湘江这么近,我仔细听了听,它还是没有声音。流水的声音,怕是要在乡下的清晨才听得到。此时,后面的车轮声掩盖了它,堤坝太高也阻挡了我。我只能看到它,形同一面硕大的镜子,一张展开的青白色绸缎,柔柔地托着偶尔飘过的游轮和挖沙船。这条发源于广西的河流,绵延八百多公里,经永州、衡阳、株洲、湘潭、长沙,至岳阳湘阴县注入长江水系的洞庭湖。此时,它不像要流向远方的样子,懒散得正舒展手脚,像快要进入酣眠。而我深信,即使是在车马喧嚣的省城,它仍然是有声音的。它向下流去,流向水底深处的沙石,流向自己的心脏、子宫,流向最秘密的地方,无论是在广西的山村,还是与洞庭交汇的岳阳,它的声音一直都在,无论声音多么微弱,它自己总能听到。
一条坚韧的河流,无论外面多么喧嚣,它总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它不在意我们能不能听到,它只流向自己,随自己的心意,流向苍茫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