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明
一
按亮电梯最上方的按键,开门后再走楼梯往上打个弯,推开通向楼顶的门。一个人时,夏东海经常重复这样的动作。他从铁梯爬上电梯井的上方,坐在比顶楼还高出两米有余的方寸之地,俯瞰整个小区。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但每次都不一样,有时他有一种傲视群雄之感,古代君王大抵如此吧,有时他又想闭上眼睛,就这么一头栽下去。
好累啊!这种感觉究竟从何时开始的,这个三十岁的男人说不清。生活似乎被打上了马赛克,很多事,夏东海同样也看不清。
这栋三十八层的新楼是小区里唯一的一栋高层。夏东海住在最憋屈的四楼,一楼二楼是临街店面,三楼因额外赠送大平台,单价就抬高了不少,夏东海买不起。整栋楼就像一个社会,四楼似乎是最底层。想到这些,夏东海如鲠在喉。最要命是搬来已近半年,各种弊端暴露无遗——房子北面正对着小区的装修垃圾堆放点,每天翻斗车加推土机轮番上阵,灰尘弥漫,北侧小阳台压根儿无法晾晒衣物,窗户也不敢轻易敞开。南面呢,楼底下巧不巧地扎堆开了几家大排档,眼下正是夏季,夜里嘈杂声伴着烧烤味道冲上来,扰得他久久无法入睡。夏东海为自己身材发福找到了依据,都是拜这些大排档所赐,半夜十一二点,他便开始饥肠辘辘,就忍不住下去撸几串,或者去厨房搜罗点吃的,要不总觉得饿得睡不着。俗话说“便宜没好货”,可不便宜未必就有好货,他这小区,仗着是学区房,价格高,但性价比让人无法接受。可不接受又能如何?夏东海没买到公摊面积小、物业费相对便宜的楼梯房,就连现在到手的这套房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托关系又摇号,还提前交了一笔不菲的定金。最让他记忆犹新的是两年前他走进售楼处时,售楼处一副菜市场的模样,销售人员接待不过来,个个成了见人下菜碟的主儿,对他爱答不理的。没办法,优势地段,教育资源紧张,紧靠政府大楼和湿地公园,方圆几里内又建了几栋写字楼,片区内除去那些旧楼盘,新开发的楼盘就只有这几个了,沒有不火的道理。夏东海后悔自己没早点将眼光放长远,若是早十年买就好了。世上没有后悔药,转念一想,能进来已经不错了,想挤却没挤进来的也不在少数。
这房子就是为夏小甲买的。
白天夏东海还听同事议论,说有几所教学质量一般的小学,有高年级的学生向低年级的学生勒索钱财、拦路收取保护费。这方面,夏东海是放心的,夏小甲的学校离家近,管理严格,学生只能在自己年级所在的楼层活动,很难有与高年级学生接触的机会。其实,最让夏东海担心的是儿子学习上的事。刚入学那会儿,夏东海就发现儿子在很多方面技不如人——竞选班干部他不敢上;亲子运动会的表现让人失望;特长爱好也差强人意。最要命的还是学习:拼音跟不上,写字不工整,算数反应不过来。夏东海和妻子每天紧张兮兮的,轮流上阵辅导功课,却丝毫不见效果。眼看学期过半,夏小甲的成绩仍旧不稳定,期中考试语文和数学双双跌落九十分,数学甚至才考了八十一分。得知成绩那晚,夏东海想了很多。想得最多的就是,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要是孩子成绩还不行,可怎么办呢?为了这个房子,他送礼求提拔的计划泡汤了,买车的计划也泡汤了,每月背负着几千块的房贷,倘若夏小甲真的不是学习的料,他们夫妻还有什么指望呢?这绝不是危言耸听,他们两口子已经闹了快一个月了,导火索正是夏小甲的功课。这一点上,夫妻俩绝对能达成共识,他们俩像一个盛满焦虑的天平,有时这边多点,有时那边多点,然后互相传递焦虑达成平衡。平衡却并不安宁,两个人辅导功课各有一套,辅导来辅导去就燃起了战火。无数次吵闹过后,夏东海在心里都做过最坏的打算,万一有朝一日两个人离婚了呢?那他付出的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二
夏小甲第三次央求爸爸带他去火车站看火车时,夏东海终于忍无可忍。他吼道,看什么看?你都看了几年了,你是没见过还是没坐过?看火车也得分时间吧!那阵子,夏东海单位正忙得不可开交。夏小甲默不作声,缓慢地走回房间,关上门。要是几年前,他会大嘴一咧放声大哭,可自从上了一年级,他性情大变,摔过一次门。那次摔门时,夏东海心里轰隆一声,惊得抖动了一下身体,等他回过神来,气上心头,哐当一脚把门踹开,门框都裂了。小崽子,你再摔一个试试?长本事了是吧?夏小甲吓得缩在床头,抱着弯曲的双膝,颤抖地啜泣着。夏小甲后来改为轻轻地把门反锁。
夏东海不得不承认,在那些爱的伪装下,他对夏小甲是有埋怨的。要不是这孩子,他能整天处于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状态?夫妻关系暂且不说,一个学区房就弄得他倾家荡产了。可孩子有什么错呢?与其说是埋怨孩子,不如说是不满意自己。没错,一切问题难道不都是指向自己的无能吗?为人父已有七年,夏东海始终摆脱不了角色变化带来的危机,那根忧郁的神经总是时常跳动一下,告诉他早已不是曾经的夏东海。他身上对生活那种坚硬的、执着的东西在一点点耗尽,在步入人生常态的随遇而安面前,他也并非总是麻木着,时常感觉有些不甘,不甘却又无法改变。夏东海曾经听过一个说法,说孩子是父亲血脉的延续、是新生,夏小甲是新生了,他却成了植物拔节抽穗后那褶皱的外皮,连他自己都嫌弃自己。
七年来,在爱的伪装下,他对夏小甲的感情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一开始,这孩子太不像他了,不光长得不像,饮食习惯、行为习惯、性格都不像他,完全是他妈妈的翻版。每次朋友、同事表达夏小甲不像他这一观点时,夏东海表面嬉笑着说,像他妈妈好,长得漂亮,心里却很难过。光不像倒也罢了,夏小甲还总是被妻子带的从小特别向往去外公外婆家,但凡周末,他都要被外公接过去。夏东海平时工作忙,陪孩子的时间少之又少,周末本想好好陪陪孩子,却总是见不到夏小甲的人影。久而久之,夏东海对妻子和妻子的家人产生了极大的不满。他不好意思直接对岳父讲,遭灾受难的就只能是夏小甲。夏东海记得自己第一次发狂的情景。那个周末,岳父送夏小甲回来,岳父刚走,他就当着妻子的面冲夏小甲发了火,扬言不要夏小甲了。夏小甲吓得不敢靠前,躲了他好几天。
随着夏小甲一天天长大,夏东海又发觉曾经那个粗枝大叶的孩子消失了,夏小甲变得很爱哭,但凡有点事都要哭鼻子。慢慢地,他竟变得有些敏感、软弱、顾虑多,不像个孩子了。有时候,夏东海看着夏小甲,仿佛看到了一个翻版的自己,他为此感到恐惧,又希望孩子不要太像自己。他对夏小甲的要求是完美的,也是矛盾的。
夏东海翻了翻日历,发现夏小甲的生日快到了,就为刚才的发火后悔起来。每次都是这样,他在孩子身上发的那些火都像一根根刺,最终扎向自己,将自己变成一株带刺的植物。这孩子也怪,自从被带着回了一次老家,就爱上了火车,总也看不够。
看着夏小甲走回屋的背影,夏东海突然有些难过。这孩子被他逼得没了退路,他却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过夏东海清楚,那后悔持续不了多久,就会被夏小甲带来的更大的愤怒所淹没。一波推着一波,像海浪翻滚,在永无休止的气愤甚至发狂中,夏东海发觉自己在一点点迷失。
找回自己的最好方式就是来到楼顶。这一次,他暗暗地想,顺便研究研究楼顶能否看到高铁站和站里开出的火车。
三
夏东海举目西眺,首先看到公园里的树木和假山,再往西一望,还能看见市保育院呢。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第一次和苏老师吵架的情形历历在目,如一口痰粘在夏东海的嗓子眼,阻碍着他的呼吸,也让他发现了横亘在他和儿子之间的那道沟。确切地说,就吵过那一次,可在夏东海心里和脑海里却吵过很多次,他的大脑像一面镜子,在一次次吵架中,夏东海总是看到另一个面目狰狞的自己。他看到自己拧着劲、直哆嗦的心脏,看到自己气得抽搐、变形的脸,总之,是被生活打败的样子。他讨厌那副样子。
这事发生一年多了,彼时,夏小甲还在读中班。由于那会儿夏东海和妻子的单位碰巧都比较清闲,两个人就商量着带夏小甲回北方老家看望夏小甲的爷爷奶奶。由于行程安排得匆忙,夏东海只是口头上向幼儿园请了半个月的假。他记得临走前,苏老师还提醒他回来后要给夏小甲补一张请假条。夏东海答应着。半个月的东北乡村生活,让城里长大的夏小甲看哪儿都感到新鲜。几年未见,爷爷更是带着小甲捕鸟抓鱼、种菜种花,“上天揽月、下海捉鳖”地满足着孙子的要求,夏小甲玩得很嗨。夏东海更嗨,十八年了,再次回到故鄉,他以河流为镜,甚至能看到自己少年时的样子。那种舒缓和宁静让夏东海彻底放松下来,将城市生活的谨小慎微抛到了脑后,更别提请假条这种小事。回来后,夏小甲又上了几天学,紧接着就放暑假了。
暑假前的家长会上,夏东海才发现事情不对头。夏小甲请了半个月假,除去周末,只有十一天,伙食费按一天十元计算,学校应该返还他一百一十元钱,可老师只字未提退钱的事。会后家长都散去了,夏东海找到苏老师,苏老师却说因为夏东海没有交请假条。夏东海就埋怨苏老师在假后的这几个工作日一直没提醒他,他也不知道请假条和退伙食费有关系。苏老师说之前开班会早就说过这事。夏东海这才隐约记起,夏小甲入园时的第一次家长会上确实说过这事。那次的家长会是小甲的妈妈去开的,他听妻子提过一嘴,可这都是两年前的事了。苏老师表示每次开家长会也会说,谁叫你们总不来。她埋怨夏东海不把孩子的事当事,每次都让夏小甲上了年纪的外公或外婆来开家长会,现在幼儿园的很多要求都需要手机上网操作,老年人怎么能行?这么一来,夏东海不高兴了,学校总是不为家长考虑,家长会几乎都放在工作日,还总是定在上午九点或下午三点,他们夫妻俩很难请假。既然知道老年人不懂手机操作,就不能多拓展几种缴费渠道吗?就连网银也指定银行,还不是学校和银行之间有猫腻?班级呢,每学期都交了班费,可还是三天两头让家长带这带那,小小的幼儿园,竟然把电饭锅、电磁炉、烤箱等都列为学具,买的时候不和家长通气,等到第二学期不再使用了,连东西的去处也没个交代,难道不该教孩子懂得勤俭节约吗?还有一次,苏老师竟然让小甲的外公帮忙弄些凤尾竹装扮教室墙面,而所谓的“帮忙”,竟是两个人夜深人静时跑到郊区的公园里“偷”,倘若让孩子知道这些竹子的来历,会怎么想?可现在,苏老师却极其有理,那是外公自愿的,我又没逼他去。
夏东海肺都气炸了。他和苏老师你一句我一句,嘴里蹦出的话就像海水涨潮一样,一浪接着一浪,猛烈地拍打着海岸。苏老师口才极好,他也不能示弱,可越是这样想,表现得就越差,说着说着就卡壳了,急得他面红耳赤。他感觉到脸在发烧,胸口极度缺氧,然后是不可避免地开始结巴,他只能用提高声调和嗓门来掩盖语言的乏力,海浪演变成海啸的一瞬间,他几乎伸出手去做出不可挽回的动作,好在被另外两位老师拉开了,再看苏老师,她叹着气直抹眼泪……
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上,夏东海在电动车上想,还号称是全市最好的幼儿园呢,当初托人找关系把夏小甲弄进来,看来真是个错误。老师的素质堪忧,能教出什么好学生来?到家后夏东海夺门而入,对夏小甲说,转学吧,不念了。
夏小甲却不同意,拉着夏东海的裤兜说他喜欢保育院、喜欢苏老师。看着小甲渴望的眼神,妻子和小甲的外公外婆劝夏东海忍着,他们说就剩最后一年了,忍忍吧。夏东海说,闹成这样,还怎么在保育院读?岳母却说,那能怎么地?她还能不教?她敢动孩子一下试试?
夏东海叹着气,走到阳台吸烟。烟雾缭绕中,他又开始想念北方的父母了,即便他们才见过不久。不论这个家还是这座城市,他都像个倒插门的,那种不被接纳和孤立无援的感觉时常在身体里作祟。他想,脸皮一旦撕破,就什么也挂不住了,剩下的一年,该怎么面对苏老师呢?
四
小区入住率并不高,楼顶的晾衣绳却东一根西一根,扯得五花八门,天罗地网似的将夏东海包围其中。他好像变成了蛛网上的一只虫,挣扎后剩下微不足道的一点儿力气。角落里,几个泡沫箱里的蔬菜秧苗正蓬勃生长着。
他伏在围栏上,向西看得入神,苏婷婷、婷婷、婷——他突然被自己嘴里吐出的称呼吓了一跳。时隔一年后的这个午后,他发现自己还在耿耿于怀,但似乎不恨苏老师了。他竟然换了个角度想问题:在这个社会中,还有几个人能那样吵架呢?棱角分明的人并不多,就像他单位里的那些人,谁会明目张胆地与人爆发冲突?没有!他们的情商、他们的聪明,使他们看上去对谁都是热情而友好的,他们将冲突转化成那些背地里令人不齿的小动作。他想到了夏小甲的母亲,作为他的妻子,他们也很久没有真正吵过架了,他们早已习惯了冷战,习惯了说不下去就不说。夏东海进而想到,他之所以跟苏老师能吵起来,极可能是因为她是个陌生人。对,在陌生人面前,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撒气。难道他是将他生活的不如意发泄在了一个与他无关的女孩身上?
他说不清。如果真是那样,他似乎应该向她道个歉才对。
其实后来夏东海见过两次苏老师。一次是夏小甲的毕业演出,那晚家里人都抽不开身,只好他去了。演出结束后,苏老师在门口挨个送学生。这是保育院新园区的第一届学生,也是苏老师师专毕业后带的第一批学生,她花了三年时间,将这些原本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的孩子们带了出来。他们在班级门口一一告别,苏老师则忍不住啜泣着挥手。那晚,夏东海也被那依依惜别的情景触动了,他觉得应该好聚好散,应该跟苏老师认真告个别。但他不觉得他需要道歉。可是,那些孩子们将他们的告别仪式拖得太长了,夏小甲已经困得打瞌睡了,他便带着夏小甲匆匆从人堆中挤出了门去。
还有一次是不久前,在夏小甲小学的校门口接孩子的空当,他似乎看到了她,但他刻意回避了。夏东海不知道他怕什么,可能是怕另一个自己。
那次吵架像放電影一样在夏东海的脑中重复过很多遍,他试图一帧一帧地分析事情变化的过程,缘何变成了那样一个结果?哪一个环节其实是可以避免冲突发生的?他要在两个人中找到将事情推向失控高潮的罪魁祸首,一定不能是他。夏东海在这座城市定居十年了,十年来他从未与别人发生过口角。开始是因为人生地不熟。作为一个略显偏僻的南方普通四线城市,地方保护主义随处可见,他试想过,假如他真的跟某个人发生了冲突,那人的背后一定会有一个庞大的家族,如果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惹上官司,那人会找各种关系打点,估计没有哪一个环节是真的能为他伸张正义的。那时候夏东海还没成家,孤身一人。后来,他成了家,背后有妻子的娘家人撑腰了,但心里仍旧不是滋味,那种感觉说不清,就好像他们自成一派,专门来消灭他的自尊心,他不想给人添麻烦。久而久之,隐忍和谨小慎微几乎成了夏东海性格的一部分,他成了众人眼中和善、儒雅的好男人,文绉绉的谦谦君子。可就在这一天上午,他的人设彻底坍塌了,分析的结果让他失望,那个将事情推向失控高潮的罪魁祸首很可能就是他自己。他对苏老师是有所期待的,他情绪失控正是缘于苏老师的形象在他心中的毁灭。
五
夏小甲的班级一共有三个老师,陈老师、白老师和苏老师。小甲入园报名时,正是苏老师接待的夏东海。苏老师纤瘦、高挑、脸盘小、皮肤黑,在三位老师中年龄最小、资历最浅。夏东海平时工作忙,与苏老师接触得并不多,自然无从判断她的工作经验,但在有限的接触中,他觉得苏老师挺负责任的,对夏小甲也好。三位老师轮流担任班主任,小班的第二学期轮到苏老师当班主任,她还来家访过一次。那次家访,苏老师表达了一箩筐的感谢,尤其是感谢小甲外公对班级建设的支持,苏老师重点提了她和外公两个人想方设法弄凤尾竹的事。夏东海记忆犹新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一个谁也不能讲的秘密——家访结束的那天夜里,他做了个梦,一个他当时看来异常奇怪又颇为下流的梦,他梦到和苏老师去偷竹子的人不是小甲的外公,而是他自己。他甚至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但他清楚地记得,他和苏老师两个人走在一片低矮的凤尾竹中间,月光皎洁,两个人都不说话,他试着碰了碰苏老师的指尖,她没有拒绝,他牵上了她……
想起这件事,夏东海突然有点害怕,莫不是他内心真的对苏老师……他不敢往深处想,但确乎是苏老师先让他失望了。原本退伙食费他找的是白老师,因为这学期轮到白老师当班主任了。可苏老师拦在了前面,小甲爸爸,有什么事跟我说吧,最近白老师家里有点事。夏东海想,你出什么风头?这与他印象中的苏老师不一样。接着,她口才极好,伶牙俐齿的,跟他的判断大相径庭。再后来,她所有的言辞都是从维护班级荣誉、维护她个人利益出发的,又再次让他失望。夏东海记得,当他说要就事论事、试图通过校长走正常退费流程时。苏老师竟然说,这么点小事还是别惊动校长,对班级名誉也不好。夏东海不明白她的意思,事情总得解决吧!他不想哑巴吃黄连。苏老师竟说,你不就是想要钱吗?我直接掏给你怎么样?
他对她彻底失望,恰恰就在于这句话刺激了他。
换学校吧。夜色中,夏东海小声脱口而出,却又不甘心。白天他在心里下决心要给夏小甲换学校,如水之夜又使他的思绪宁静下来,现在脱口而出更像是逼着自己下决心。保育院纵然有千种不好,可终究抵不过那两点公认的优势:它是市内唯一一所公办幼儿园,学费便宜。一学期不到三千元的学费,几乎是其他幼儿园学费的三分之一,这就省下了一笔不小的开支。而且当年进来是何等不容易,“摇号”政策刷掉了一大批人,报名和入选的比例差不多是3:1。为了能摇到号,夏东海托了单位的一位领导帮忙牵线找关系,才如愿以偿。倘若现在退学了,又着实吃亏,夏东海内心的天平左右摇摆不定。不转学呢,又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关。
那天晚上,夏东海的情绪没有平复,手机在床头柜上嗡嗡作响,夏小甲所在的班级群正持续不断地刷屏。夏东海翻看聊天记录,话题从苏老师布置的暑期绘画作业开始,陆续是家长接龙回复“收到”,一堆“收到”的末尾跟着家长A的询问,自己孩子园服的领带找不到了,问有谁看到了,接着苏老师表示她拾到了一条领带,不知是不是A学生的,说暂时收起来了,等下学期开学给他。然后话题自然而然转到老师这一学期的付出上来,B家长感慨,自己的孩子学会了用筷子吃饭,这都是老师的功劳。C家长附和,感谢老师一年来的辛勤付出,见证着孩子的每一步成长。D学生发来一段语音,用稚嫩的声音吞吞吐吐地祝老师假期愉快!说自己会想念老师的,接着又补充一句,也会想念同学们的,尽显情商之高。
很久之前,他在群里发过一句牢骚,也算是委婉地给苏老师提意见。谁料,消息刚一发出,苏老师的私聊信息就发了过来,小甲爸爸,有什么话您私下说,别在群里发,影响不好。这话让夏东海不爽,这是什么意思?建群是干什么的?不就是用来交流的嘛!难道只是老师用来下通知,或者说家长用来“拍马屁”的?夏东海心里这么想,回复却客客气气的。只是打那开始,夏东海就不在群里发任何消息了,就连那些需要回复“收到”的接龙,夏东海也一概交由妻子去操作。
很多事情,夏东海想不通,譬如他认为老师也好、家长也罢,都该在孩子面前树立榜样,譬如正值、明辨是非的榜样,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譬如勤俭节约的榜样,不去攀比,不去违心地附和甚至讨好等。事实并非如此,在他看来,苏老师在教孩子另一些东西,那是成人世界里的生存法则。
教孩子这些的,不单是苏老师,还有那些家长。接孩子时,有时候他也会跟别的学生家长聊上两句,他们大多数也对学校、班级和老师或多或少有些意见,可从未表现出来,取而代之的是,他们总在期末送给老师们鲜花或者锦旗。他什么都没送过,他也从没动过那个念头。
夏东海自顾自地分析着,最终归结为一个字:钱。妻子说得没错,他们太缺钱了。鲜花也好,锦旗也罢,包括家长对老师各种要求的满足,都是要用钱来支撑的。
六
夏东海回避班级群里的消息,并不代表不看,他像个病人一样回避着包括家人在内的一切身边人的眼光,总是上厕所或夜里失眠时偷偷地回顾着班级群里发生的一切。夜里,他不经意间看到某个家长跟老师闹了不愉快,缘由是家长质疑老师在群里晒背不会课文或者忘记带书本的孩子的照片,认为伤了孩子自尊。夏东海内心窃喜,终于有人站出来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隔岸观火,正待故事更加精彩的高潮时,有别的家长蹦出来解围,老师也顺着走下台阶,表示以后会注意,确实没想那么多。
真没劲!
夏东海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异类,怎么他之后就再没发生这类事件呢?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消息的最后一条是前一晚发的,老师通知家长要为即将到来的班级运动会自购篮球。有家长说,家里已经有了是不是就不用再买了?对,夏东海也这么认为。结果马上就有家长高调起来,自己家的型号肯定不一致,我建议还是每人交点钱给家委会,统一购买,也能代表班级形象。
神经病!夏东海骂了一句,却不得不照做。类似于道德绑架的事比比皆是,让他身心俱疲。
信息翻得正起劲,妻子突然从背后探出头来。
怎么还没睡?夏东海慌不择路地收起手机。妻子突然心血来潮,你在跟谁聊天?
夏东海自己都觉得奇怪,有必要紧张吗?他为什么要把关心夏小甲这事搞得像做贼一样?那是他自己的孩子呀!
他自己也说不清。
七
夏小甲八岁生日这天中午放学,似乎受到了惊吓,郁郁寡欢的。吃午饭的时候,夏小甲说,我同桌没来上学,听说吓着了。你知道吗?隔壁班竟然死了个人。夏东海无比惊讶。夏小甲说,那个人是我同桌的邻居。周末,他俩一起走路去学画画,结果培训班下课后,那个孩子的家长竟然没接到他,一问老师才知道,那个孩子旷课了。他竟然淹死在灵湖里了。我同桌吓坏了。
夏东海赶紧翻看手机群消息,果然看到班主任接连发了几条要注意孩子安全的消息。一个七八岁孩子的生命就这么没了。夏东海不敢想象。无论是意外事故还是刑事案件,它确确实实地发生了。
相较而言,似乎活着本身不失为一种幸福。
夏东海送给夏小甲一个生日礼物。他其实不知道儿子喜欢什么,也不知道送什么合适,选礼物着实是件头疼的事。他记得他小时候过生日一块糖一片饼干都能让他兴奋良久,可现在的生活什么都不缺。以前的孩子放了学就满世界跑,可是现在的孩子有做不完的作业、上不完的培训班。他又限制了夏小甲看电视的时间。孩子能干些什么呢?夏东海想了很久,最后决定送他一个望远镜,这样他想看火车就可以自己跑到楼顶去看。
午飯后,夏东海带着夏小甲来到楼顶。第一次到楼顶的夏小甲异常激动。这么多年来,这孩子都摆脱不了对远方的向往。夏东海也想不明白个中缘由,儿子不过跟随他回过一次东北老家,坐过几次火车,从此,火车就像住进了儿子的心里,或者说远方就在儿子心里住下了。他才八岁,但他或许也不喜欢现在的生活,跟夏东海一样。
夏东海从身后半抱着夏小甲,将望远镜放到夏小甲眼前。他突然意识到孩子又高了半个头,不知不觉竟这么大了。他想起运动会那天,亲子项目是半程合作运球、半程家长抱着孩子跑。在终点,当他放下用胳膊夹着的夏小甲时,孩子的脸上露出不自在的表情,竟然红着脸说了一句,吓死我了,然后他又小声嘟囔了一句,爸,你很久没抱过我了。此刻,夏东海预感以后可能再也不会抱儿子了,儿子确实长大了。夏东海突然有点悲伤。
看到了吗?火车。他问。
夏小甲摇摇头。
他有些不耐烦,怎么会?
咦?爸爸,你看,那是什么?
夏小甲将望远镜拿下来,递给夏东海。
夏东海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一只风筝正盘旋在保育院的上空。图案竟是夏小甲最喜欢的动车图案。
动车飞了起来。然后,夏东海看到那只风筝缓缓落了下来,挂到了保育院的大门上。
苏婷婷。夏东海心中再次蹦出那个名字。
父子两人抬头望着远方。天蓝得泛白,日头高悬。
夏小甲突然嘟囔了一句,还是风筝好,风筝知道天空的颜色。
夏东海心里咯噔一下。你说什么?
夏小甲没再说。
那只风筝似乎在告诉他什么,夏东海终于释然了。他蹲下来,打开了那个他一直没卸载的叫作“智慧树”的APP。他操作了好一会儿,找到了可以给苏老师发信息的对话框,打下了一段文字:
苏老师,您好!我是小甲的爸爸。有些话一直憋在心里无法释怀。发这条信息,主要想就那次的不理智和情绪失控向您表达歉意。感谢过去三年来您对孩子的付出,祝您越来越好!
发完信息,夏东海一身轻松。苏老师未必能看到,但无所谓了,他觉得自己早该如此,却一直没这么做。
他继续浏览APP里曾经发过的那些关于夏小甲的动态,他笑的、他哭的、他生气的,他第一次用筷子吃饭、第一次用牙刷刷牙、第一次在幼儿园打午饭,还有他们陪伴他第一次参加幼儿园活动、一起迎接新年布置教室、一起参加趣味运动会……它们一天天拼凑出夏小甲从上幼儿园第一天到毕业的全部心路。
他低头看着夏小甲。他不再那样开心,似乎总是心事重重,很多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除了做作业还能做些什么。
夏小甲也抬头看着夏东海。太热了!爸爸,我们回去吧。
等电梯时,夏小甲突然说,我觉得我的好日子过去了。
夏东海狐疑地等他说下去。
爸爸,我是不是再也回不到幼儿园了?
夏东海心想,你只会越来越忙、越来越累,初中、高中、大学,然后成家……
他却没有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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