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
柳花菜
我不敢说这种菜是小镇上所有野菜里最好吃的,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种菜在不久的将来,怕是再也吃不到了。
它生长在海拔三千米左右的高山树林里。准确地说,是寄生于柳树上的一种现存最原始的野生菌类植物,生长期长达三年之久。正因为它生长在柳树上,大家便称之为柳花菜。可以凉拌,也可以和其他菜一道炒熟了吃。味道香脆鲜美,百嚼不厌。
在甘南,柳花菜随处可见,密林、河边,凡是有柳树的地方就会见它的影子。那些年我常常在雨后去树林。一轮金色的太阳挂在天空里,整个树林全被烟雾笼罩。只身钻进树林,那种湿漉漉、软绵绵的感觉令人欢喜不已,像是在太空中,又像是在水帘洞里。新生的苗芽千姿百态,干枯的枝干强劲有力。附着在柳树树皮上的是你说不上名字的千百种生物,而白色里夹带碧绿的、像扇子一样成片连线生长着的定然是柳花菜了。用手一剥,它就会掉落于掌心。一顿饭工夫,剥一竹篮是不成问题的。
好吃难做,说的大概就是柳花菜。
从柳树上剥下来的柳花菜总是粘着许多树皮,除非用剪刀一小片一小片剪,否则是很难拾掇干净的。剪干净树皮,然后晒干。晒干后,再放到开水里焯。焯的时候要放点碱,火候还要把握好,如果把握不好,出锅的柳花菜要么坚硬,要么太烂。一个细心的家庭主妇,对这些小菜的处理总是恰到好处,不硬也不烂,既不发黄也不泛青,努力保持着它依附在树皮上的那种颜色和姿态。
我在小镇上居住长达十几年,对小镇上的一草一木无限眷恋,因为绿色,因为静谧,更因为在那里我曾经发疯般采集过柳花菜。那里的绿色生命丰富了我贫瘠的想象,那里的静谧让我懂得了淡然的含义,那里的柳花菜更使我在不断俯下身子或踮起脚尖时照见了自己的羞耻。柳花菜生长期长达三年之久,三年时间于人如白驹过隙,然而于柳花菜而言,三年时间将是一个生命的里程碑。三年时间它刚刚长成,来不及庆贺自己的成熟,就要告别温暖的阳光,告别滋养它的雨露,还有这个清凉的世界。
美食家以快乐的心态对各种各样的食品进行品味的同时,也将一些可怜的生物带入绝境。我并不是美食家,只是好吃。好吃是可耻的?是的,好吃是可耻的。这是我对自己好吃的惩罚。
小镇当属风景旅游区,它借旅游资源而大兴农家乐,柳花菜自然是餐桌上的首菜了。旅游旺季,村旁路边随处可见提篮挎包的儿童、妇女。一块干净的花布铺在地面上,各种野菜山货依次摆在那里,成了最抢眼的风景。我不知道这样的风景能够持续多久,这样的风景还能养活多少食客和看客。
随旅游资源的开发,河边的柳树也在一夜之间换成了紫槐树。山林里也因为修栈道而随意砍伐,加上人们疯狂地采集,柳花菜的确越来越少了。没有了柳树,柳花菜就失去了家园。失去家园的柳花菜并没有四处漂泊,而是静静躺在超市里,躺在地方特产的柜台上,想象着柳暗花明。柳暗花明对柳花菜而言,也只是南柯一梦,仅剩不多的山涧柳树都被人们剥得不成样子,光杆滑溜的树皮上已经长不出柳花菜来。
柳花菜味平、性寒,富含多种的氨基酸、高蛋白、粗纤维,是人体最佳的膳食纤维来源。柳花菜还有清脑明目、降血压、补血亏、治疗神经衰弱的作用。这似乎是小镇上所有农家乐主人上菜前的解说词。就凭这些诱人的医疗价值,你也无法拒绝贪食的欲望了。我一直在想,有一天真的吃不到柳花菜的时候,我们会不会脑子糊涂、双目失明、气血两亏、神经衰弱呢?
白菜
冬天在寒风的吹刮下疾步而来。我老早就准备好了过冬的家当:棉衣、棉裤、棉鸡窝鞋,再有一顶狐皮帽子的话我就返老还童了。可惜修行不够、道行不深,只是梦回童年而已。
每年十一月来临的时候,我总要先认真回憶一番渐行渐远的小事件。家乡的小木房站在大风里,一点也不孤独。场院四周满是“跳方”“打蚂蚱”“踢毽子”的孩子们。拴在槽上的驴打一个滚儿,放几个响屁,叫唤几声,然后继续填肚子。花喜鹊停在树梢尖,“喳喳”地唱着歌谣……
坐在窗前,看着阳光一点一点从脚下消失,想着来小镇的这些年月,没有惊天动地的事件值得我自豪,从春到冬,唯有裹紧膀子,混在人群里来回穿梭。小镇的冬天来得急速离开却十分缓慢,街道上的行人都被峡口的寒风刮到热炕上,像毛虫虫,像小猫咪,只有逢集才出来透透气,买点辣椒,称点茶叶。
我的房间朝东南方向,冬日阳光充沛,前些日子几盆花草已经完成了它们的生命历程。想着飞速上涨的物价,我索性在那些闲置的盆子里撒了白菜籽。几日过后,几瓣幼苗钻出土皮。再几日,小瓣变大瓣,大瓣变叶片。名贵的花草不愿点缀我的空间,倒是这些白菜让方寸之地充满了绿意。我在这些无尽张扬的绿中愈加坚定了一个信念:人一生该随性而生,千万别追求刻意,更不要攀想高于自身命运的奢求,平淡、坦然才是活着的本真。
在小镇上一住就是七八年,当我踏上冻得硬硬的田地时,又好像找到了失去的岁月。孩子们在山洼里用茬草烧洋芋,牛羊们用茬草填肚子。我拔下茬草,衔在嘴里,嚼着它,品着带有甘甜的味道,满心荡着舒畅。我不再为冬天的寒冷而烦心,反而觉得小镇的冬天带给我许多温暖如春的激动。
冶木河悄悄隐藏起声响,亮亮的薄冰显得极为脆弱。四野光秃,树枝筋骨刚健,小镇的阴柔悄然间被冬日的阳刚所替代。一回到家,我就躲在阳台上认真注视亲自种下的白菜。那些白菜一日比一日高,已由小叶片长成大朵菜。天刚黑,小镇就显得分外安静。逢到十五,月亮爬上山坡,照在我矮小的桌子上,那份静谧足以让我打开心灵之门。我就在洁白的纸张上记录着这些年月里的琐碎细账。一个人的心灵不怕被别人偷窥,一个人的心灵别人也无法偷窥。唯有这冬夜里的月光可以穿透我的心思。月光没有私心,也不存恶意,更不和你拼抢金钱、名利,你大可敞开心怀与其欢悦。月光照在方寸之地,照在那些健旺的白菜上。“一点禅灯半轮月,今宵寒较昨宵多”。不,今宵暖比昨宵多。我感到众多来自尘世的、莫名的关爱,竟是一些被我们昔日忽略的碎小细节。
天气放晴,小镇的冬天愈加显现出它阳刚的一面。那些被封冻的流水发出高一声低一声的欢叫,那些树木低下脑袋,定然是雪要来了。这时候我就再次踏进田地。野鸡的爪印,仓鼠的足迹,一个个像是给小镇签下大名,以期兑现秋日里的预约。从不爽约。
白菜一天天长大了。最边的叶片放开拥抱之手,它完成使命,不再纠结。不像我们,死死抓住目标,不到私欲饱满,绝不松手。突然,我对自己种白菜的执念有了新的理解。有心与无心全凭一念之举,谁曾想到无心之中竟然包含如此大义。
古人云:“恩德相结者,谓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谓之知心;声气相求者,谓之知音。”我不知道这些白菜与我到底有何前缘?其实,凡事皆由心生,心之所向,兴之所至,可惜的是我们的“心”与“兴”往往是背道而驰,终究不能得以和谐统一。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但愿我的“心”和“兴”能想到一起,切莫使年华付之东流。在小镇,我会安然度过寒冬,待春雨莅临之时,换上新装,再到田地里去走走。
蕨菜
我所居住的小镇上蕨菜不算啥名贵的菜,比它名贵的自然还有很多,比如虫草、狼肚菌、木耳等,可大凡名贵的菌类都以隐者身份生存,难以寻找。倘若遇到,绝不是一两个,而是一大圈,遇到者自然是有福之人。整整一个季节下来,踏遍千山万水,收入依然微薄。这些名贵的菌类在趁人不注意时,悄然成熟。一旦成熟就蒂落,既不能吃也卖不了。有福人毕竟是少数,所以大家都把目光聚集在最为常见的蕨菜上。
蕨菜又叫拳头菜、猫爪、龙头菜,属凤尾蕨科,喜生于山间向阳坡地,其食用部分是未展开的幼嫩叶芽。它不但含人体需要的多种维生素,还有清肠健胃、舒筋活络等功效。食用前在开水里焯好,再浸入凉水中除去苦味,拌以佐料,清凉爽口,是难得的下酒菜。你看,短短几句话就把蕨菜的一生写尽了。
按照小镇的气候来说,四月底便是蕨菜“心惊胆战”的时节。几场雨过后,蕨菜就按捺不住生命激情了,一夜之间就在向阳的山坡上齐刷刷抬起头颅。它们刚刚开始握紧拳头张望新鲜世界的时候,铺天盖地的折蕨菜的人就来了,顷刻间所到之处狼藉一片。
从四月底一直到五月中旬,蕨菜家族根本没有机会繁衍。这段时间如果不来春雪倒也罢了,春雪一旦到来,蕨菜就会夭折在泥土之中。折蕨菜的人们恨死了春雪。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从一片坡地到另一片坡地,从不歇息。
五月过后,蕨菜就完全舒展开了。叶子完全展开的蕨菜形如手掌,地方人叫“扬手”,“扬手”之后,蕨菜令人垂涎如拳头般的茎秆就成老败了的枯枝,煮不烂,也嚼不动。这时候的蕨菜便不会被人们理会,和其他植物一样,才可以放心大胆地在阳光下生长。只是可惜,一季下来山坡上留下来的并没有多少。对小镇上常年劳作的人们而言,折来的蕨菜的确弥补了时节里物质的匮乏,而对蕨菜自身来说,却是过早完成了生命的仪式。
人们对吃的研究总是精益求精,却从来不会想到某种生物的锐减。尽管这样,略有收敛的、科学的做法和想法始终没有出现。
谷雨一过,小镇桥头就变成最热闹的地方了。在那里你总会看见一把一把被橡皮筋扎得整整齐齐的蕨菜。不论泥泞当道,还是烈日当头,他们总是守候在桥头,眼睛里蓄满了渴望的光,脑袋随着南来北往的游人来回转动,他们的嘴巴上像涂满了蜜水,他们一双双干枯的手紧紧捂住口袋。钱把许多珍贵的物种推向了绝境,钱也让许多珍贵的物种改变了它原有的本性。《诗经》有诗云:“陟坡南山,言采其蕨。”古有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采蕨于首阳山的故事有谁还能记得?采蕨作为清高隐逸的象征也只是传说罢了。
蕨菜在汉代也有这样一个传说。
相传刘邦的儿子有天出城打猎,突然一阵狂风把他卷到云雾之中,等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草地上。他在树林里转了许久,肚子饿了只能吃点蕨菜充饥。等随从找到他的时候,为时已晚,他已经死去好几天了。太醫们从他的身上找出了致死的原因。从那以后,汉朝人都不食蕨菜。
这只是传说,传说是没有历史实据的,也或许是当时聪明的人们为了保护这类植物而想出的高明之策。传说也罢,高明之策也好,对现代人已经失效。人们看到的只有眼前的利益,却看不到背后隐藏着的未知的灾难。
苔藓
七月,小镇迎来了它的盛夏。白昼长得要命,热得烦躁,连气流都感觉带着热浪,想找一处阴凉似乎很难。距小镇不远处的赤壁峡谷在赤天烈日下更是让人无法承受,那长而窄的峡谷几乎成了热鏊。我很早前来过这里,那时树林丛生,道路布满荆棘,清澈的流水在山间淙淙。这两年我一直蜷缩在家,偶尔出没于田地,却很少去峡谷散心。然而就在短短的两年时间里,峡谷却有了令人惊讶的变化。丛生的树林中被辟出一条小石子铺成的道路,小河也被堵截成一潭死水,钻天雀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人群烦乱的叫嚷声。没有丝毫阴凉,也找不到自然的声响。
步入峡谷,凉亭就在眼前,似乎有种绝处逢生的喜剧感。我迫不及待奔过去,坐在石条椅上大口喘气。峡谷里的凉亭都是新建的,就地取材,纯木制作。四周有护栏,护栏下有人工打磨的精美石条椅。我坐在石条椅上便觉得有土渣下落,抓在手心一看,惊奇地发现落下来的全是干枯了的苔藓。原来凉亭上面搭上去的全是苔藓,它们在七月阳光的照射下已经枯萎得找不见丝毫绿意。
儿童时代特别羡慕大人抽烟,抽一口,半天不说话,烟从鼻孔里徐徐而出,悠然自如。可惜那时候生活很困难,小孩子手里自然是没有钱的。再说了,烟丝的价格比盐还贵。家里的南墙处有一片湿地,那里生了许多苔藓,于是我便把它们一一抠下来,晒干,揉碎。等家里没大人的时候,就把那些晒干的苔藓装进黄铜做成的水烟锅里,咕噜咕噜抽起来。一点都不好抽,焦灼、呛人,嗓子里像点了一堆柴火,从此我对苔藓有了情绪上的抵触。
香子沟深处有一处阴凉地带,被国家列为苔藓养护基地。这是去年我陪朋友经过那儿才知道的。科学家这样说,苔藓属于最底层的高贵植物。它无花,无种子,以孢子繁殖,没有真正的根和维管束,喜欢阴暗潮湿环境,一般生长在裸露的石壁上,或潮湿的森林与沼泽地。当我们走过林间栈道步入山间小路的时候,发现了一片巨大的绿色岩石。瞬间,一股凉意从心底升腾而起。厚厚的,湿湿的,一片一片紧紧贴在岩石上,像一床绿色的棉被。它们用团结的力量紧紧抓住大地,千年万年都不变。它们把身边的水土都笼络在一起,滋养天地万物骄傲的色彩,令人肃然起敬、感叹不已。
我从儿时的趣事一直漂游到落在掌心的苔藓上,于是便走出凉亭,看着搭在凉亭上面那么多枯萎干黄的苔藓,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这些苔藓的来源不用说,小镇上除了香子沟的苔藓养护基地之外,我没有发现其他地方还有如此丰厚的苔藓。
多年以前,我和朋友去外香寺院,在寺院的某个阴凉处见过苔藓。当我们踩着那铺满苔藓的小路,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远古时代。身心轻捷,灵魂也仿佛轻盈起来。一尘不染,唯有一抹绿色,深入大地,至死不渝。那只是一瞬间的念想,我们谁也没有在红尘世界里做到真正的一尘不染。到处是人的潮流,无所不在地占有空间,甚至入侵、劫掠,绿意不断在萎缩,山水日益丧失着它的风骨和神韵。
凉亭的建筑风格完全合乎古典的意蕴,凉亭的设计者们不会有错。他们估摸现代人们难以猜测的心思,竭力让大家回归原始的、淳朴的大自然怀抱。然而他们从不去想,也不理会如此愚笨的行为所带来的后果。他们正在破坏一种原生态,而兴奋地去制造另一种“原生态”,且把这种制造视为新的创意而大肆宣扬、推广。
峡谷里叮叮当当的响声隐约可闻,那是来自正在建筑的工地。一边破坏,一边打造旅游品牌的小镇。那片苔藓怎么能够装点无边无尽的“原生态”建筑呢?我真担心,不过两年工夫,苔藓这种原始的、最高贵的绿色植物将会从小镇绝迹。失去的仅仅只是苔藓吗?不,我们失去的应该还有这个世界最古老、最纯真的色彩。
乌龙头
乌龙头在小镇上是比较珍贵的菜肴,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有很好的药用价值——可以祛风通络,治疗腰膝疼痛。乌龙头是袍木芽的别称,又名木龙头,属五加科落叶灌木,浑身长满小刺,一般生长在林区阴湿之地,或是悬崖峭壁之上。小镇在青藏高原,谷雨过后,乌龙头才会露出嫩芽,其色呈紫红,形如拇指尖,嫩芽长到四厘米左右,就是最佳采摘时间。最上等的乌龙头当然是未开苞的,嫩茎和嫩芽被一层一层的叶片包裹着,瓷实得很。采集来的乌龙头要经过精心处理才可以吃,嫩茎底端的像笋尖一样的一团毒素要挤出来。不挤出来也可以,只是味道极苦。乌龙头吃之前要在开水里煮,最好煮得烂些。几根辣椒丝、一堆蒜末、一把盐、几滴香油,再浇些陈醋,一道美味可口的乌龙头菜就做好了。乌龙头吃起来风味独特,其味苦中带涩,并夹杂很浓的中药味,也正是它独有的味道,乌龙头在当地也被称作“味浓头”。
采集乌龙头是很费劲的,虽说它不像采燕窝那般艰辛,但乌龙头的生长环境注定采摘是有危险的。初春时节大人们都忙,抽不出多余的时间专门去河道或悬崖边采集乌龙头,如果错过时节,整个旅游旺季餐桌上就会少一道最能卖钱的菜品。为此,家长们便想到了自家的孩子。每年初春,三五成群的孩子会扛着大人做好的一根钉有铁钩的长木杆,站在崖边树下,去钩乌龙头。孩子们贪玩,他们喜欢把乌龙头的枝干钩弯,甚至用小斧子劈断,边打闹便采摘,把肆意糟蹋树枝当成最具挑战性的游戏。那个时节,从河底到悬崖,无处不见乌龙头的残枝败叶。
乌龙头是多年生木本植物,但我觉得叫它“永远长不大的植物”更加合适。乌龙头刚刚发芽就被人们摘去顶端嫩芽,它怎么能够长大呢?何况铁钩横飞,陈年枝条都难以保留。一季下来,倘若你能见到乌龙头,就会发现它的身影更加苗条稀疏了。每每这个时候,怜香惜玉之情便油然而生。当然,更为生长在悬崖高处的虚空里那些让人无法采摘的乌龙头感到高兴。
豆苗
十月的小镇已荒凉了。四周群山上的树叶凋零无几,峡口的冷风也开始轻装上阵,但阳光依然是温暖的。车辆少了,而闲散的行人多了。颗粒已进仓,进仓的颗粒紧抱自家兄弟,沉然入睡。
小镇上的这些年月,我一直保持着一个习惯,总喜欢在收割后的田地走走。四周全是山群,群山下面是层层树林,树林之间便是农家田地。我一步一步踏上山冈,走在厚厚的叶片之上,顿感身心愉悦。这些落叶经历了从春到夏的绚烂,此时便悠然躺在地面上等候霜降将它们一一腐化。大片蕨类植物支起梳子一样的身躯,在秋风里兀自发出沙沙的声响。小镇在山窝里,在阳光下,懒懒的,似乎连打个哈欠的气力都没有。
田地里全是直直挺立的茬草,茬草下面却是奋力向上的嫩嫩的新芽,它们不争吵,不张扬,静寂无声。万物的城府原来如此之深!多年来,我不停地行走,不停地为生活而努力,有时候觉得很劳顿,于是便在狭小的空间里独自歌吟;有时候顿生喜悦,便又情不自禁潸然泪下。尽管一颗心时时寻找平淡,而总是被私心杂念所纠缠,不能安然入眠,于半夜惊醒,隔窗遥望那半轮明月,心底油然生出无尽感叹——“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我心系红尘,情丝万缕,何以做到不动与不变呢?
我漫不经心,却在另一片田地发现不少绿意。蹲下身来,仔细端详。这是一片收割过的豆茬地,大概是主人忙乱而无暇顾及,小豆成熟而自落不少,如今它们又发芽了。茎秆肥胖,青与白之间却见花苞微微露其尖端,让人怜惜不已。过几日,雪就要来了,这些葳蕤的生命却要面临灭顶之灾。每次出门,我要么跨篮子,要么拿个布袋。想着山里的野果,想着松树底下深黑的肥土,带几颗,装几把,让孩子尝尝大自然馈赠的精华,让阳台上那些纤细的花花草草享受来自野外的滋润。此时,我毫不犹豫地摘起豆苗来。
豆苗成片,很鲜,很嫩。摘一把,清香的豆芽气味扑鼻而来,从脚下到手指,从手指到鼻子,从鼻子到心灵,无孔不入。
每到端午前后,我和姐姐总是要去摘豆苗。当然这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摘来的豆苗经猪油一炒,气味独特,颜色鲜绿。炒不完的豆苗都被姐姐用双手搓成豆沫,一把一把涂在我脸蛋上,说是能让皮肤光洁、白嫩,还能防止夏日阳光的毒晒。姐姐比我大许多,我无法和她抗衡,便只有忍受了。几番折腾和哭喊之后,姐姐笑呵呵下地去了。可惜的是,一個夏日过后,我的脸蛋依然被太阳晒得像铁锅一样黑。小豆开花的时候,姐姐还折来白里夹红的花儿,强行扎在我头上。女儿家爱美,我大概也是从姐姐的所作所为上体会有加。我一边摘豆苗,一边忆往事,然而往事却在光阴里早枯成蜂蝶的翅翼。
田地里的豆苗东一片西一坨,就在我来回折摘的时候,似乎看见了姐姐的身影。我还似乎看见这片豆地瞬间变成一片无垠的成熟的豆子,豆荚低垂,花苞点头。站起身,哪里有姐姐的影子呀!只有冷风习习。在小镇上的这些年月,除了精心打理日子以外剩下的便是慵懒了。姐姐在千里之外,她来电话开口就说很想念我。姐姐知道我从小身体羸弱,三番五次要我去她那里带些牦牛骨头过来。琐碎的生活深处,我总是抽不出时间,也似乎找不到可以脱身的理由,完全怪罪于繁忙也不尽然!不知不觉间辜负了亲人的呵护与关爱。
从田地里回来,提着一袋豆苗,慢慢悠悠走在小镇的青石小路上,我突然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愧疚。真的想念姐姐了!有些事情不能由着心思而为,我有着离开小镇的想法,就是迟迟无法实现。怕是对小镇上的一草一木也有了另一种情感,甚至痴爱。也或许是我在这里种下了希望的种子,根向深处繁衍,叶向四周扩张,一朵一朵的花儿也似乎就地待放,摇曳不败,随心随缘,可心如意。
狐狸
小镇经过一季的休养生息,渐渐从瑟缩中舒展起来。山梁上缠绕着初春时分的尘烟,低洼处也有了湿度;田地像发酵的面团,蓬松而肿胀;树林似待嫁的姑娘,遮掩着娇羞的容颜;冶木河发出欢快的叫喊声,岸边的柳条也借春风怀孕,絮包挂满枝头。蜷缩了一个冬天的人们开始出门,开始活动一生终将不停操劳的双手。我坚守了一个冬日的心情也开始松动了。走在三月的田地里,踩着田地酥软的胸脯飞跑一阵,大叫几声,真有点儿无法说清的感觉。田地带点儿腥味,田鼠们把一堆一堆的新潮泥土送到地面,而后又隐藏起来。枯黄的席芨草摇摆着脆弱的身躯,根系处已经有新生的嫩苗。阳光柔和,纵然飘一点儿薄雪,也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坐一阵儿,走一阵儿,阳光在坐坐停停里已转过了身子。回到家,把一天的欢愉之情安放在椅子上,心突然就空了。说不清楚,也搞不明白,这种奇怪的感觉长期盘踞在心底里,让我在天地间来来往往,披星戴月,去寻找一个存在的理由。
房屋后面的山坡不大,山坡四周是不大的树林。打开窗户,就能听见万物的私语,那声音里混杂着无尽的甜蜜。田地深处,泥土之下,众多生灵定然在握手言欢。密密麻麻的树林在夜晚里安然入睡,那种和谐与平淡让我为自己的焦虑自惭形秽。
狐狸在小镇上是稀奇之物,偶尔见到年老者头戴狐狸帽的时候我心里就有许多不安分的想象。小镇在很早以前四处全是森林,豹子、狼、鹿自然不会缺少,可现在却很难见到它们的影子。有位年长者曾经告诉我,这里最多的是狐狸,由于狐狸的贪吃和狡诈,小镇上许多人家鸡窝里的鸡无法安生,于是大家便大肆捕捉。当大家把它追赶进窝里挖掘的时候,狐狸就会耻笑人类的愚笨,因为狐狸的巢穴有许多出口。猎人做陷阱的话,狐狸会悄悄跟在猎人屁股后面,看到对方设好陷阱离开后,就到陷阱旁边留下可以被同伴知晓的恶臭作为警示。狐狸看到河里有鸭子,会故意抛些草入水,鸭子习以为常后,它就偷偷衔着大把枯草做掩护,潜下水伺机捕食。因而,在人们心里狐狸就成了“凶险”和“奸猾”的代名词。可没几年,狐狸在小镇上就不见踪影了。
有关狐狸的故事是许多年前的事儿了,现在那位慈祥的长者也已长眠在山洼深处,成了狐狸的邻居。或许是狐狸身上每一部分都极具价值,受到大多数人的青睐,故而难逃杀身之祸,于是它们就不断改造自己,让自己适应环境。可惜我们看不到这点,也没有人从狐狸生存的本身去思考,而一味诋毁它的奸猾,大肆宣扬自身的善良。狐狸的善良只有智者才能发现,蒲松龄在其小说中还原过它的本性。相比而言,人类心灵的丑恶和虚伪就很难遮掩了。
还有位老猎人说,最好的狐皮需要捉到活狐狸,然后绑在树干上,把烧红的铁棍从它屁股眼里捅进去,狐狸在疼痛与挣扎下全身会无限扩张,毛发竖起来,看上去像钢针,摸起来却柔软无比,那样的狐皮才可以卖到天价。我毛骨悚然。很多次,我在深更半夜打开窗户,想象着会不会有狐狸从我眼前跑过。看见的只有黑乎乎的山林,只有安静入睡的小镇。这时,众多美好的狐狸的故事就会浮现在脑海里,我就在纸上写下这样的句子:
等待我的人在不远的地方
怀有善良,也怀有恶意
我看见聊斋里的女子依然呢喃
痴情的书生在烛光下
想象还有多少时日
她就是那只火红的狐狸……
有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咕咕”的声音。是狐狸?那声音和当年长者告诉我的狐狸的叫声一样。我起身趴在窗口,却什么也没看到。
没有狐狸的小镇和有狐狸时的小镇无本质区别——风吹日落,花开雪飘。一种较高的生活水准是不是都要以大自然的退却作为代价?二月是狐狸发情的季节,我想,它会不会对小镇有了新的看法而决意留下后代?或是在彻底告别前做最后的回首?我不得而知。
鹿苑
懒惰使我的骨骼松散,久坐让我和外界失去了联络。懒惰和久坐把孤独这个绝好伴侣送到了我身边。懒惰和久坐也给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痔疮又犯了。老中医把脉问诊之后得出这样的结论:长期久坐,导致血液不畅,肛管皮下扩张屈曲而形成柔软的静脉团。他老人家建议我经常用热水清洗,最好拿一块儿鹿皮垫在屁股下。热水清洗不成问题,寻找鹿皮却有很大的困难。小镇上有鹿,但那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纵然现在有鹿,怎么能剥下一块皮来?
觊觎的东西总是难以实现,而无意之中的闲谈却了结了我的愿望。那天在小镇的木材加工厂旁边看几个老人打牌,其间有位老者匆忙离开,说鹿苑里死了一只鹿需要处理,我紧紧跟随他老人家前去鹿苑。
鹿苑就在小镇不远的香子沟,“香子”就是方言中的麝鹿。其实香子沟早已不见麝鹿奔跑,只有三月的墒气从地下冒出,形成烟一样的云雾,缭绕在大山之巅和森林之上。
我随老者穿过一片一片的树林,踏着没有完全消融的积雪,一边走,一边聊天。老者告诉我,小镇以前林子很大鹿很多,后來国家调拨大量木材用于新的建设,这里一度曾出现过满山秃荒的景象。现在看到的这些树木都是近几十年护养长起来的。鹿苑以前是国家用来饲养和培训鹿的地方,喂养鹿的人喂不好鹿,每年都有许多鹿死亡,后来林场就把鹿苑承包给几个退休的林业工人。
老者步伐矫健,似乎与他的年龄不太相称。林间小路湿滑厉害,他见我气喘吁吁,便放慢脚步,继续说着与鹿有关的话题。
养在这里的鹿体型不大,都是草鹿,每年三月喂养时要格外操心。三月是鹿交配的季节,不小心就会使那些怀有身孕的鹿走向死亡,那些雄鹿不但白费了力气,还会失去伴侣,会很伤心的。
他还说,鹿是世界上珍贵的野生动物,全身是宝。自古以来鹿茸一直是皇室和达官贵族的长寿补品,不过现在不一样,只要有钱,它同样可以进入寻常百姓家。鹿角每年都会脱落,随后又生出新的,所以在脱落之前往往要锯下来。鹿角刚长的时候,全身精血都会供应到角上去。新生的鹿角摸上去软软的,很烫手,锯鹿角的时候往往会流许多血。鹿茸生精补髓,延年益阳;鹿血大补虚损,补血养颜;鹿骨补钙护钙,防治骨质疏松;鹿鞭更是男士之宝……
到鹿苑了。这里是一处较为平坦的巨大草场。草芽虽然没有出来,远远看去却有了绿意。老者说,雪是鹿最大的灾难之一。如果雪不是很大倒也没什么,当雪非常厚时,它们就很难找到食物,所以鹿苑的雪要及时清理干净。鹿苑草场四周拉着铁丝网,里面果然干干净净的,没有乱七八糟的杂物,只是一堆堆枯草和横七竖八的枝叶。鹿苑里只有三只鹿,都没有角,它们卧在草地上,一动不动,也无视我们的到来。不得不承认人类驯服动物的“伟大”发明,一些野生的动物在这项“发明”里不知不觉就失去了它的野性,变成了人类玩于股掌的“小可怜”。
香子沟四面环山,绵延无尽,保持着固有的原生态,保持着与喧哗隔绝的安宁。小镇的旅游业已蒸蒸日上,夏季来临,小镇就会骄傲地敞开胸膛,接纳来自五湖四海的客人,那时候谁知道这里的一切将是什么模样?况且,这里已经修了公路,已经做好了穿山越岭的栈道。这些被圈养起来的鹿立马会给小镇的旅游业带来新的看点和活力,它们的存在绝对会让小镇在旅游业的巨伞下日益富裕。当它们张大眼睛看着日益增多直立行走的异类时会怎么想?
回到家里,屁股落在暖和的鹿皮之上,我内心突然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鹿死人手,而人会死于谁手?
月亮的清辉
我从田地里回来的时候,月亮已经爬上东山坡,露出圆润而光洁的脸蛋,有点羞涩,但丝毫不掩饰。小镇上的九月已经有霜冻了,此时我已感觉到微微潮湿的气息不住扑打在脸上。
田地就在我屋后,一片接一片,一亩连一亩。农忙季节已经过去了,万物在阳光的滋养下又焕发出它们短暂的春天来。苦苦菜、车前草、黄瓜子、野苦豆、辣辣秆,它们一一被我收留在篮子里,成了冬季里清热解毒的绝好药材。选一个温暖的时间,我会蹲在地上认真将它们修剪,除去根系上的泥土,掐掉底层枯黄的叶子,然后洗净晾干,放在锅里焯好,最后连汤倒进瓷罐里,加上一勺现成的浆水,撒一把生面,在暖被下焐上一宿,一坛新鲜而可口的浆水就做成了。
每年深秋,我都要做许多这样的浆水,等心急上火时,便可吃上一碗。然而更多的时候是没等火上来,浆水早倾坛而空,这时候,我常常懊悔自己平日里的懒散。踏入田地,从来就没有精心去挑那些花样繁多的野菜。大多时间坐在地头,痴痴望着不大也不小、生活了多年的小镇。临河最上头是牛家铺子,最下面是陈氏中药房;左面是一片树林掩盖下的木器加工厂,右面是杨柳遮掩下的新农村;一座桥连接着东西南北,连接着十里八乡的心灵。坐在地头就那么痴痴地望着,一望就是一下午。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把它们全部装进我的口袋,像一张图纸一样,无论走到哪里,只要一打开,小镇就在我眼前。
月亮出来了,小镇在我的眼睛里又是另一个新的天地。没有花灯,没有喧嚣,没有来回穿梭的人群,也没有寻花问柳的骚人俗客。小镇像一间房屋,它装满了月亮的清辉,也装满了夜晚的宁静和简朴。这间房屋的四周都有我可以出出进进的门,一进门,就可以拥有这里所有的财富。这时候,我就不會感觉到自己的贫穷了。
踏着月亮的清辉,看着屋后大片大片的田地,听着屋前冶木河淙淙的声响,我就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坐下来,望着远处婆娑的树影,数着月光下匆忙飞舞的飞虫。很多时候,我也在潮流里疯狂追求鲜艳的花朵,以满足私欲,可就是无法参透天地万物给予我不变的劫数。
月亮上来的时候,我仿佛迎来了久违的伴侣;清辉消失了,我又感觉一个伴侣从心灵里隐去。劳动者从田地里归来,常把白昼里疲惫、粗俗而杂乱的思想放到火炕上,坦然自若。我自视为劳动者,却不能安然就寝。我的心里住着新的苦闷,却不能幻化出超越自我的力量。
某一日,读到一则禅宗故事。
当秋风萧瑟之时,有随行弟子问赵州禅师:槿花带露,桐叶舞秋,如何从这些衰败景象中去了悟人生的真实呢?禅师答道: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
月亮来来去去,从未以小镇的忧乐而改变她的清辉。在如此安然而平静的小镇上,我怕是有愧于这纯洁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