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力
夏天过去一半,叶子长全了,和平桥下面的小书店就被覆盖起来,在桥上走路或者骑自行车的人就完全看不见它了。它紧挨着火车道,微微的颤动是它的常态。但这颤动,不至于把柜台书架上的书震落下来。那时候的书还没有大三十二开本,书店里卖的都是正三十二开本或者是小三十二开本的书。一只手捧着,另一只手翻动,感觉刚刚好。其实,书架上的书不是太多。而且不是开架,想看什么书,得告诉营业员,由营业员拿过来。轧钢、冶炼、化工、磨具、铣工、电工、车床、机械、运输等技术类的书得占80%以上,文学类的书,就那么二十几本。而这二十几本书中,包含了几本诗歌集子。我印象深刻的有《森林之歌》《沙与沫》《九叶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小书店的品质,还是蛮有味道的。
我上的班是四班三运转,就是两天白班,两天午班,两天夜班,再接着两天是休息。钢铁工厂里的工人都是倒的这个班。熬过了一分一秒的夜班,然后的休息日,是我们盼望的。下了夜班,我待在无名小书店的时间会长一些,因为情绪上,相对放松下来许多。我的工资是四十块七毛四,许多青年工人的工资,都是这个数,是二级工。工厂里面的工资分成八级,八级最高,108块。我祖父也是在工厂里干活儿,到退休,好像才是六级工。就是六级工,刚退休的工人,其他的街区小企业也会像抢宝贝一样抢着聘。那时候,工人手里的技术,是货真价实的技术,凭手感和听感,就知道机器的毛病出在哪儿。退伍复员军人,农村抽回城的知青,招工考试添加进工厂的中学毕业生,混搭在一起,满徒之后,一律定为二级工。20世纪80年代的工厂,厂房的机器前,是塞满二级工的工厂。
书是幾毛钱定价的书,几乎没有超过一块钱的。而几毛钱,对于二级工来说,也是得咬咬牙才可以花的。所以我买书,一个月只能买三本到四本。所以下夜班,我不买而在小书店里多逗留,只翻看,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工厂里一起炼钢的另一个二级工,与我不在一座马丁炉上干活儿,但他是我的好朋友,那时候,他也偷偷写诗,也是骑一辆旧的自行车。有好多次,我在小书店里会邂逅到他,起初我们各看各的,而时间一长,我们达成一致,每个月,他买下三四本,我买下三四本,然后我们串换着看。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有三年多。
小书店是几间水泥房子,看上去简陋但结实,可能由以前的一个备品仓库改装而成。那年月也是鼓励读书的年月,提倡把失去的没读书的时间补回来。工厂与外面的学校联合,开办夜校,从初中数理化语文,到车钳铆电焊的技术课,各种补习班,一到晚上,学校里灯火通明,一直得持续到八九点钟。图书馆也是延迟关门,而且已经可以借阅到翻译过来的国外人写的书。而小书店里的清静与曼妙的气味,特别适合我。有一段时间,我曾经想,如果调到小书店里做营业员,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
许多年以后,我旅游去了北京,早早起床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之后一路打听着去了王府井书店,进了书店,用目不暇接这个词,似乎都还显得轻了点。工资涨,书价也涨,我翻看许久,有一个瞬间,突然就想起来和平桥下的无名小书店来。那地方变成整齐的草坪,偶尔会长出来几朵也是没有名字的小黄花,随着火车的往来,颤动起小脸。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做过有轨电车售票员、炼钢厂工人、门卫保安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