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
他从未想过,这个城市于他而言会如此陌生。
不仅是因为下了雪——当然也有点关系。在这个少雪的城市,雪覆盖了熟悉的街道,覆盖了窗外熟悉的树木,覆盖了停靠在单元楼下的小汽车。
下雪是有声音的。
他知道,那也是他心中的声音。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灰色遮阳板,望向洁净无云的天空。雪已经停了,一片洁白,是昨夜大雪留下的遗迹。天色尚早,还没什么人经过。远处有铲雪的声响。
此时,陈涤的脑子里闪烁着一个名字。他们已经很久没见了。今晚,他们就要再次见面,“把一些事情说清楚”,阿元在电话里就是这么说的。事情其实已经很清楚了,但人们总是喜欢当面诉说。似乎见了面,问题的实质才更加清晰。可陈涤不这么认为。
他还是答应了见面。现在时间还很充裕,堆积在他的身旁。庞大的、泡沫状的时间,比雪更严密地覆盖这个世界。早晨的时间,一天的开头,就像新雪一样,还未受人世污染。
陈涤吸了一支烟,看着早晨清脆的阳光照亮了对面六层高的小楼。楼是老楼,跟他住的单元楼一样,建于八十年代初,红砖构造,据说可抵御8级地震。举办运动会那年,楼的表面被涂上了新漆,红色和蛋黄色。从外表看,仿佛新楼,但现在也不那么新了。
两栋楼之间,是十几棵树和一块铺着灰色石砖的空地。几把蓝漆铁质长椅。石头圆凳与圆桌。常有人在空地上踢足球或打羽毛球。午后,几个老人聚在圆桌前打牌、下棋。夜晚也是从空地和那栋六层楼开始的,当它们变得黯淡,夜色也就降临了。
他常常站在窗户前,望着外面。有一回,他想,空地上的人是否也能看见自己的屋子,看见有个人正站在屋子里?毕竟离得这么近。他住在三层,可以清楚地看到树上结出的红色小果子,即使最細的树杈上最小的叶芽,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于是,他盯住那里一个遛狗的中年人,鼻尖几乎都要贴在玻璃上。遛狗的人慢悠悠地从空地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呈对角线,又走回来。在他们相对的时候,他用力挥了挥手。可遛狗的人全然没有察觉,走出空地,沿着小路走过一棵棵树,消失在他的视野边缘。
那也是一个冬天。他穿好羽绒服,将拉链拉到最上面,软绵绵的领子盖住下巴。他双手插兜,轻快地迈下楼梯。没两分钟,他就站在了刚才遛狗的人经过的地方。他抬起头,往上看。白色的烟雾缓缓地从嘴巴和鼻孔钻出来。
从这个位置看去,他的屋子一片昏暗,外面罩着防盗网。窗户紧紧闭着,倒映着一部分天空的颜色。他疑惑地盯了大概有一分多钟,仍不确定如果屋里有人,从这里是否能看到。或许,他们看到的会是一个模糊的人影。
现在,他吸完了烟,感觉胃有些难受。空腹吸烟,他经常会胃疼或晕眩,可他总是在点燃吸了几口后才想起来。
这段时间他经历了一些事,不算重要,但会不自觉地浮现脑海。最让他惊讶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无论他经历过什么,他总是会站在这扇窗户前,望着那块一成不变的空地和楼房。就好像这么多年来,自己没有丝毫变化。没什么东西能改变他,他还是这样一个人,因为空腹抽烟而难受。
刚刚,他又想到了她的样子,影影绰绰的。记忆是一个好东西,它让你在各个时间、地点随意穿梭,然后带着湿淋淋的光和雾回来。他知道,这些记忆只对他自己有意义,微不足道,最后归于泯灭。
他穿上羽绒服,走下楼道。一个中年男人拉着狗,正往上走。两个人的目光短暂相遇,又都错开了。狗是那种金毛犬,他曾见过几次。它岁数应该很大了,上楼已有些吃力,毛发失去了光泽,很少叫唤。片刻后,他们改换了位置。陈涤在下面,而中年男人和他的狗到了上一层。他忽然想起多年前读过的一本外国小说,作者写道:“一切出去的从楼梯而过,一切进来的也从楼梯而过……正因如此,楼道便成了一个无特征的、冷冰冰的,几乎是含有敌意的场所。”
他的记忆一贯是很好的。
如果一直走,能走到哪里?
陈涤出了家门,往左拐,路过红色和黑色的轿车,上面都落满了雪。红色轿车的车窗上,被人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积雪有半指深,他不自觉地想象手指深入雪中的感觉,但也只是想想。脚下的雪还没怎么被人踩过,粗糙,松软,嘎嘎作响。他走到一扇铁栅栏大门前,拉开小门。铁栏杆是长方形,有点生锈,手握在上面,潮湿而冰凉。旁边有一个鞋匠的固定摊位,木头桌子和破凳子上也铺了一层雪。还不到出摊的时候。
他站在一条马路前,朝左右望望。路不宽,经常堵。司机到这里都会头痛。有一回,他坐出租车回家,司机怎么也不想开进来。他就让车停在路口的超市旁,自己走回来。有时他会想,如果一直走,能走到哪里?不是坐车,也不是骑车和地铁,就是用两条腿走,究竟能走多远?以前的人不就是靠双腿吗?最多还有马,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人们行路,主要还是靠腿。现在基本不会了,有各种方式可供选择,哪怕是很短的路,也会把自己装在某个移动的机器里,运送到指定地点。
空间被压缩了。那些倏忽而过的景物,特征被速度抹平,像是纸片,又如同电影画面,几乎成了想象的产物。除非是为了某些功能性,人才会在一些地点长久停留。生活中处处充满便利,缜密的计算,衡量,处处都是设计。不存在没有功用的东西,即使有,也是错误,需要被修正、完善。一切都是被指定的。
陈涤喜欢在走路时想事情。他发现,走路和坐车时,以及独自一人待着,所思考的事物有细微差别。坐车,他的思路往往会受到光景的牵引,那些从眼前迅速掠过的人和建筑,像是无数启示,令他想入非非;而在家中,他时常陷入黏连的思绪,无处不在的自我常使他感到疲惫。
只有在走路(或跑动)时,他的思维最为准确。稳健的步伐使周边的事物不再是视觉的压缩罐头,坚固而实际;四肢的运动,又可以让他一定程度上摆脱自我的纠缠,达到身体与思想的恰当平衡。
过去,他经常和一个住得近的朋友闲逛。他们总是约定在某个老地方,一边聊天,一边慢慢地走,累了就随便找个地方坐下休息。那时,他们不知不觉走了很多路,聊了很多东西。都聊了什么?他不太记得了。许多话从说出即刻飘散,连记忆也不会存下分毫。他只还记得当时的感觉:时而振奋,时而沮丧,时而放松、惬意……
后来那个朋友就不怎么出来了。没什么特殊原因,两个人渐渐疏远。他习惯了一个人沿过去的路漫步。不过他也很久没有像以前那样无所事事地走路了,双腿的迈动终于完全成为了具有目的性的行为:从一个地点,赶往另一个地点。
上一次漫无目的地走路是什么时候?去早餐铺的路上,他稍微想了想。
上次跟人这样走着,没有拘束地闲聊,度过一段平静的时间,是跟阿元,一个已逐渐变得陌生的名字。
陈涤穿过马路,来到那家早餐铺,掀开油腻厚重的塑料门帘,坐在一张小圆椅上。早餐铺里只有两排桌椅,分别靠着两面墙,中间是窄小的过道。桌椅和桌椅之间很紧凑,坐满人时,他不得不请身后的顾客往前挪挪,好让他能侧身进去。
门口,老板娘和两个服务员张罗着,炸油条,蒸包子,给客人盛热气腾腾的豆腐脑。他来过无数次了,但从没跟老板娘或服务员说过点餐外多余的话。他们看他的眼神,也没有熟悉感。他有点害怕跟陌生人建立联系,害怕无意义的寒暄。他不是感情充沛的人,不想假模假式地露出笑容。
这里的顾客基本上每个都是独自前来,沉默地吃,少有交谈。陈涤点了一份肉饼。他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脑子里想着她。她喜欢吃肉饼,小小的嘴,在咀嚼喜欢的食物时,总是很迅速。她吃得干净而不邋遢,用餐巾纸细心地拭去嘴角的油渍或残渣。据她说,她出生的那个城市很少吃到肉饼。她还喜欢上了许多北方的食物,多是面食。我感觉我应该是个北方人,她说。
他们曾一起来过这家小店。一个周末,她来他家。她很会做饭,但那天早晨,他醒来时发现她正盯着自己。一只眼睛被洁白柔软的枕头遮住了,另一只眼睛湿漉漉的。齐耳短发随意地披散在脸颊上。他挺喜欢看人的眼睛。小時候,他很奇怪为什么盯着人一直看,那人就会有所反应。后来他专门在网上查过,给出的解释是,每个人都在无意识地接收身边的信息,虽然你并不知道有人在盯着自己,但大脑已经捕捉到了信号。
怎么了?他随口问道。
我想吃肉饼。她的眼睛眨了眨。
那时,他们还不算太了解。在早餐铺,他第一次看她吃肉饼,吃得那么香,似乎对食物有一种真实而健康的欲望。
她很瘦,却总是感到饥饿。吃完后,她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走出大门时,他朝老板娘点头示意了一下。
那天两个人都没什么事做。阳光很好,晚春时节。树木繁盛,从叶隙间渗下来的光比阳光直射更刺眼。他们溜溜达达,漫无目的,上了一座天桥。来到天桥中间,她停下来,点了颗烟。他也抽了一根。
好奇怪。她忽然说。
怎么?
跟你在一起,我觉得很平静。她转过来,面对他。
不是很好吗?
我以前从来不这样……当我爱一个人的时候。她重又转身,看着脚下的车流,以前当我爱一个人,就好像被什么动物捉住了,直接拖进洞里。你懂吗?
他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你以前完完全全地爱过一个人吗?她在栏杆上碾灭烟头(上面布满了破损的小广告和烟头印),用手指捻着——她从不乱扔烟头,总是要找到垃圾箱才罢休。
他经常提醒自己:应该学会轻松点。平日里,他太紧绷了,尽管并没有什么真正紧迫的、值得去忧虑的事。无非是些琐碎的小事干扰他的情绪。很早以前他就发觉自己无法像有些人那样,让许多事像溪水从身边自然流走。他强迫症似地逼视每件事,时常感到莫名的艰难——而在外人看来,他的生活是很顺遂的。
跟阿元在一起,他尝试使自己放松点。她在读影视编剧专业的研究生,学校作业要求拍短片,她打算先把故事写好再拍。好几个开头都废掉了,但她喜欢构思故事,对她而言是种娱乐。他们约定好,睡觉前给对方发一则小故事,可长可短,一人一天。没多久,他们的手机里都存满了荒腔走板的段落。他忽然想,或许可以试着写一篇完整的小说。
那天晚上,他们在学校看了场学术放映,然后在校园里散步。已经入夏,到处都是学生。他们牵着手,走过一片灯光黯淡的教学楼,遇到几个刚刚洗完澡,手拿脸盆、头发湿润的女生。其中一个朝阿元打了招呼。他没看清女生的脸,只闻到了一阵洗发水的清香。
他们在学校的超市里买了切成块的冰镇西瓜,盛在塑料盒里,用牙签扎着吃。
“有一回,跟室友买完东西回学校。路上人很少,我突发奇想,闭上了眼睛,就这么走了一段……大概十几米?我那个室友竟没有发现。闭着眼睛走路的感觉嘛,好像周围都充满了危险,一点点风吹草动就紧张得不行,但是很新奇……回宿舍,我想把当时的感受写下来,可写了好几遍都不满意,只好放弃。我当时想,文字太匮乏了,无法真正描述这个世界。当然,也是我太没天赋。”
他俩坐在一个小花园的长椅上。路灯没有开,到处是低矮、幽暗的灌木丛。稍远一点的物体就只能看个轮廓。天空挺亮,紫色的,有块状的云飘浮。他安静地听她讲。有时他们谁也不说话,沉默着抽烟。
花园对面,有汽车正慢慢拐弯。车灯照射过来,树木的影子映在她的脸上。离开时,他们身上都被叮了好几个包,甚至他的耳垂也肿胀起来。
“我刚刚想到一个故事。”她摸了摸他被蚊子叮肿的耳垂,“一个人的耳朵被蚊子叮了后,拥有了超能力,可以听见别人心里的声音。起初,他觉得很新奇,很兴奋,有种窥探秘密的快感。但渐渐地他就发现,身边的人,即使是最亲密的人,也完全被颠覆了形象。那些声音太可怕了,整日包围着他,每个人都成了恶魔,他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任何话。”
吃过早饭,陈涤还不想回家。
他心里想着与她的见面,因此什么也做不了。从小就这样,心里搁着事,就做不了别的。很多东西,包括人的性格,从小就奠定了,很难改变。比如小时候,他特别害怕失去朋友——小孩子总爱玩“绝交”的戏码。但他并不是真的想跟他们玩,他只是害怕他们不再喜欢他,甚或厌恶他。每个人都是这样吗?他想,多多少少,都期待他人的爱慕。有一句话是怎么说来着,我们的存在实际上由他人构成。
有些可怕,不是吗?陈涤闷头往前走,胡思乱想着。附近他太熟悉了,哪条路,哪条小巷,都走过无数遍。各类店铺,招牌的颜色,地砖的形状,什么时间段会出现什么样的人,他都了如指掌。雪已经不那么新鲜了,被轮胎和人踏得又脏又硬。他瞅了瞅四周的情况,然后闭上了眼睛,继续往前走。风在耳畔呼呼刮着,好像更清晰了,附近人的说话声使他异常紧张,手心冒汗。直到一声咒骂和车铃声惊醒了他。一个骑车的男人扭过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骑远了。
穿过一条长长的街道,就来到了城市的主干道上。他沿着辅路旁的人行道走,不到一百米,天桥的一处通道挡在前面。天桥横跨道路两端,像章鱼般延伸出六条通道,供四面八方的人通行。这座天桥从他记事起就在这里了,后来经过不断修建,变得越来越宽,原先的水泥台阶铺上了沥青。桥上常有许多小贩,卖自缝的鞋垫、手套、玩具、山货、烤玉米……还有不少发小广告的年轻人。
站在天桥上,总给他一种风尘仆仆的感受。周边大多是低矮的旧楼,毫无美感可言。行人、电动车和自行车上上下下,仿佛做着某种永恒的机械运动。栏杆上贴满了小广告和为了涂抹小广告刷的油漆。陈涤走到桥的中部,抽了根烟,扔在脚边踩灭。他继续往马路对面走,没走几步,又返回来,捡起刚才的烟头,放在手心里,好像在称重一般。下了天桥,他在辅路上找到了垃圾箱,把烟头丢了进去。
还不到中午。漫长的时间安静地等待着他去处理。路面上的雪早就被铲干净了,堆在两侧的树坑里。雪正在融化,不易察觉。空气变得阴冷潮湿,有点像是南方的冬天。只稍稍站一会儿,四肢就凉下来。他重新走上天桥,其中一条通道直通一家商场的二楼。
他在商场里转了转,并没想到要买的东西。里面挺暖和,让人不愿离开。商场是最适合消耗时间的地方。他顺着货架,看每一种膨化食品和碳酸饮料的热量、生产日期、保质期。酸奶的口味。促销文案。试吃了一种味道酥糯的小饼干,喝了新上市的橙汁,听《铃儿响叮当》的音乐循环了几遍,意识到过两天就是圣诞节。
转悠到冷鲜区,他拿起一只用塑料膜紧紧包裹的童子鸡,上面布满的鸡皮疙瘩让他有点生理不适。旁边,围着白色围巾的男人正面无表情地用机器切羊肉卷,机器每一次运动,一片片羊肉就落在案板上。我们靠动物的尸体活命,他想。
离开商场时,他买了两只苹果。
他想起曾在朋友家玩过一种游戏,用三个并不关联的词,想出一句符合逻辑的句子。用时短的人赢。他记得自己抽到的词是“记忆”、“苹果”、“蒸汽波”。他知道“蒸汽波”是某种时下流行的音乐风格,但怎么嵌进句子里,却是一筹莫展。他只记得自己当时随便诌了个句子,被朋友笑称“不合逻辑”而输掉了游戏。
词语具有欺骗性。他想,就算想到了符合逻辑的句子,仍是毫无意义的。每个人,每张报纸,每本书,还有庞大的信息网络……每天都在生产大量的词语,构筑概念,它们经过无限的拆分、组合,各自表达着不同的含义。人们不得不生活在词语中。
记忆却是另一种东西……他坐在快餐店靠窗的桌子前,望着外面走动的人群。装在塑料袋里的苹果被阳光照耀着。他臂肘放在桌面上,双手交织,像是一个洗牌人,正整理着由记忆组成的纸牌,面对着无形的玩家。他随便抽出一张,轻轻放下。
有一个夜晚,他们在学校附近散步。有点晚了,大街上近乎空荡。忘了是什么缘由,他们聊起了关于“爱情”的话题。他对她讲,“爱情”是一个外来词,西方人与东方人的理解有所区别。在西方,爱情中包含有宗教信仰的成分。事实上,他也是一知半解,但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他还列举了一个宗教说法:人们从爱情中体验到神的存在,神并非单一的形象,而是蕴藏在每个人的身上。所有爱中的人都能瞥见神,正是众多的爱汇聚成了神,因此神才那么难以被洞察。
而东方人的爱情,是日常。他继续说道——是怜惜,是依恋,是时间。用富有宗教含义的“爱情”附加在東方人的思维之上,时常会产生误解。
说完,他忽然感到莫名的低落,好像自己在为什么东西开脱、掩饰。他们后来都没怎么说话,像是两个徘徊在大街上的游魂。
还有一次,看完电影,他送她回宿舍。快到宿舍门口时,她在他耳边说:想不想让我去你那儿?
宿舍建在校外的小区里。宿舍楼下有一个小院子,里面有长椅、乒乓球案子和一些健身器材。他坐在长椅上,等她在宿舍收拾东西。院子里只有一盏灯亮着,两旁健身器材的幽暗凝固着。
过了很久,她还没有出来。他有些困了,躺在长椅上,望着几颗细小的星。他盯着,像是什么也没有等待,仿佛他来此,就是为了这样躺在这儿。困意浓重,他想着即使过去许多年,自己应该仍会记得这个时刻。
后来,他被轻轻唤醒。“你这样睡会感冒的。”他揉揉眼,看见她换了衣服,拿着大大的手提包,站在灯光里。
还有那个清晨,阳光透过玻璃,从上方照下来。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光芒晃醒的。一面充盈着光的窗子,上面的污渍显得清清楚楚,但没人会说它是肮脏的。长方形状的光块铺陈在棕色的毛毯上,柔顺地显露出覆盖着的人的形状。
阿元还没有醒来。她仰面躺着,一只胳膊放在头侧的枕头上,另一只则缩进毛毯里。阳光正好照在那只伸出来的胳膊上,还有她露出来的肩膀。他翻过身,安静地注视着熟睡中的人。白皙的脸上,雀斑和头发的颜色清清楚楚。由于上火而有些溃烂的嘴角。鼻尖小小的。睫毛很长,闭眼时会留下一点点影子。淡淡的黑眼圈。阳光照耀的晶莹剔透的耳垂。
他仔细打量着她,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好像记住某些不为人知的细节,就能真正了解一个人。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甚至拿不准,了解一个人是必须的吗?不可否认,总会有些时刻,他们强烈地想要了解彼此。
他慢慢地起床下地,穿好裤子和衬衫,来到阳台,点了根烟。空地的椅子上坐着几个老人,每人手里摇晃着蒲扇,聊着什么。蝉声很响,似乎铆足了劲,要盖过一切声音。对面的楼偶尔有人开窗,反射的阳光在某个角度会变得非常刺眼。天空湛蓝。他感到些许恍惚。
回到卧室,她已经醒了。她靠在床头,毛毯裹住身体,静静地盯着他。
我以为你走了。她说。
我会去哪儿?
不知道,她打了个哈欠。
他们相识在一次朋友聚会上,她做菜的手艺令所有人夸赞不已。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开始在深夜闲聊起来。可能那时两个人都有点失眠。
把衣服递给我。她说。
他们叫了外卖。她拿起一根鸡翅膀,在口中灵巧地将骨头与肉剔除开,三两下就啃得干干净净,只剩一副可怜的骨架。
那是一个周末,天气渐热,他们白天没有出门。用电脑看了两部电影后,已到了下午。阳光悄悄溜走了,她靠在他的肩膀上,又睡了过去。这间屋子是背阴的,一年四季都有些阴冷。他抓过毛毯,盖在自己和她身上。
时间在流逝。不知为何,在那一刻,他忽然比以往更深刻地体会到,时间正一点一滴,无声无息地掠过皮肤,从身旁流走。
又下了一会儿雪。
他从快餐店出来,站在铺着瓷砖的台阶前,看到缓慢飘落的雪花。这个城市的雪总是这样,徐徐而落,即使雪势很大,也给人一种不慌不忙的感觉。他拎的塑料袋里只剩一只苹果,另一只刚刚吃了,少许的酸味还留在口里。
对面的公交车站来了一辆车,上去俩人,开走了。他不知道做什么,就穿过那条窄小的非机动车道,来到公交站,看上面的站牌。密密麻麻的竖排字,排列整齐,长短不一。至少有二十来个站名。以前,他想过随便上一辆公交车,开到哪儿算哪,仿佛是一次小小的流浪。但现在他觉得这个主意不值一提:城市里不管到哪儿都差不多,大同小异。他真正喜欢的,是坐在车上陷入沉思的感觉。他总是会想到很多平时不怎么想的事。
雪很快就停了,跟没下过一样。
他想要回家去,或许是冷空气使他清醒了。他想,今晚的见面完全是错误的,荒谬,毫无意义。他又抽了一根烟,回到人行道上。人们都穿着厚厚的衣服,从他身旁走过。这里的地砖是一种有颗粒感的石板砖,遇上雪,变得格外湿滑,地势又不太平坦。人们走到一家酒店停车场出口前的那处下坡时,都尽量小心,身子微微前倾,稳住脚步。
他没有走那处下坡,而是径直穿过了停车场,意味着他要在前面绕一段路,才能重新回到大路上。停车场的地面上布满清晰的车辙。
平常的一天。汽车的尾气化作雾,弥散在空气中,马路上因此显得雾气腾腾。人行道上,白雾从人的鼻孔和口中喷薄而出。有蒸汽从井盖的小孔不断钻出来。
没有任何事发生,或者也可以说,一切都在发生着,紧锣密鼓。他喜欢城市,他觉得城市最好的一点,就是人和人之间不必产生任何实质性的交往。交集是不可避免的,但你可以选择自己的身份,偶尔闯入某个人的境况里,又立即离去。关于你的记忆将占据对方的脑海几秒钟,或几分钟。
每想到这点,陈涤都会感到一阵轻松。就像在玩一部自由度超高的大型模拟都市类游戏,能随时开启一段支线任务,每个人都只是彼此的NPC角色,随时开始,随时结束。世界是相互关联的,但也充斥着大量无关紧要的联结,有时连偶然也算不上。正是这些“无关紧要”像厚实的脂肪,像高速公路的隔离栏,防止那些尖锐的部分相互冲撞,同归于尽。
他知道,很多事情,注定只能存在于自己的记忆中,就像众多的人一样,以另一种形式活在他的生命里。但记忆却是比任何事物都更为坚固的东西。
现在,陈涤正坐在一家小酒吧的二楼,靠窗的沙发椅上。天光已逝,宽大的玻璃窗外,周围的建筑正在暗下去。那片结冰的湖是灰白的,由于这座城市不沿海,所以人们习惯把湖叫作“海”。其实,即使以湖的标准来说,它也太小了。
酒吧位于湖的南邊,很不起眼,黄色的小招牌似乎故意不想引起人的注意。入口的窄门仅容一人通过。一层是个不对外开放的排练室,走上陡峭的楼梯,木质地板嘎嘎作响。走廊两侧贴着来此演出过的乐队海报。酒吧尽里面有个小舞台,前面摆着十几张椅子。舞台右侧是卡座,红色沙发椅。
他进来时,酒吧里还没有客人。与阿元约在晚上九点见面。我想把话说清楚,电话里,她这么说。此前,他们一起来过这儿。酒吧每晚有免费的爵士乐演出,他还记得那晚是一个法国的三重奏,领队的萨克斯演奏者是个光头,前半场演了几首流行曲,后面开始演奏乐队自己的作品,狂风骤雨般。
音乐淹没了一切交谈。他不时望着她幽暗的脸庞。对视。她轻轻地笑。这个场景过去多久了?当他回忆时,当时的光线、穿着还有表情,以及种种细节,犹在眼前。光头领队结束时用英语说,他们的乐队总是在世界各地的小酒吧里巡演。今晚,他们或许在世界的另一头,在另一家类似的酒吧里,还像那晚一样,试音,擦拭闪闪发亮的乐器,开彼此的玩笑,演出结束后迅速去吧台买酒喝。
天渐渐黑下来。陆陆续续有几桌坐了人。服务生给每桌摆了灯笼造型的小灯盏。他望向湖面,此时已模糊不清,只能看出比周围的夜色颜色浅淡些。车灯扫过,树影缓慢爬动。
陈涤看了看手机,八点半。他起身,下楼抽烟。
烟被点燃后发出轻微的嘶声,混合着夜晚凛冽的空气一同吸入肺中。他慢慢往前走,站在湖边的石头栏杆前。湖水冻得瓷实,上面覆着雪,完整,洁净。
他转过身,看见一个身影闪进酒吧窄门。
树木摇晃,有风吹过,雪花纷纷落下。刚开始,他以为是被吹落的残雪,后来借着路灯的光看清了——雪正从幽蓝的天际源源不断地飘落,落到他的肩膀上,头发里,还有脸上。他呼出一口气,雾气随风飘散。
他沿着来时路走回去,路过酒吧门口时没有停留。片刻后,他来到马路旁,伸出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