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虹
住在美国中西部那个叫Sycamore的小镇时,大多数时间我是孤单的。
那是一个满是玉米地的小镇。秋天玉米成熟的时候,玉米火红而有些焦灼的穗子就在微风中摇摇晃晃,直到与农场里轰隆作响的收割机交织在一起,那摇晃着穗子的玉米秆才波澜壮阔地倒在一望无垠的土地上。
于是,小镇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玉米节。小镇的居民携家带口,簇拥着这黄灿灿、香喷喷的日子。
那天,老式的蒸汽机烹煮着成千上万根玉米,流水线作业似的,这头儿刚出锅,那头儿已经有志愿者在给人们分发玉米。玉米是免费的,但规定每个人只能限量得到两根。
小镇的居民排成了长龙般的队伍,领完玉米,接着就去社区搭建好的桌椅边旁若无人地啃嚼起来。人们的嘴巴被塞得鼓鼓的,有些调皮的玉米粒一不小心就留在了鼻头或者脸颊上。
我也加入那诱人的咀嚼大军中,仿佛是为了完成一个关于吃的仪式。
就是那个时候,我认识了Lyndon。Lyndon坐在我的旁边,白须白眉,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他吃玉米的样子和旁边那些中西部人豪气十足的吃相显然有些区别。他吃得极为谨慎且优雅,仿佛是在品尝一杯醇厚的咖啡。一根玉米吃完,他的胡须上居然干干净净,哪怕是一小粒玉米碎都没有。他的样子像是长在粗犷野地里的一朵优雅又精致的郁金香。
我就这样偷瞄着,看他吃完了全部玉米,反倒忘了自己手中的玉米。儿子看我那般神情,小声用中文提醒说:“妈,你盯着人家老头儿看半天了,不觉得尴尬吗?”
我这才顿了一下,又开始吃自己的玉米。
大概我和儿子是这群人中仅有的东方面孔,这个优雅的老头儿听到儿子说话,也转过来,冲我微笑着打了一个招呼,自我介绍说他叫Lyndon,他的家也在这个镇上。他如此介绍了一番,我知道了他家其实离我们很近。他说自己是一个雕塑家。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我在社区里散步的时候,忽然想到了这个有趣的老头儿,恰好我散步的路线也经过Lyndon的家。
在众多的房子中,我一眼认出了Lyndon的家,因为他家的大门口有一尊用木头雕刻的印第安人头像,大概有1米高。在这雕塑的旁边还有几个与之类似的木雕头像,看似随意摆放,其实是主人用了一番心思。
平常人家院子的草坪都被修剪得整整齐齐,而Lyndon家前院的花草却是一副闲情逸致的模样,自由散漫地生活在那里,仿佛进了一个自然保护区。
我还在屋外欣赏,Lyndon已经在屋里看到了我,走出家门冲我招手说:“Simona,要不要来喝一杯咖啡?”我对他熟络的问候有些惊诧。其实我们并不熟,只是那日在玉米节上的一面之缘。他看出了我的疑惑,说:“我认识你,我曾经听过你的中国文化讲座,非常喜欢。”
我这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心安理得地进入他的院子。但他并没有让我进屋,而是让我坐在了后院的一个木桌旁。他让我等等,自己回屋去煮咖啡。
几分钟后,浓香的咖啡已经端上桌。那桌子其实就是一个粗壮的木头桩子,Lyndon将它刨平,成了一张从这片地上生长出来的木桌。而我坐的小凳子其实也是几个小木桩子。但经过Lyndon的精心雕琢,这些物件显得自然而又精致,与这小院相得益彰。
我赞叹Ly n d o n的手艺。Lyndon说:“我有一个木雕小店,如果你喜欢,可以去那里选一样东西,作为我送给你的礼物。”
中国人有无功不受禄的习惯。我嘴里说着“萍水相逢,怎么能冒昧收你的礼物”,心里却向往着他所描述的那个木雕小店。
小店就在Lyndon的院子旁边,也是一个小木屋。Lyndon说那是他自己搭建的工作室。小屋很简陋,但里面堆满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雕刻艺术品。
我选中了一个木雕非洲少女头像。我掏出50美元给Lyndon,Lyndon坚决不要,我坚持要给。我说“无功不受禄”是中国人的习惯,大概他也觉得要尊重我的文化,就勉强收了钱。
Lyndon是个不成功的雕塑家,也可以说是穷困潦倒。一生中让他引以为豪的几件事都被他打印出来贴在了小店的墙上,一目了然。
日子久了,我们居然成了忘年之交。我大概每个星期都会去他的小院小坐,有时候我也会给他带一些中国食物,这让他非常感激。
有一次,他居然送给我一个罗盘,说这是他收藏多年的中国文物。
我对这个古老的罗盘始终有些怯怯的,不知道应该把这物件放在家里何处。但看他那蓝汪汪又透出些失望的浑浊眼睛,我又不忍拒绝。
Lyndon85岁了,老伴前几年去世了,唯一的儿子在其他州居住,只是几个月来看他一次。儿子让他去住养老院,他固执地决定留在陪伴他一生的房子里。
社区的人都很喜欢Lyndon,为了照顾他,大家会偶尔光临他的小店,买一些他雕刻的小物件。Lyndon的木雕永远没有标价,都是谁愿给多少就给多少,但了解他的人们从来都给得只多不少,毕竟他是小镇上唯一的雕刻家。那个木雕小屋的门大多数时间都是敞开的,无论Lyndon在不在。他的生意仿佛是一个古老又神秘的仪式,庄严而又散漫。Lyndon这个人亦是如此。
有一次,Lyndon告诉我他曾经去过越南,参加过越南战争,可是他不喜欢那场战争。他说人类不能杀戮人类,这是错的。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他绝不会去染指那场战争,言语之间充满哀戚。
因为参与了战争,他回美国后看过很多年的心理医生,来治疗他的应激性创伤综合征。
他说,这一生中让他最引以为豪的就是他和他的老伴相守了60多年。每说至此,他的眼中总是泪光盈盈,哽咽着说:“我希望Nancy在天堂里等着我,我很快就去找她,她是我这一生的挚爱。”
很多时间,Lyndon都是在自己的木雕小屋里,守株待兔般等着偶尔光临的顾客们。不管人家买不买东西,他先热情地递上一杯咖啡,让来人落座,一起讨论小镇上最近發生的事情。哪怕是谁家的篱笆被风吹散了,Lyndon也听得兴致盎然。
去年我回了一趟中国,几个月后我兴冲冲地带着给Lyndon的礼物去找他的时候,他的邻居告诉我说:“Lyndon在圣诞节前夕走了。有人去他的小屋找他,发现他独自坐在木雕小屋里的一把木头椅子上,垂着头,白发白须散落一片。他像是一尊古老的木雕,神秘而又恬淡。”
听完邻居的那番话,我心里如同堵了一块大石头,久久不能释然。我默默地把从中国带来的礼物放在Lyndon紧闭的小木屋的门口。那是一把从杭州买来的丝绸工艺扇子,是Lyndon一直向往的一个来自中国的礼物。
一阵风吹来,那扇子就被风吹到了不远处,在残存的雪地里跌跌撞撞。
我想,Lyndon大概是收到这个礼物了吧。他一定是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