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洁 吴晓棠 丁玲[伊犁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新疆 伊宁 835000]
赵春生是20世纪80年代至21世纪10年代锡伯族代表性作家之一,也是这一时期新疆文坛中的杰出作家之一。赵春生的小说创作呈现出三个鲜明特征:文化内涵的丰富性、主题意蕴的多样性与深刻性、现代主义创作手法的表现力。赵春生后期的创作开始“向内转”,由向外的批判现实主义转而向内探讨自身的心灵。这部分小说表现出较强的现代主义色彩,小说中的“我”都是作者自身的写照,展现了赵春生真实的内心世界。而忧虑,这个赵春生与生俱来就比别人多一点的心理情绪,成为其现代主义小说象征体系的一面旗帜。赵春生通过现代主义小说的创作,释放和化解了心中的忧虑,进行了自我平衡与自我解脱。
锡伯族当代著名作家赵春生的现代主义小说包括《老房子》《城墙》《这样活着》《系在五彩绳端的爱》《啊,我的绿提包》《陌路相逢》《远行的绿卡车》《我的小镇》等。贺元秀先生在其主编的《锡伯族文学简史》中曾指出,赵春生的现代主义小说较为晦涩难懂,“小说到底要表达怎样的主题?又倾注了作者怎样的感情?这些都留给读者去评价吧!笔者认为,赵春生的现代主义小说具有较强的个人化色彩,作者似乎是将日间强烈的心理忧虑真实地反映和投射到了“梦境”之中。在人世间行走过活,作者“我”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各种类型的忧虑。凡此种种忧虑,支撑搭建起了深藏于赵春生灵魂深处的忧虑大厦。实质上,赵春生是将自己内心深处无所不在的忧虑,用现代主义文学创作的方法表现了出来。赵春生的每篇现代主义小说都表现了其不同的忧虑类型。
小说《老房子》讲述的是“我”家一座祖传五代的老房子里接连发生的令人匪夷所思的动物伤人的可怕事情。“我”的奶奶、“我”的母亲和“我”都在老房子里都遭遇到了不明来历的青蛙、蛇和蝲蝲蛄的离奇伤害。同样的魔咒降临到了老房子的三代主人身上,于“我”而言,老房子是一种既神秘又恐怖的灾难象征。
佟中明先生指出,《老房子》表达的是锡伯族传统与现代的一种对立关系,“这篇小说揭露了锡伯族传统文化中保守的一面,反映了锡伯族人民随着社会发展希望改革和进步的愿望”。崔悦女士亦持此观点,她认为家里三代人在老房子里的奇特经历,“揭示了锡伯族传统文化中的糟粕对人性的摧残”。笔者却认为,《老房子》中三代主人所遭遇到的奇奇怪怪的动物伤害,与锡伯族的传统文化没有关系。实际上,老房子中出现的这些动物伤人的现象并非真实存在的事情,它们更可能是赵春生个人“害怕被动物伤害”之忧虑心理的一种体现或折射。作者“我”住在老房子里的心理负担极重,老房子中隐藏的可怕动物对主人的潜在威胁,使“我”整天背负着精神枷锁,恍恍惚惚、提心吊胆地居住其间。因此,小说真正想要表达的其实是“我”的“动物伤害忧虑”及其“被动物伤害妄想症”。
小说《城墙》中出现的场景显示故事内容处在一种亦真亦幻、朦胧模糊的梦境之中。“我”在变形的城门处偶遇曾经暗地里整过“我”的老同事彭武泰。此次城墙之下重逢,“我”大度地冰释前嫌,既往不咎彭武泰曾经对“我”的伤害,并接受邀请,到他家做客。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并没有按照“我”所预期的人际关系朝着缓和与向好的方向发展。在“我”进屋后,彭武泰的妻子和孩子始终对“我”表现出完全的冷漠和彻底的无视。“我”与彭武泰的妻子打交道的过程,是一种完全没有人情温度的互动,这种近乎漠视的冷冰冰的人际关系使“我”内心极度受伤。“我”的“破冰之旅”没有向着“我”所期待的“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走向发展,“我”和彭武泰之间芥蒂依旧,“我”为缓和与彭武泰的关系所做的努力最终以失败而告终。
小说《城墙》中的情节看似支离破碎和神秘荒诞,很难读懂。但是如果放在赵春生忧虑性格之心理背景下,其实就不难理解小说的主旨了。在“我”心中,主客之间的僵硬关系使“我”异常难受。“我”讨厌人际关系中的冷漠、仇视、陷害、争斗。因此,这篇小说反映了作者“我”对于人际关系中人情冷漠的忧虑,这种冷漠是作者内心世界所极力拒斥的,它令“我”无比痛苦。
在小说《这样活着》中,作者专门塑造了一个极端的特殊环境,让“我”和“我”最厌恶之人佛兰芝共处在了一间没有门窗的黑暗密闭房间中。笔者认为这篇小说反映的是作者“我”与厌恶之人相处的忧虑。在现实生活中,“我”最害怕和担心的事就是和仇人佛兰芝相见,因此“我”处处躲着佛兰芝,但是在感性的潜意识层面,其实这种忧虑和恐惧并未走远,它与“我”的精神如影随形。一旦有合适的时机(比如做梦),“我”潜意识中的这种忧虑就会倾泻而出。因此,小说《这样活着》所表达的忧虑可以被概括为“与厌恶之人共处一室”之忧虑。
小说《系在五绳端的爱》以细腻的笔法,写出了“她”对长期外出未归的丈夫的种种担忧,“她”担心丈夫在外面遭遇各种不测再也不回来了。在煎熬的等待过程中,“她”始终处在一种“等而不来”的忧虑状态中。
小说《啊,我的绿提包》写的是“我”寻找绿提包的心路历程。“我”的寻包过程经历了自我努力、贵人相助、借助神灵三个阶段,在这期间“我”有过各种悲观、失望和焦虑的情绪,有过怀疑、纠结、痛苦的心灵折磨。“我”一路找来,始终紧绷“寻找”的神经,处在一种“寻而不得”的忧虑状态中。
小说《陌路相逢》围绕着“钱的有无得失”这条主线展开。“我”因为缺钱而被妻子鄙视,之后两位陌路相逢的老人赠予“我”数额不菲的美元,就在“我”对这份“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喜出望外之际,这些钱被民警没收了,没收的理由是这些来路不明的钱可能与一起抢劫案有关。“我”的内心希望得到这笔钱,但又深知它们不明不白,于患得患失之间,“我”忐忑彷徨,万分忧虑。因此,小说《陌路相逢》表现的是“我”忧虑“到手的钱没了”,忧虑“煮熟的鸭子飞了”的心理状态。
自赵春生《我的小镇》发表后,多年以来,论者普遍对其存在着各种解读。笔者认为,走进赵春生的心灵世界,可能是读懂《我的小镇》的一把钥匙,整部小说应用复调结构,由八个独立成章的小故事组成,依次表现了作者八种不同形态的忧虑:失物无人认领、意外状况、飞机失事、鬼缠身、婚姻欺骗、行人遭遇车祸、意外之财、无辜蒙冤。实质上,《我的小镇》是赵春生日间诸多忧虑在梦境之中的集中爆发。写作和做梦都是缓解忧虑的一种手段,赵春生将自己看似杞人忧天式的忧虑统统写进了小说《我的小镇》中。
赵春生曾经表示其现代主义小说中的内容都是他曾经做过的梦。虽然斯人已逝,但我们仍然可以补全赵春生现代主义小说创作动因的逻辑拼图。首先,由于日间的种种经历和见闻,赵春生产生了万千忧虑。因为白日里的种种限制和规矩,这些看似荒诞不经的忧虑不足为外人道,所以它们最有可能隐藏于作者的潜意识中;其次,在梦境之中,赵春生为忧虑找到了出口。赵春生是一个思想负担极重的人,如果这些忧虑长期积郁于胸,得不到排遣,则会导致身心失衡。所幸,还有梦境可以释放忧虑。作家的忧虑在梦境之中肆无忌惮地释放、爆发、排遣和宣泄了出来。最后,赵春生将梦中的忧虑用现代主义的创作手法表现出来。
赵春生拿日常忧虑琐事作题,看似杞人忧天,实则有着深刻内涵。通过忧虑系列小说,作者构建了属于自己的忧虑大厦,在这个忧虑空间中,“我”将万千忧虑无所顾忌、淋漓尽致地倾倒而出。引人深思的是,在赵春生梦境所铸就的忧虑空间中,其所担忧之事都得到了妥善圆满的解决,作家纾解了忧虑。在这个意义上,与其说是忧虑大厦,毋宁说是消解忧虑大厦。通过它,赵春生时时刻刻忧心忡忡的心灵得到了慰藉。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弗洛伊德曾深刻指出:“受到人的理性制约而难以实现的潜意识需要找到宣泄的渠道,否则会产生精神疾患和心理障碍。人的做梦行为和文学创作为人的潜意识和冲动的实现找到了补偿性和替代性满足。”实际上,无论是做梦,还是写作,都是赵春生在表达自己内心最隐秘的东西——忧虑。笔者认为,这种忧虑不光可以解读为作家本人性格中的忧虑,它更应该放大为一种普世的忧虑关怀。人生在世,即使再乐天派的人,谁无忧虑?人人都有忧虑之事,人人都需要排遣和消解自身思想负担中的忧虑,卸下精神中的忧虑包袱,以保持身心平衡,轻装上阵。所不同的是,在其他人将忧虑隐藏于内心深处之时,赵春生却毫无保留地将人生中各种各样的忧虑尽情地呈现出来。从人生哲学的角度观照,笔者提出“我忧故我在”的命题,对作家赵春生来讲,忧虑并非洪水猛兽,相反,恰恰“因为我忧虑,所以我存在”。这是笔者所坚信的赵春生现代主义小说的意义真谛和现实关怀。
赵春生在书写其忧虑意蕴时,主要借鉴了西方现代主义小说创作中的意识流手法、荒诞派手法和象征主义手法。通过这些极富现代主义色彩的小说,赵春生剖析了长期潜藏于自身心灵深处的忧虑情结,构筑了让自己心安的精神家园,阐释了他对社会和人生的深刻理解,启迪了人们对自身梦境和心理隐疾的深沉思考。
意识流小说注重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描述,主张摹写个人内心的意识流动,以此达到“最纯粹的自我表现形式”。赵春生在小说《系在五彩绳端的爱》中尝试应用意识流的手法来表现主人公“她”的忧虑心绪。小说通篇用大量的心理语言来描述女主人公意识的流动和思绪的流淌,表达“她”对离家未归丈夫的牵挂与担忧。在小说中,赵春生使用了意识流创作中的内心独白、自由联想和时间蒙太奇的技巧,来表现女主人公忧虑意识的流动。
所谓内心独白,是指一个人物在假定没有听众的情况下,把自己的所感所思毫无顾忌地展露出来。《系在五彩绳端的爱》主要采用的是第三人称间接内心独白的方式来刻画人物心理,“基本上是人物的内心活动,但作者不时出来指点和解释说明,造成内心独白和传统叙述法相混杂的格局”。例如,小说中女主人公“她”的这段内心独白就非常典型。“她”的丈夫外出多日未归,“她”暗自思忖,忧虑万分,“在这见钱眼红的世界里,会不会有人偷走了他的钱?……听说城里女人一个个打扮得像妖精……会不会那些厚颜无耻的城里女人把他迷住了?唉……我怎么能随随便便地怀疑自己的男人呢?”这段内心独白真实地表现了“她”担忧丈夫的心理状态。
所谓自由联想,是指人物因生理感官受到某种事物的刺激而产生的稍纵即逝的主观联想。意识流文学创作中,视觉、听觉、嗅觉等感官感觉都可以触发人物的心理活动,从而激发其思绪与浮想。《系在五彩绳端的爱》使用了自由联想技巧中的视觉联想和听觉联想来表现“她”对丈夫的担忧。当“她”看到路上行人的黑色腰带,便联想到了“她”和丈夫婚礼上的五彩绳。这显然属于因忧思过甚而产生的视觉联想。小说对听觉联想技法的使用也比较巧妙。当“她”躺在老榆树下等待丈夫时,于昏昏沉沉中似乎听到了丈夫熟悉的声音,基于多日来对丈夫可能遭遇不测的担忧,“她”联想到了丈夫遇到的一种危险:两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挟持着“她”的丈夫疾步前行,“她”在后面拼命地追赶,但怎么也抓不住丈夫……笔者认为,这实际上是“她”因思念过甚而产生了幻听,并由幻听触发了幻想,属于听觉联想中比较少见的一种幻听联想。
意识流手法中的时间蒙太奇技巧,是指以某个人物为中心,在时间上截取纵切面,描写其思想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内忽前忽后的流动。小说《系在五彩绳端的爱》的整体结构,采用的就是时间蒙太奇的技法。整篇小说写的是女主人公“她”在老榆树下忧心忡忡地等待丈夫时,思绪在现在、过去和未来的时空中来回切换跳跃的状况。小说中,回忆、现实和幻觉的三重情境相互穿插,女主人公“她”的意识忽而回到过去,忽而来到现在,最后又指向未来。
综观《系在五彩绳端的爱》,整个小说几乎都是女主人公“她”的内心独白和思绪起伏,这种独白表现于“她”在半寐半醒之际的潜意识流动。“她”在朦胧迷离的梦呓、支离破碎的断想、自由跳跃的联想中,把自己内心最真实的忧虑思绪毫无顾忌地表露了出来。阅读《系在五彩绳端的爱》,读者似乎不是在听女主人公讲故事,而是好像进入到“她”的内心里,置身于“她”的头脑中,跟随着“她”自由流淌的思维和意识,体会着“她”苦苦等待丈夫归来的忧虑之情。
所谓内心分析,是指小说中的人物在没有旁人倾听的情况下,理智地对自己的思想和感受进行分析追索。在《啊,我的绿提包》中,当“我”追寻到的一线希望落空时,“我”对寻包的利弊做了一番权衡,“丢了就丢了吧!何必没完没了地后悔呢?……如果找到呢,我想我只能达到某种心理上的平衡。如果找不到,那就为它的失去而无尽的发愁。”作者很好地使用了内心分析的技巧,真切地呈现了主人公“我”的忧虑思绪,使“我”寻包过程中的思想斗争、情绪变化和心理波澜跃然纸上。
综合来看,无论是《系在五彩绳端的爱》中絮语不止的内心独白,还是《啊,我的绿提包》中的内心分析等一连串的意识流动,赵春生都在大胆地借鉴意识流手法。赵春生在使用意识流手法时,有意弱化和淡化小说情节,重在突出人物真实的心理感受,从而揭示出人物内心世界最隐秘的忧虑意绪。
赵春生的现代主义小说借鉴了西方荒诞派的创作手法,其荒诞性表现在,他以丰富的想象创作了一个现实与虚幻交织在一起的疏离世界,在这个特定的时空中,人物亦真亦假、亦实亦幻。赵春生通过小说中怪诞、变形、荒谬不真的离奇故事,来表达命运主体的忧虑与痛苦。
首先,赵春生在书写忧虑时,往往会设置出一种特定的场景,将现实环境神秘化和模糊化,从而将读者由这种神秘的氛围感带入到不合常理的荒诞情节中。例如在《老房子》中,作者就设置了一种忽明忽暗的房屋环境来塑造喇喇蛄咬“我”的惊悚情节。这样的场景营构为后续荒诞离奇故事的发生预设了不同寻常的环境。
其次,在赵春生的现代主义小说中,忧虑之事往往荒诞不经。例如在《远行的绿卡车》中,父子相见不相识之事让“我”忧虑不堪:“我”在荒郊野外看到了自己的儿子,但是他却好像完全不认识“我”,此时“我”才意识到他的模样已经发生了改变,变得头大身子小。小说《老房子》中,喇喇蛄可怕的模样令人发怵,“我”担忧它会伤害到“我”,然而“我”打死它的情节又是如此荒诞,“我用扫帚把它轻轻一碰,那黑虫顿时粉碎成几片,像刚刚烧过的纸灰,轻轻飘落在地上消失了”。
再次,在赵春生的忧虑题材小说中会经常出现荒诞叙事中最为典型的人物变形情节。在《远行的绿卡车》中,“那女人被压在车轮胎底下的一条大腿倏地膨胀起来,越胀越大,将绿色篷车顶翻”。无辜行人遭遇蛮横车辆的冲撞碾压,无处维权,赵春生便以人物变形的荒诞情节来伸张正义。
最后,死亡感是荒诞意识的重要体现之一。赵春生在叙述忧虑故事时,将死亡写得极为荒诞离奇。在《这样活着》中,佛兰芝逃出黑屋子摔死在马路上,竟然变成了一个裸露女婴。在《远行的绿卡车》中,黑脸女人死后居然变成了黑方格白纸。这样的惊悚情节令人匪夷所思。
赵春生所叙写的反映自身忧虑的荒诞故事,似乎给人感觉是一种对梦境的记录,奇幻莫测。在赵春生笔下,诸如“父子相见不相识”“人死后变成黑方格白纸”“仇人摔在地上后变成裸体女婴”等等荒诞因素,实质上是他对自身生存状态中忧虑感受的一种难以名状的极端表达。进入中年以后的赵春生,生命中的忧虑、痛苦、压抑无所不在,所以在其笔下,世界变得破碎不堪,甚至不可理喻,因此,很多难以为外人道的忧虑之事便以荒诞不经的面目出现了。
象征主义小说某种程度上写的是现代人的精神压抑和思想焦虑等心病。不同于传统的象征写作(即在一定文化传统中,某种意象代表或象征什么,人们有着约定俗成的固有印象),赵春生的现代主义小说有一套属于自身的隐喻体系和象征密码。赵春生现代主义小说的象征对象是自己隐秘的内心世界,他的这种“个性化象征”实际上源于他独特的心理体验。“只有带着同作家相近的意绪与观念走入小说时,我们才可能较为准确地把握这些象征的含义。”赵春生对生活怀有一种莫名的危机感,因而其小说总是带有一种强烈的担忧焦虑的情绪。赵春生正是用象征这一表达方式,探索自身的“灵魂”,抒写真实的心灵状态,将隐藏于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意绪——忧虑,彻底地释放和表达了出来。
小说《我的小镇》采用的是一种“整体的象征”,其象征含义来自于形象体系的整体。从表面来看,小说中八个互不相关的故事的唯一共同点就是它们都发生在小镇上。但是如果仅仅将“我的小镇”理解为一个地域空间,从而抽取掉“小镇”的象征含义,那么我们还能从小说中领悟到什么?是无主的自行车不应该被随意丢弃吗?是飞机被卡在树上怎么办吗?抑或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的一坛金子吗?如果是这样,那小说的八个情节为什么看不出任何的联系?小说应有的典型人物、曲折情节、矛盾冲突又在哪里?因此,如果摈除“我的小镇”的象征含义,而仅仅视八个小故事为独立的情节,那么,《我的小镇》之内涵深度与艺术价值将黯然失色。所以,《我的小镇》绝不仅仅是为了记述小镇上发生的八个传奇故事或者奇谈怪论。
显然,只有抽象出“我的小镇”的象征含义,那么才能窥见小说真正想要表达的寓意。笔者认为,这要从《我的小镇》总体上透露出的象征寓意来思考。因为八个故事的背后透露出作者“我”的八种忧虑情结,所以小说逻辑体系显示出的整体暗示方向将“我的小镇”的象征范围指向了一种共同的心理状态——忧虑。既然八个故事都发生在小镇上,那么它们所共同反映出的忧虑意绪,也都应该寄放于“我心中的小镇”上。易言之,赵春生将其特定的情感意绪——忧虑,统统凝定于“我的小镇”这个意象上。象征含义使小镇具有了意蕴上的深邃。因此,“我的小镇”就成了负载“我”内心中各式各样忧虑的独特的“忧虑空间”。
小说《老房子》的标题就具有浓郁的象征意味。从小说整体的神秘氛围看,可以排除作者所叙述的这些事都是现实中真实发生的可能性。那么,老房子以及老房子里面发生的这些奇奇怪怪、神神秘秘的事到底暗喻了什么?笔者认为,老房子展现的是作者赤裸裸的“被可怕动物伤害妄想症”。赵春生天生就恐惧青蛙、蛇、喇喇蛄这类动物,这种恐惧感长期深藏其潜意识中,变成了挥之不去的精神负担。小说《老房子》所写的内容就像是赵春生所做的一个梦,在梦境之中,深藏于潜意识中的“动物伤害忧虑”借助“老房子”这个特殊的意象爆发出来。因此,老房子不仅仅是一间有形的作为物质存在的老房子,它所象征的意蕴是作者精神中的“忧虑空间”。通过“老房子”这个中介场域,作者对青蛙、蛇、喇喇蛄等动物的恐惧心理毫无保留地暴露了出来。
小说《这样活着》的情节极富象征意味,小说中的“黑屋子”象征着作者的“忧虑空间”,在这个场域中,“我”和“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人被如此近距离地置于一个封闭的空间内。当大家从房顶的小窗逃回到现实环境时,佛兰芝摔倒在地上变成了一个裸露女婴,这象征着佛兰芝死去活来,凤凰涅槃,抛弃原来的恶,以新生婴儿的姿态重生了。
在以上三篇小说中,基于不同的忧虑类型,作者心中的“忧虑空间”分别幻化为“我的小镇”“老房子”“黑屋子”,因此可以说,它们的象征含义都是作者额外所赋予的。赵春生爆发忧虑的这些场域像是一种介于现实世界和冥想世界的交界地带,一种介于清醒和梦境的中间地带。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作者“我”日间被压抑的忧虑情绪不再受到意识层面的约束,统统一股脑儿地迸发出来。而且,在忧虑爆发出来的时候,这些空间被注入了亦真亦幻的梦境色彩。赵春生将其忧虑意绪凝定于特定意象“我的小镇”“老房子”“黑屋子”上,“两者的结合与其说是一种无意的碰巧,毋宁说是一种长期的酝酿,只是这种酝酿许多时候在于作家本身也难以查考的潜意识之中而已”。
溯源赵春生的忧虑心结,它们绝非空穴来风式的凭空想象,而是来源于现实。在现实生活中,这些看起来杞人忧天式的、幼稚的、不可思议的忧虑,固然可以被自身的理性经验所说服乃至克服。但是请注意,这只是暂时地被压制了,一旦来到潜意识层面的“忧虑空间”,作者在日间积累的所有忧虑就会像潮水般泉涌而出。
赵春生象征主义小说给我们的启示是:因为忧虑与恐惧源于人无法把握自身的命运,所以我们每个人在潜意识层面都害怕自己日间担忧的事情发生。因此,人人都有自己的“忧虑空间”,既然日常生活中积累的恐惧和忧虑总有爆发的时候,那就让我们正视和看护好各自的“忧虑空间”吧。
赵春生在借鉴现代主义创作方法书写其忧虑意绪时,不着意雕琢情节,避免纠缠细节,省略对故事来龙去脉的交代,将现实与梦幻结合,给人一种怪诞、奇异、忧郁、心事重重、如梦似幻、晦涩朦胧的感觉。赵春生有着自己的人生哲学,他非常认同法国作家萨洛特的现代主义的创作主张,“小说探索的主要内容是开拓未被认识的意识底层下的心理活动”。基于此,赵春生用现代主义的创作手法来表现他忧虑的心理状态和精神情绪,他通过发掘梦境领域,意在从潜意识中召唤出自己真实的心灵世界,使人感悟到现代主义所倡导的回归心灵真实的形而上的含义。赵春生的现代主义小说属于他心灵的自传,把我们引向人性最神秘的内在性和重建其个人的完整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