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江泽[南开大学,天津 300071]
作为拉美“文学爆炸”运动的主将之一,阿根廷作家胡里奥·科塔萨尔以奇诡的叙事结构和魔幻现实的故事情节著称,他擅长将荒诞和幻想糅合进现实生活的场景中,塑造他所说的“有点变态的特殊情况”,进而实现他所一直追求的文学叙事的陌生化、异样性体验。《万火归一》也不例外,作为一部精彩的魔幻现实主义短篇小说集,《万火归一》的八篇故事通过开放的结构、虚实的重叠、巧妙打破真实和虚幻界限的手段,赠予了读者绝妙奇诡的陌生化阅读体验。而这其中,时间与空间的错乱堆叠、拉长缩短、真假重合是科塔萨尔作品风格形成的重要因素。
时间与空间在传统的浪漫主义文学中一般都是既重要又隐秘。他们是串联起传统文学作品饱满叙事情节的线和网,但又往往隐没在整体故事的背景之中,以平淡无奇的线性方式排布罗列,不为读者所关注。但在《万火归一》中,整体的叙事结构都被时间与空间摆布,时空元素发生异化、变形,从“环境”要素中脱颖而出,成为独立而醒目的一环。本文将从叙事学的角度出发,对《万火归一》中展现的时空异化与变形的特点进行分析,并尝试解构这一手法背后的结构隐喻。
在传统的文学作品中,人物往往是在时间空间搭建的坐标系上,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的活动。而在科塔萨尔的笔下,时间与空间的长度在故事中发生了畸变。如在《南方高速》这篇故事中,时空被割裂了开来,分为了法国南方高速公路上的时空与外围世界的时空。在外围的世界中,时空如常,而在这条通往巴黎的南方高速上,时间与空间仿佛被凝滞、被拉长。一场诡异的堵车毫无征兆地发生,它像一个诅咒一般将人们困在这条高速公路上,似乎凭空在高速公路上隔绝出了一个“马孔多”。科塔萨尔在故事中将“时间”要素提炼并凸显出来,使之异化、扭曲、成为控制整个情节的魔咒,而这正是这种延宕的精妙之处。故事的时间是在正常推进的,但困在路上的旅客们的时间实际上被延长了,他们经历了一场持续了数十天的毫无缘故的大堵车。科塔萨尔在文中也多次出现了对于时间的提示,文章的一开始他便对时间的诡异变化做出来明示:“每个人尽可以看自己的表,只是这拴在右腕上的时间或者收音机里的报时似乎测量的是另一种东西。”随后,他借助刻画人们情绪的烦躁、不安来强化这种时间的延宕感,其背后投射出人内心对于丧失了对“时间实际把控”的一种焦虑感。接着,科塔萨尔借助这被延宕的时间和似乎没有尽头的空间,创造了一个集体式的“鲁滨逊荒岛求生”故事:人们分成小组去找水、找食物,一个高速公路的小型社会就这样徐徐呈现。而在故事的最后,又是箴言般的话语对时间进行了解冻:“车队仿佛从一场无休无止的昏睡中苏醒,渐渐恢复了力量”,“车流以时速八十公里的速度朝着渐行渐增的灯火驶去,却没有人真正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匆忙”。这样,整个故事的叙事结构都被时间所掌控,作者以一种零聚焦的全知视角切入进去,让故事开始上演,随后又转为故事主人公“我”的视角,以内聚焦的方式展开叙事,最后再收于零聚焦,整体的收放被时间与空间的转变所把握,时空的延宕异化不仅作为整个故事的线索和意象,更成为整个故事结构的支撑点,如果没有这种异化,整个故事就会显得荒谬而缺失魔幻的色彩。
除了对时空进行整体的延宕,科塔萨尔还采取了一种更为精细的处理手段,就是对时空进行碎片化的分割。这种碎片化分割并不是指客观的自然的时间被分割成了无数细碎的片段,那样的结构过于细碎而往往增加阅读的难度。科塔萨尔是在自然的时空流动中将时间切分成了不同人物的片段,使得时空拥有了人物自己的属性、色彩,并在毫无转述提示的情况不断地切换,由此产生时空的异化效果。如在《克拉小姐》一文中,科塔萨尔将整块的时空划分给了各个人物,供他们自己使用。这也使得在叙事的特点上,他的结构变得零碎而难以捉摸,产生了一种相当纯粹的“意识流”特色。与福克纳在《我弥留之际》中表现的人物对话相接不同,科塔萨尔直接略去了人物对话的提示,意识如同花球一般在各个人物之间进行着接力。如“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让我在诊所过夜好陪着宝宝,不管怎么说我是他母亲……我就可以陪着他让他慢慢适应。这小可怜儿进去的时候那么苍白,好像马上就要上手术台似的,我觉得是因为诊所里的这股味儿……”在母亲的视角里,时空的繁复绵长的,就像她那些抱怨的长句一般。而在男孩的时空里:“毯子当然够,好在他们终于撤了,老妈总把我当小孩,净让我丢人。……好吧,人家不让留下就不留呗,我已经长大了,晚上睡觉不用人陪了……”时间随着短句的呈现也在逐渐加快,这里的时空和母亲的那种凝滞、忧虑不同,充满着叛逆的青春气息。而紧接着科塔萨尔又描述了护士克拉小姐的时空:“他噌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把杂志藏到枕头下面。屋里有点冷,我调高了暖气的温度……他的脸还红着,我差点儿笑出声来,不过这个年纪的男孩们都这样,他们很难适应这种情况。”一种不同于前两人的温柔感体现了出来。《克拉小姐》便是这样,在没有一个“XX说”存在的情况下,连续切换不同的“内聚焦”人物视角,在不同的时空里呈现各个人物细腻而又复杂的心理状态。母亲、孩子、马尔西亚、克拉小姐四个人的心理状态被直接投射出来,呈现给读者他们最原初的面目,避免了他者转述时的改动。笔者认为,这正是科塔萨尔这种碎片化的时空切割的奇幻之处,它使得故事在自然的时间顺序发展的同时展现了不同人的时空的不同色彩,少年的叛逆、母亲对孩子的关心与控制、克拉小姐的温柔、马尔西亚的成熟都在这种切分中被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而每个人的空间虽然都置于医院之中,但也有所不同,少年总是看向窗外,克拉小姐习惯于在床脚为少年做检查,母亲总是在楼上楼下徘徊着,马尔西亚的视域则偏于手术室。总的来说,不同的角色在同一的自然时空下拥有了自己的时空,在这些时空里科塔萨尔都在用“内聚焦”的方式进行叙述、描写,时空的碎片化分布使得整个故事的叙事角度呈现了多样化的特色,充满着跳跃性。
上文所谈的时空异化现象,都保留了故事自然时空的延续发展,只是从不同的叙事角度来进行主观上时空感的分割与扭曲。而除此之外,科塔萨尔还尝试了双线并置的时空布局,即在一篇小说中围绕一个主题去讲述两个完全不同的历史时空发生的故事。使得读者在幻想与现实的交织中无法分辨确切的故事情节,但又在反复的阅读中感受到整体主题内核的炙烤。
这是一种双线时空,分为一虚一实的结构布局。就像佛洛依德在《创作家与白日梦》里所谈到的,人在自己的愿望未曾满足时,总会用白日梦的幻想形式来弥补心中的欲望。而科塔萨尔便是利用了这样一种虚实并置的手段,故事中主要人物在脑海中展开幻想,而幻想的世界却被真实地创造了出来,形成了“白日梦”的实体化,最终形成一个幻想与真实二元对立的叙事结构,并在故事的末尾将他们收拢于一体。
《午后的小岛》一篇便是如此。这篇故事讲得是空乘玛利尼近乎疯狂地迷恋上了一个叫作希罗斯的海上小岛,甚至不惜拒绝上司的调令和自己爱人的要求,执意上岛过他快乐的渔民生活。但事实上,时空在登岛的一刹那已经悄然发生了转变,不同于传统悬疑小说会用一个明显的意象作为引子,来提示读者时空的由实向虚的变化。科塔萨尔在两段时空的切换过程中未添加任何典型的衔接要素,而是像鳗鱼一般平滑地过度到了另一个时空,岛上的时空。在岛上,他快乐地享受阳光、沙滩和海水,直到目睹自己平时服务的那架飞机的空难,玛利尼的幻想时空才和现实时空合为一体,一切都是他的幻想,他仍然在飞机上,并且死在空难里。值得注意的是,时间在这里又一次像《南方高速》一般做了神秘的预言者,前文玛利尼每次都会在中午时分飞过这座小岛,而在幻想的时空里,“海面在十一点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而后他便又看到了飞机。这里的时间实际与现实中他在飞机上看到小岛的时间暗合,而时空的同步意味着虚拟的时空在向着现实重叠,并最终回归了现实。
可以说,科塔萨尔借助两线时空的分与合,成功的骗过了读者,制造了一个乘务员去海岛休假的假故事,这使得整个叙事结构有了两层理解,读者看到最后才会意识到时空已经悄然发生了异化,看似完整的故事实则在读到最后才会明白真正的情节。科塔萨尔堪称调用时空魔力的魔法师,他用时空的异化成功地塑造了亦真亦假的叙事效果,不同常规虚实结合手法的明显易见,科塔萨尔的虚与实的暗示就藏在了时间上。
除了虚与实的并行,历史与现代时空的并置也是科塔萨尔小说时空异化的一个重要表现。在这里,时空不再像前文所讨论的那几种模式,它们都是偏于隐秘的,需要读者在文本中发现这些暗藏的钥匙,由此拨云见日,发现故事叙事的真实结构。时空就是结构的主心骨,科塔萨尔直截了当地做了划分,一段时空承载一个故事,两段时空虽然发生的年代地点不同,但却反复扭曲、缠绕,像DNA的螺旋的一样盘旋到故事的结尾,不断地交替推进着故事的情节,并最终在主题上实现合二为一的效果。
如《万火归一》,在这篇短篇小说里,古罗马竞技场的故事与现代巴黎的两段三角恋情同时进行着。在古罗马的竞技场上,总督出于对妻子爱慕角斗士马可的嫉妒,安排马可和努比亚戟网勇士做殊死的角斗表演。而与此同时,在现代的巴黎城里,让娜得知自己的男友移情别恋后悲痛欲绝打算服药自杀,而男友却不顾她的痛苦,与情人在家幽会。两段三角恋情故事在两个时空同时进行,但它们的推进并没有先后进行的顺序,并不是如大卫·米切尔的小说《云图》那样,围绕中心主题六个故事一个一个地上演。《万火归一》里的两段故事,两段时空是相互纠缠的。古罗马的时空推进一部分,现代巴黎推进一部分,接着又转向古罗马……如此往复,直到最后,在大火中历史与现实融为一体,真正让人明白了何为“万火归一”。
可以说,科塔萨尔用两段时空撑起两个故事,又让它们彼此纠缠、发展,并在最后实现爱情与死亡的哲学母题的回归。在这里,时空不仅充当了两段故事的重要结构,更是在故事的最后实现了对主题的回归,截然不同的时空最终在大火中消解,回归一元。通过对时空的异化、分割,整部小说实现了叙事结构层面对死亡母题的回应:无论多么精彩、多么奇异的时空,最终都被粉碎、消解,在火的高潮后归于死寂。借助对时空的异化和扭曲,科塔萨尔背离了传统小说的封闭式结构与层次性,而是将结构本身也融入故事主题的创建中,变得灵活多变,甚至成为我们解读情节的关键所在。
由上文的论述不难发现,科塔萨尔的时空异化的手法涉及了多个层面,并产生了多重的效果。一方面,时空的异化可以如《克拉小姐》《南方高速》那样,是内化时空的改变。所谓内化,是与外部时间相对的概念,它不是客观的、自然的,而是人们“通过对客观事物枯荣变化的感性体验,积累成为一种时间的感觉和知识,并与自己的生命欲望结合起来”,是生命意识的体现。科塔萨尔通过对人物所在的内化时空的细腻刻画,实现叙事角度的多变与创新,从而反应每个人物内心的生命意识。由此,时空从叙事的背景板变成了调色盘,使叙事摆脱了传统的单一视角的枯燥,而变得的丰富灵动。
而另一方面,时空搭建起来整个的叙事结构,如上文所分析的《正午的小岛》等故事。时空在幻想和真实间相互纠缠,让整体的叙事结构变得生动起来。科塔萨尔大胆地、不加任何过渡地进行时空的转换,常常让读者在阅读中被单纯的情节蒙骗过去,直到最后,多重时空被扭到一起才揭示了真正的情节,形成一种亦真亦幻的阅读体验。
那么,为何科塔萨尔如此追求时空的异化和陌生感,甚至于不惜增加读者的阅读难度呢?笔者认为,科塔萨尔在叙事中刻意异化时空,突出时空的一种变形感、混沌感,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现实的一种隐喻。不难发现,拉美作家们的文学创作灵感都来自拉丁美洲这片大陆。马尔克斯的《族长的没落》的背后是对独裁政府的讽刺与独裁罪行的抨击;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映射的是鲁尔福对对暴政下孤独苦难的科马拉的绝望情感,而科塔萨尔自然也不例外。
他借助这种时空的异化和扭曲的背后,隐喻的是整个拉丁美洲的文化驳杂与混沌。拉美大陆属于印第安人,但原初的文明被西方殖民者入侵、侵占,并与本土文明产生融合。这使得拉丁美洲成为一个混血的大陆,长期的殖民掠夺与独立后的独裁政治格局又让拉美地区存在于一种封闭、混乱的状态。在现代化的时空里他们却陷于封闭的泥沼中。可以说,封建般的独裁与现代科技的发展同时在这里呈现,本身就有一种时空的扭曲感。科塔萨尔借助对时空的异化、变形来传递拉美人心中的扭曲感和迷茫感:原初的文化被破坏,殖民者的文化又强行嫁接于其上,混血的人种,暴力的独裁与革命……时空的扭曲不仅仅是一种独特的叙事技巧,更是对拉美民族群体意识的一种写照和隐喻。
在科塔萨尔的小说里,智力体验与幻想体验总是并存的。他擅长运用时间与空间,在时空的异化和扭曲中创作出奇幻的小说结构,并与其他叙事艺术相结合,实现一种陌生化的效果。本文以《万火归一》短篇小说集作为切入点,尝试分析科塔萨尔在叙事上对故事时空要素扭曲的种种表现,并总结这种技法在叙事上取得的奇幻效果。而这种扭曲的背后,也隐藏着拉美文明那种饱经混乱的、迷茫的民族情感。
①马孔多为另一拉美著名文学家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的小镇的名字,处于与外界隔绝的热带雨林中。
②此处的“零聚焦”和下文的“内聚焦”都是叙事学术语,出自于热奈特1972年发表的《叙事话语》一文,其中零聚焦指的是传统意义上全知全能的叙事者,内聚焦则是指采用故事内特定人物的视角进行叙事。
③南志刚:《叙述的狂欢与审美的变异》,华夏出版社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