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纪
莆仙戏《春草闯堂》剧目是由著名的剧作家陈仁鉴先生根据莆仙戏传统剧目《邹雷霆》改编,首创作于上世纪六十年代,1979年10月,由仙游鲤声剧团复排演出,晋京参加国庆三十周年献礼演出,一举成名,轰动整个中国文化艺术界。该剧目后来陆续被全国几十个剧种移植排演,这在当时戏剧界是首屈一指的。
《春草闯堂》剧目的成功绝非偶然的。一是当时中国刚刚结束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在这场文化浩劫中,许多优秀的文艺作品都被列为“毒草”受批判,人民群众看腻了严肃、说教的“样板戏”,《春草闯堂》剧目强烈的喜剧效果,给观众带来崭新的视觉享受;二是该剧目通过环环相扣的剧情,塑造了春草、李半月、胡进、李仲钦等许多个性鲜明的舞台形象,使剧目充满非凡的生命力。莆仙戏《春草闯堂》作为鲤声剧团的看家剧目,历经四十年,至今盛演不衰,这在近代中国戏剧史也是绝无仅有的。
我作为一个资深鲤声剧团演员,从艺近三十年里演过无数角色,但在《春草闯堂》剧目里扮演李仲钦是我舞台表演生涯中最大的挑战。这主要的原因是,我本人舞台行当是莆仙戏的“末角”演员,而《春草闯堂》剧目中李仲钦这一角色,虽然剧目中只在五场和八场里出现,戏份不多。但他在剧中是焦点人物,分量很重。按角色行当划分,他在莆仙戏属于“老生”加“靓妆”行当。这种跨行当的表演,对演员来说,往往是吃力而不讨好的。而且,这是个被几代老艺人演绎过著名剧目里的“老角色”,前辈老艺人陈瑞金先生扮演该角色,其出色的演技和舞台形象已经在观众心里定型了,要超越他是不可能的。因此說,演员跨行当饰演被定型的“老角色”得冒非常大的风险,一旦演砸了,整个戏也就失去传承的意义。
在导演和前辈老艺人的再三鼓励和指导下,我抱着豁出去和试一试的心理接受角色并认真研读剧本。平时向前辈老艺人请教,恶补一些莆仙戏“老生”“靓妆”行当的基本功、程式功,并反复观看之前老艺人版本的演出录像视频,从中“取经”,认真研究“李仲钦”这个人物。我发现剧中的“李仲钦”是个圆滑、功利的封建官僚,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无不围绕“圆滑、功利”展开。例如在剧目第五场,他一出场就唱:“官居极品,位列三台,燮理阴阳,调和鼎鼐。”和道白:“小心谨慎,历事三朝,天子十分倚重。”剧作者用短短的几句唱词和道白,就将其“圆滑” 的性格特征刻画出来。
为了更好表现一个熟谙封建官场的“三朝元老”所谓的“沉稳”,我表演的时候,在唱腔、道白及表情、动作这些方面尽量控制在一定幅度内,做到不温不火。在第五场表演中,我一出场就运用莆仙戏“老生”行当的手法基本功“三甲点”、“开扇打扇手”,步法则运用莆仙戏“靓妆”行当基本功“挑步三步行”,并在接下来与同乡同僚的吏部尚书吴侗见面时的对白下功夫,将其圆滑老成性格特征体现出来。例如李仲钦在接见吴侗时见吴侗不答,盛怒坐下,他通过察言观色便知道吴侗来者不善,但又不知就里,所以用试探的口吻说:“喔喔,大人今日降临,面不愉之色,必有事故!”在讲这句道白时,我尽量保持语气沉稳,不卑不亢。表演动作时幅度偏慢,身段稍微侧身直视吴侗,态度平和而略带威严。当听到吴侗:“老相国,你我同乡,素来通家,我一向待你,尚无差错之处,你何故下此绝手!”我在表演时用惊诧莫名的表情说:“此言何来?”当听到吴侗说:“你叫你家女婿,把吾儿活活打死,于心何忍!”时,我就提高声调说:“你……你说什么?”当吴侗说:“你不要装聋作哑!拙荆有家书到此,明明说,令婿薛玫庭,打死吾儿。”此时的李仲钦的确不明真相,不是在装聋作哑,所以在表演的过程中,我转而用平和的口气对吴侗说:“三人成市虎,只怕是传闻失实。”并告知吴侗“小女待字未论婚。”当听到吴侗说:“令千金既未许人,因何命女婢春草,到公堂认婿阻刑?”此时的李仲钦立马感觉这事定有蹊跷,所以在吴侗说“只要你说一声不是,我就马上赶回西安府,把薛玫庭拿来千剐万刈,以泄心头之恨!”后欲走时,我稍微停顿一下,表示思考过程,紧接着说:“且慢!唉,吴大人,这事问我,我委实不知,因此不便答是,也不能言非。容老夫驰书回家,询问明白,自有话覆。”我把这段对白过程这样处理,目的是为了表现李仲钦这个老成持重圆滑、凡事留有后手封建官场老官僚的性格特征。
而接下来,看到胡知府献媚邀功的来信后又听院子报说:家中小姐到,他立马就想到此时女人来京的原因。因此他苦笑说:胡知府为老夫报喜,今日果然三喜临门。其实此时的李仲钦心里早有了处理问题主意,在他心里,无论如何,与他同乡同僚的吴侗是不可能得罪。因此,当他听到春草说:“常言道‘做官要察理现在就在宰相面前,评一个理。吴独公子打死民女张玉莲,薛生路见不平,代民伸冤,官府要怎样判呢?”,而女儿李半月竟然跟春草一唱一和:“官府既不能除暴安民,又岂能禁绝英雄见义勇为,薛玫庭有罪即无罪。”后,才会勃然大怒:“哼,打死尚书公子,焉得无罪?”并唱:“小逆女坏尽家声,无媒认婿,弄成笑柄。吴府居官,赫赫威名。他自惩凶,孰敢与争?无端惹事,累我担承!不自知耻,又敢来京。断难为此失交情!”这一段唱词再明白不过了,也充分说明他的立场。对一个长期浸淫在官场、凡事考虑功利的官场老手来说,他是不可能成全女儿的什么“义气”,也没兴趣去理会谁是谁非,女儿和吏部尚书之间,孰重孰轻,哪能分不清?
在上述这场戏中,我始终围绕李仲钦“老成、圆滑、功利”这些性格特征来表演。根据剧情发展,通过细节的表演,再区分李仲钦对待吴侗、王守备、春草、李半月等不同身份人物态度,将一个“官居极品,位列三台”、“小心谨慎,历事三朝,天子十分倚重”的封建官僚形象再现在观众面前。
正是这种凡事权衡功利的思想左右李仲钦的行为,在剧目中第八场被迫认婿也就是顺理成章了。当他看到“轰动京畿,相邸门如市,全国贺仪同日至”和徐太师亲领户、礼、兵、刑、工五部大臣到邸为小姐庆贺婚期,已知事态扩大了,差点晕倒。再听徐太师说:“老夫已将此事,奏明圣上,喜动龙颜,已御书匾额,命王公公备厚礼,随后送来。”李仲钦听后惊得须冠颤动,要知道,这是欺君大罪,轻则乌纱难保,重则危及性命。所以他在身不由己与众大臣拜“御匾”会吓得伏地颤抖不能起。这种情况正如剧种李仲钦唱的那样:“冷汗津津透重衣,急风骤雨满城飞,今朝方悔回书误,何处讨来辱没儿?”“被客笑,把君欺,黄连苦味自家知,分明祸事临头日,岂是吉星照命时?”当他听西安府知府胡进说:一奉到相国手谕,卑职欢天喜地,连忙把姑爷……李仲钦此时才知道问题出在他给胡进的回书上,于是急忙说:把我的信拿来!看信后他啼笑皆非,他万万没有想到,居然回信被更改了。此时他对胡进极为不满,又碍于众多同僚在堂,不好发作,于是用讽刺的话对胡进说:“会办事,会办事。”胡进却不明就里,以为是相国夸他,于是借题发挥,极力吹嘘他是怎么大张旗鼓“送贵婿进京”的,李仲钦在众大臣面前不敢发作,只气得用扇子直戳他。在这段表演里,由于剧本科本提供的喜剧效果浓厚,剧情紧凑,丝丝入扣,我只稍微强调一些道白语气和表情动作,就充分表现李仲钦此时对薛玫庭、胡进敢怒不敢言的心态,将剧情气氛带动起来,达到非常好的喜剧效果。
事情弄到这个地步,李仲钦已经无暇去追究书信是如何被改动的。权衡利弊,在面临欺君的风险面前什么是最重要的,他是非常清楚的。于是他屈尊下求春草出面解围,因为“天语煌煌难欺,百官一堂济济,朝庭不可得罪”当他得到春草“解铃还仗系铃人”的提醒时,于是对其“女婿”薛玫庭态度立马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违心说:“贤婿真如百炼钢,太华山上露锋芒。吾女慧眼非皮相,百计周全, 幸得成双。今朝恰是酬恩日,丈夫虽铁膝,能不拜红妆?”终于弄假成真,不得不认婿了,将喜剧推向高潮。
喜剧的特点是包含深刻现实的社会内容,《春草闯堂》之所以能为中国戏曲喜剧中的经典剧目,就是因为剧作家在该剧中塑造了李仲钦等众多的真实可信的舞台形象,他们言行反映了封建社会现实状况,使其魅力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