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洁
我有一个小秘密,知道的人不超过5个。1987年夏末,在北大出版社工作的老邻居找我,问我能否想办法找一本美国畅销书。我翻译她出版,我可以有点稿费,如果书的销路好,出版社可以赚钱,她可以得点奖金。那正是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时代,我的工资并不高,家里又有病人,经济确实有些紧张。于是,我给在美国的好朋友写信求救。
1988年春,她寄来了两本书,告诉我它们都是高踞《纽约时报》畅销书榜好几个月的畅销书。一本书的名字我忘了,但记得那是写应召女郎的,暴露了很多美国富豪官商不为人知的丑恶一面。另外一本就是当今美国总统特朗普总结自己致富经验的《The Art of the Deal》。我向老邻居介绍了两本书的内容,主张采用关于应召女郎的那一本,因为它可以满足人们的好奇心,销路可能会好一些。没想到她说:“应召女郎! 那不是妓女吗?”我说她们跟街上流莺还是有所不同。她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她们本质上是一样的。这本书不能出,你也不要翻译。出这样的书是要犯错误的。”
她说得那么严重,我当然不好坚持。不过我不大喜欢特朗普的那本书,虽然他开篇第一句话是“我不是为了金钱才做买卖的”,但你读完全书还是觉得这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在得意洋洋地谈他的生财有道的经验。我觉得他的故事不大符合我们的道德观念。可是,我的编辑邻居却认为,现在“全民皆商”,大家都想发财致富,特朗普的经验也许可以起借鉴作用。过了些日子,她告诉我,领导批准了,我可以开始翻译了。
特朗普写得很直白,他的书并不难译。不过,我在翻译那个书名时还是下了一番功夫,可惜弄巧成拙。《The Art of the Deal》其实完全可以译为《怎样做买卖》或者《做交易的技巧》。但我当时可能是想减少铜钱味,翻译成《经营的艺术》。我丈夫认为这书名枯燥无味,不能引起阅读的欲望。我只好又加上《致富的诀窍》。结果原来5个字(其中只有两个字有实质性的含义)的书名让我硬变成了只有两个虚字的10个字。现在看来实在是画蛇添足。
书不难译,但也花费了一些时间,因为我教课的任务比较重。我丈夫对这本书很感兴趣,我完稿后就请他看一遍,顺便改正我的错别字和异体字,指出可以修改润色的地方。交稿前,我想到,以前我翻译的书都是文学名著,都用了真名。现在这本书是以赚稿费为目的,不能登大雅之堂,好像不应该用真名。想了半天,我想出笔名叫“余霞”,取义来自我是利用课余闲暇翻译的。因为我丈夫帮了忙,这本书跟我们的专业都没有关系,但可以说是我们合作的结果,于是我把他的名字一拆为二,加了个“成言”的笔名。由于我一直认为我是在不务正业,我交稿时再三叮嘱老邻居不要告诉别人这书是我翻译的,我自己也从来没有在任何申报成果的材料里提到这本书。
我觉得我是在1988年底或1989年初交的稿,但等书出版时已经到了1991年春。那时候,“全民经商”的热潮已经消退。老邻居说,销路并不好。稿费也不多。2010年前后,我和老邻居都早已退休,她来美国探亲,邀我一起去旧金山看当年做这本书的责任编辑。年轻人请我们在旧金山最好的广东餐馆饮茶,说起当年的“发财”梦,我们哈哈大笑,一致同意我们这几个书呆子确实不如商人特朗普。
说老实话,那些年我从来没有关心过特朗普,只记得中文版出版前后曾在《参考消息》看到他跟妻子离婚了。我当时想,原来天下商人都一样,发财以后就会抛弃一起打天下的发妻。
没有想到,特朗普在2016年的总统竞选中大获全胜,2017年初宣誓就职,当上了美国总统。我看到国内报道,常常引用他在《The Art of the Deal》里的话。我常想,这些引言是出自我翻译的那本书吗?他写过好几本书,为什么只引这一本?有一天,我忽发奇想,给老邻居发了微信,建议我们送一本《经营的艺术》给他。她立即回信反对,叫我不要惹是生非。我当然从善如流,虽然我不明白送本书会惹出什么是非。我只是觉得好玩,30年前无意中翻译的书居然能跟美国总统有关系! 我想这件事恐怕是很难得的掌故,于是决定自揭秘密以博大家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