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进城

2020-07-09 03:40欧阳国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0年4期
关键词:村庄

欧阳国,1987年出生,江西兴国人,现居吉安市,江西省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星火》《散文选刊》《杂文选刊》《读者》《中国青年》等刊。

在赣南老屋的屋檐下,我和父亲安静地坐着,半晌也没有出声。雨一直下,阴雨寡照的天气持续了大半个冬季,世界冰冷而湿漉。

黄昏骤然降临。山居的光线愈来愈暗淡,眺望远山的峰顶,可见微弱的白茫茫的一片,寒风从点缀着一座座坟墓的山坡或缓慢或急促地吹来,充斥着炊烟、流水、泥土的味道,湿漓漓的灵魂,夹裹着尖锐而柔软的疼痛。

我陷入了沉思,想到父亲一天天老去,所谓父子一场,今生缘分已过半,悲伤情不自禁地涌上心头。

父亲黝黑的脸庞长着熟悉而陌生的皱纹,粗糙的双手布满顽固而永恒的厚茧,身体深处藏匿的每一个器官,都在一天天走向衰弱。父亲的身体就像一个生锈老化的机器,离罢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又如同他和母亲居住的被时光过滤成千疮百孔的土坯房一样,可以预料,终究将在某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砰然倒塌。

我隐约感觉到父亲要说什么,但他几次欲言又止。我和父亲一样,都不善言辞。也许,和我一样,城市的现实生活让父亲学会保持一贯的沉默。这些年,我们父子俩的交流几乎为零,聚少离多的日子让我们变得陌生起来。

表面平静如水的父亲,此刻,内心应该是焦虑不安的。热闹的春节已过完,今年的去处在哪里?即将步入花甲之年的父亲,好像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眼前一片迷茫,更像走到了绝路的尽头,无处逢生。

一辈子靠苦力为生的父亲,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抛下土地,离开村庄,走南闯北,撑起了一个家庭。无一技之长的父亲,身体开始衰老的父亲,一辈子老实巴交的父亲,到了今天这个尴尬的年龄,是继续进城务工,还是待在村庄呢?这是他每天思考最多的问题。

同样坐立不安的还有我一大堆上了年纪的父老乡亲。年轻时,他们如同疯狂的潮水似的离开熟悉的村庄,涌入陌生的城市,在城市一隅夹缝中生存,以体力劳动支撑沉重的生活,缓解命运的疼痛。

现在,对他们而言,陌生的城市变得熟悉,熟悉的村庄显得陌生。春节一过,村庄就像一个焦灼的热锅,越燃越热,乡亲们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们就像一只只努力逃离村庄的蚂蚁,寻找着各自的卑微的生存之道。父亲好似热锅上一只体力不支,最终走向迷茫的蚂蚁。

我的父亲,他在乡亲们眼里,应该是可以光荣“退休”了。我和弟弟在城市都有一份体制内的工作,这不仅让沉默寡言的父亲偶尔口若悬河,兴高采烈,也佐证了乡亲们认为父亲可以不再进城务工的说法。父亲应该到城里享清福,这是乡亲们众说纷纭的看法。父亲内心是怎么盘算的呢?我无法准确揣摩。但是,乡亲们一遇见父亲便问,你怎么还不到城里去住?这让父亲感觉老待在乡下很不自在,很没面子。

事实也是如此,干农活利索的父亲,年轻时上山伐木、下田耕地,样样精通。离开村庄二十年后,他对所有的农活变得生疏起来,土地变得生疏起来,村庄的一切变得生疏起来。

二十五年前,而立之年的父亲在正月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含泪离开了村庄,离开田野、河流、山岭、乡间小道,远离亲人、乳名、方言、宗祠、家谱……从泥土出生,在泥土成长的父亲,深深地扎根于土地的父亲,原本这辈子只能与土地相伴。然而,父亲进城了。

父亲奔跑在城市的时候,正值黄昏放学,我和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被村小的老师留在了欠学费的行列。孩子们都低着头,谁也不敢吭声。弟弟因站姿不好,老师走到他身边,掏出他书包里破烂得恍若雪花一样的书,高高举起,扔向半空。傍晚时分,村庄显得十分安静,只有那本破烂不堪的书逆风向上、顺风向下的哗啦声。它就像一个无知的小丑似的,在一群年幼的孩子眼前滑稽地表演着。

终于,夜色降临,我和弟弟奔跑在回家途中。路过村西口,突然一条陌生的疯狗追来,我们一路疯狂地奔跑,横穿昏暗的村庄。就在我们奔跑的过程中,弟弟一只破烂的鞋被甩向了黑暗的夜色,我们无暇顾及,继续奔跑,冲向黑色的世界。

進城务工的父亲,他的世界全部是黑色的,他的世界又几乎没有半点黑色。从江西兴国至浙江义乌的K470次绿皮车,它在暮色时分缓慢开启,轰哧轰哧地驶入黑色。

一路向前的火车,慢得就像一个佝偻的老人,伴随着哐当哐当的声音走走停停。火车穿过漆黑的夜晚,途径荒无人烟的旷野,繁华璀璨的城市,奔腾不息的河流,深不可测的隧道。车厢内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咳嗽不断,有人呼噜起伏。父亲想到了村庄:连绵起伏的群山、蜿蜒壮观的梯田、依山就势的土屋、清澈见底的河流、金黄灿烂的庄稼……

长时间的站立,让年轻的身体健壮的父亲也感觉疲惫不堪,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席地而坐,他蜷缩在列车厕所旁,烟雾缭绕、臭气熏天,身边还有一摊臭水。尽管如此,身心疲惫的父亲很快进入了暂短的睡眠状态。不过,为了给来来往往上厕所的乘客挪位置,父亲睡得并不踏实。在这一趟没有尽头的列车里,父亲煎熬得几乎陷入了绝望。

工厂是黑色的又是白色的。它隐藏在一条潮湿而灰暗的狭窄小巷子里,冰冷的铁门让这家小作坊似乎与世隔绝。深夜,忙碌而嘈杂的生产场面与冷清的小巷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清晨,铁门外的世界苏醒了,沉静了一晚的巷子开始了白天的热闹,进城务工的农民脚步匆匆,走走停停的三轮车拉着热腾腾的包子、馒头和豆浆,在一家又一家工厂门口短暂停靠。

我清晰地记得,工厂进门右边是一排水龙头,我几次看到父亲用嘴直接对着水龙头咽干涩的馒头。进门左边是厨房,经常拥挤着炒菜的工人。工厂一楼整层是一个偌大的车间,二楼是老板的住家,三楼四楼是一个个小的车间,五楼是集体宿舍。一楼门口经常坐着肥胖的老板,他身材魁梧、胡子拉碴、声音洪亮,他要么挺着一个啤酒肚在车间走来走去,要么就在办公桌不停地按计算器核算货物的数量。老板娘身材消瘦、脚步急促,化淡妆,涂口红,头发银黄,一副十分时髦的样子。老板娘嗓门大,急性子,大家都特别怕她,见到绕道而走,暗地里都称她为“母老虎”。

每年暑期放假,我到工厂最怕就是遇见老板娘。工厂的厕所在一楼的最里端,几次听到老板娘破口大骂的声音,我躲在昏暗的厕所里面,半天不敢出来。白天,我基本是躲在五楼看书、学习,也就那个时候我反复阅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老人与海》《巴黎圣母院》《复活》《百年孤独》《平凡的世界》《人生》等大量中外文学名著。我时而读得悲痛欲绝,时而读得心血沸腾,时而读得泪流满面。

夜晚,五楼集体宿舍热得就像一个烤炉,工人们纷纷卷席至楼顶睡觉。工厂大门紧锁,工人们从楼顶扔硬币到一楼的小卖部,再用绳子吊上购买的冰饮料、啤酒、冰棒等等。我看到,近处丹溪大桥上车水马龙,流动的霓虹灯光彩夺目,远处义乌城区华灯如一朵朵白莲绽放,与天上一颗颗明亮的星星一一映照着。

父亲的世界,是没有白昼与黑夜之分的。他恍若一台永不停息的机器一样,强迫自己不停地运转。他将自己的身体定格在生产的流水线上,笨拙的双手变得灵活,反反复复机械的动作,又让他的粗糙的手指变得麻木不仁。

父亲说,拉链厂倒闭好几年了。它虽然是一个家庭小作坊,但繁忙的时候也有七八十号工人。现在,大家都各奔东西了。我不得不感谢这个工厂,感谢肥胖的老板,感谢表面看上去凶巴巴,而内心善良的老板娘。是这个工厂让我的父母在义乌这个陌生而遥远的城市,寻找到谋生之路,他们靠苦力和毅力赚钱,养家糊口,供我和弟弟读中学、上大学。

我和父亲谈论着十年前浙江义乌的往事。此时,冰冻开始从山顶一步步逼向山底的村庄,雨水滴滴答答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时,突然被妻子吵醒。她抓住我疑神疑鬼地说,刚才有一束光照进了房间。我起初不太相信,没过多久窗外果然出现暗淡的光线。我有一些害怕,心想这大概就是小时候老人说的“鬼火”。雨夜,从房前屋后坟墓串出“鬼火”来,这是极有可能的。我沒敢吭声,更不敢告诉胆怯的妻子。

正当我胆战心惊的时候,楼上发出一阵巨响。我赶快从床上跳了起来,迅速推开房门,看到二楼有人打着手电筒。我以为家里遭贼了。我害怕地大声地叫一声爸—爸,没想到父亲在楼上回应了我。这是十多年来,我如此大声地叫父亲,这无疑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原来,雨夜屋顶漏水,父亲打着手电筒拿脸盆到楼上接雨时,不慎摔了一跤。

第二天,临走时我对父母说,到城里来吧!我下次回来接你们。父亲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容。我发动汽车,后视镜里的父母慢慢地远去,他们孱弱而衰老的身影最后消失。

我泪眼汪汪离开了村庄……

云雾缭绕的村庄几乎没见着太阳,消沉和迷茫氤氲而出,整个村子好像在静悄悄地发霉,萎靡不振。加上肆意的流感,初春的村庄笼罩在一片晦暗和绝望之中。

正月初十,淅淅沥沥的雨水终于停了。父亲开始了一年的劳作。他被叫到村口帮忙砌围墙。他当然不是泥匠工,他只是一个卖苦力的搬运工。父亲唯有靠体力劳动为生,年轻时靠苦力,年老了更是只能靠苦力。春节短暂的休息,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让他的身体有些吃不消。一天下来,他腰酸背痛,脚步沉重。他有一些伤感,心里嘀咕着,也许自己真的老了。

年轻时,父亲身强力壮、耐力极强,汤碗大的两米杉木可以一次性扛五根。上山伐木、下地收割、河底淘沙、井里挑水、挑担赶集……样样都是身体的苦役,父亲将一件件重物或头顶或肩扛或手提。任重途修坡又陡。体力劳动,既是身体的苦役,亦是精神的折磨,它让父亲学会一辈子忍耐和坚持。

小时候,我经常与父亲上山伐木。父亲带着我穿梭在树高林密的深山,寻找硕大而笔直的树木。父亲娴熟地用锯子在树的底端反复拉扯,树屑飞溅,不一会儿大树砰然倒下。此时,树林里鸟的叫声,此起彼伏,清脆而悦耳。父亲用肩扛着沉重的树木,缓慢地行走在山间小道,上坡下坡,遇水过桥,停停歇歇。他咬紧牙关,颤颤巍巍向前走,满头大汗掉落大地。

当然,这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现在,我不得不承认:父亲,他真的已经老了。

第二天,村子里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春雨。闲不住的父亲,虽然年近六旬,但他不得不选择再次进城。他拨通了我的电话,还是想到我工作的城市当搬运工。父亲终究还是要来了,我内心暗自高兴又忧心忡忡。

浙江义乌拉链厂关闭后,父亲外出当了好几年搬运工。当时,我不知道父亲具体搬运一些什么东西,是轻是重,或大或小。他笑嘻嘻地对我说,只是搬运一些茶叶、方便面和饮料之类的轻巧的货物。

我信以为真。直到有一天,父亲被重物压倒,食指压断,被送进了医院。父亲不得不回到村庄休整。他一定十分懊悔,自己为什么不小心一些,动作慢一点,眼睛犀利一些,或许就不会发生这么倒霉的事情了。

父亲要来了。这是他反复思考后的决定。他不想也不会给儿子添任何麻烦,这也是为什么春节期间,我和父亲坐在一起,他几次欲言又止的原因。

刚好是周末,我开车到火车站接父亲。他是自己乘坐村庄最早的班车到县城,再从县城乘坐火车抵达的。父亲拎着一个大的行李箱,脚步轻快,面带微笑向我走来。他穿着黑色的皮夹克衫,这是妻子春节回家给他买的。我上下打量着父亲,他衣服整洁、得体,胡须刮得干净,皮鞋擦得明亮。显然,为了这身打扮,父亲动了不少脑筋,花了不少时间。

二十五年前,父亲第一次进城当然没有这身行头。当年,他穿着黏满泥土的解放鞋,手提发黄的蛇皮袋,几件破旧的换洗衣服。行李简单,但心事重重。

头发蓬乱的父亲,就像一个忧郁的诗人,脚步踌躇,眼神迷离。他狼狈不堪的样子,与整个城市格格不入。为了能踏上拥挤的火车,父亲在列车缓慢开动后,拼命地追赶火车,反复试图从窗户爬进车厢,但都以失败而告终。幸运的是,在火车即将驶出站台的瞬间,同行的老乡硬是把父亲拽了上去。

我无法知道,这是父亲第几次进城。他淡定而从容,自信而欢喜,这让我感到特别诧异。这一次,与其说父亲是进城务工,倒不如说,他是进城投奔我来了。

刚下火车,父亲就感觉眼前一切都是舒心而踏实的,城市变得特别熟悉,特别亲切,城市的人变得十分慈和,十分善良。当他看到火车站正前方写着“吉安欢迎您”五个大字时,他显得有些兴奋和自豪,好像这是专门为迎接他的到来而精心准备的。父亲一下子在城市找到了归属感和幸福感。这种从未有过的,美妙而奇特的感觉,让他整个人飘飘然。

我不自然地给父亲打开车门、关上车门。显然,我这个娴熟的习惯性动作,让父亲觉得很不自然。我打开车窗透气,冷风嗖嗖,我又将车窗关了起来。

一路上,父亲开始话多了起来,问东问西,好像要把过去待在城市十多年的话,憋了一肚子的话,像蓄满的水库开闸似的一泄而出。父亲说话有条不紊,滔滔不绝。我透过后视镜看见,父亲还时不时摆一摆手势,以此衬托他语言的抑扬顿挫。他的手势恰到好处,一点都不矫揉造作。他的表情轻松自如,感觉整个城市都属于他,感觉周围的一切都要听他掌控。他彻底将自己进城务工的事情抛在九霄云外了,更像是一名领导来参观考察城市的。他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他自己。

汽车缓慢跨过赣江。窗外,江面一片迷茫,江水浑浊。雨水依然飘落不停。微信朋友圈都在调侃:太阳旅行去了,雨神包月了。还有文友在微信里写道:《百年孤独》里的那一场雨,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难道上帝正在抒写一首长篇史诗吗?汽车广播预报,由于西太平洋副热带高压强度持续偏强,孟加拉湾维持低槽区,水汽持续向江南输送,预计未来一周内,仍将维持低温雨水天气。

不过,现在父亲到了城市,他对天气状况不再如此在乎了。在村庄,靠天吃饭的日子,父亲每天必看《天气预报》,看完江西卫视的,还要看中央电视台的。农忙时,他要根据天气状况来播种、耕田、插秧、施肥、收割等等。农闲时,半刻也闲不住的父亲,一遇到雨水天气心里就会着急。他总要找些活来干,以此按捺躁动不安的心情,消磨冷冷的雨珠串成的时光。他把斧头、锯子和镰刀一一找出来,在老屋的天井前,磨刀声和着雨水敲打鳞鳞千瓣的屋瓦声,清脆而悦耳。父亲将刀具磨得闪闪发亮,等待天晴就能派上用场了。

车子开进了小区。我把后备箱打开,随手拎上一个小包,父亲提着大的行李箱,跟在我身后,我时不时回头看他。走进家门,父亲变得拘束起来。他在客厅餐桌前,眼神恍惚,不知所措,感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我从厨房端来一杯热水放在餐桌上,叫父亲坐下,他才乖乖地坐下来。

我和父亲安静地坐在客厅,半晌没有吭声。我给父亲杯子里添开水。他终于说话了,问我可以找到什么事做。我说,先歇几天再说吧!父亲说,不能再歇了,都休息半个月了。

我知道父亲坐不住。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开着车带父亲去找工作。市里的人才市场正在举行一场春季大型招聘会。企业纷纷打出吸引眼球的福利待遇:拥有优雅、干净、舒适的办公环境,全自动化万级无尘车间,无噪音及任何污染,包吃包住,职工宿舍配有wifi、热水器、空调、独立卫生间等等,每月综合工资在3500-6000元不等。我和父亲钻进人群,负责招聘的人都说,他们特别缺人,但一看满头白发的父亲都摇头说,年纪太大了。

我和父亲坐在车内,黄豆大的雨水打在车窗上,噼里啪啦作响。车窗外,模糊一片。我不断地拨动着雨刷,一遍又一遍,我不知道,下一步车子该往哪里走。父亲也沉默不语,与他进城时的喜悦与兴奋,判若两人。

我望着车窗外的雨水,不禁想起父亲插秧的情景。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扑来,父亲依然蹲在水田中央,远看就像坐在了水面上似的。他左手拿着秧苗,右手就像小鸡吃米一样,不停地往水田里插秧。我拿着斗笠,拼命地往水田里跑去。我把斗笠交给父亲,他满脸高兴。

料峭春寒中,我和父亲静坐听雨,单调而凄凉,身体与灵魂变得湿漉。过了很久,父亲说,还是到物流园去看看。我压根儿不想父亲再去当搬运工。但为了安慰父亲,我却对他说,去物流园上班比进厂好多了,人更自由,工资也更高。父亲一股劲地说对。

物流园在经济技术开发区的角落,由一排排临时搭建的蓝色铁皮屋构成,高大而空旷,凉风阵阵。一辆辆偌大的货车停靠在物流公司门口,工人们不停地忙碌着,有的在卸货下车,有的在装货上车。寒风中,与巨大的货车、沉重的货物对比,一个个搬运工人显得渺小而脆弱。

老板叫父亲试着搬运一件货物。于是,父亲弯着腰、半蹲着,背起沉重的货物缓慢地往前走,全身被掩盖着,挤压着。他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货车连接地面的木条桥上,颤颤巍巍,人与货物在不断地晃动着。

看到这一幕,我提心吊胆,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父亲感觉当一个城里人真好。每天,他乘坐最早一班公交车去开发区的物流园。他喜欢乘公交的感觉,喜欢投硬币时发出的清脆响声。他坐公交车时,习惯把眼光投向窗外,像一个陷入沉思的哲学家一样,全神贯注地在凝望世界。

透过温暖而明媚的丝丝晨曦,父亲感觉陌生的城市显得格外熟悉和亲切。他看到马路上一串串缓慢行走的车辆,看到非机动车道上孩子们骑着自行车赶着上学,看到人民广场晨练的老人正在打太极……这些过去和他毫无瓜葛的画面,如今都走进了他的世界。在父亲现在看来,城市里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他热爱自己的工作,每天八小时的劳动让他感到十分惬意和充实。他总是抢着搬运沉重而庞大的物品,他老是在人家最需要的时候搭一把手。在一番紧张劳动后,父亲全身大汗淋漓,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感觉心情舒畅。他开始喜欢侃侃而谈,说话声由过去轻声细语,到现在变得底气十足。

父亲也爱上了手机。休息的空隙,他左手握住手机,右手食指不停地滑动着手机屏幕。我十分好奇,父亲每天都在浏览些什么内容。他应该是在看新闻,看小说,看笑话,看电影等等。他当然也喜欢看抖音,看到精彩的片段,他经常会哈哈大笑。我看到笑得幼稚的父亲,觉得不可思议。

父亲也有了自己的微信。他的微信名字叫作“理学名家”,微信头像是正面首刻这四个字的老家祠堂恩荣堂。父亲应当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灵感突然来临,给自己取了这个微信名。他有自己的朋友圈,每天睡觉前,习惯刷一遍朋友圈。有一天,他点赞我的微信朋友圈,我吓一跳,赶紧设置朋友圈和视频动态权限。一天,他实在忍不住问我,怎么看不到你朋友圈了?我不得不再次开放他的权限。从那以后,我每发一条微信都小心翼翼。

父亲要我帮他开通“支付宝”,我随口说一句“老人家用什么支付宝”。他没吭声。我感觉说错话了,乖乖地让父亲用上了支付宝。现在,父亲出门也习惯不带现金,超市购物、菜场买菜、乘坐公交、洗头剪发等等,他都很自然地打开支付宝扫一扫进行支付。他很享受这种便捷的城市生活。

父亲似乎彻底地爱上了城市,爱上了城市的一切:一草一木、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还有城市善良而亲切的人们……四通八达的道路,错综复杂的公交路线,林立的各类楼宇,父亲都了如指掌,如数家珍。他说起来一脸兴奋,就像自己种的庄稼一样。他似乎把遥远的村庄忘得一干二净,他对故乡的感情似乎越来越淡漠。他甚至觉得,自己天生就更适合当一个市民。

父亲的一些习惯让我难以接受。他动不动就吐痰,好像喉咙里面永远卡住一根巨大的鱼刺一样,咳痰的声音惊天动地。父亲喜欢打赤脚,妻子拖得发亮的客厅都是他的脚印。父亲吃饭时,总是发出节奏有力地刺耳声,吞咽食物时,总是咕唁有声。不过,无论父亲身份如何卑微,身体如何苍老,只要他还在人世,他就是我最大的依靠。

天气转凉了,为了不起早摸黑,父亲决定搬到厂里去住。我和妻子极力反对。但是,父亲最终还是搬走了。

我开车把父亲送到工厂宿舍。我提着轻轻的被褥,父亲扛着沉重的行李箱。我和父亲从一楼爬到五楼,我走在前头,父亲跟在后面,我时不时停下来等父亲。只见他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我把被褥给父亲,将沉重的行李箱接过。

父亲的宿舍是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的单间,放了两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房间光线昏暗,一股刺鼻的霉味。我和父亲说,还是回家住。父亲说,来都来了。他便开始铺床,他用毛巾擦拭脏兮兮的床板,一片灰尘扬起,呛得父亲直打喷嚏。

我从父亲房间出来,他站在门口送我。我轉头看父亲,他朝我招手,说回去吧!空旷的走廊,父亲的身体单薄而落寞。我转头继续往前走,含泪奔跑离开。

对父亲而言,我在哪个城市,哪个城市就是家。反之,对我而言也一样。

这种奇特的巨大的血缘力量,伟大而美妙。它似乎无时不刻依附在我漂泊的身体,给我无形的磅礴的力量。又像一束明亮的光线,照亮漫长且昏暗的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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