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纲
在清末政坛上,湘、淮军出身的政客们都有一股“屡败屡战”的劲头,这是在和“太平天国”死缠烂打中练就的。曾国藩反复讲,“再困难的时候也要‘挺住”。李鸿章在1896年重温了这一说法,称之为老师的“挺经”。当年,湘军已经几次濒临绝境,被打到水里,又爬上了岸,最后还反败为胜。所以,甲午战败,1895年的《马关条约》把中国赔得精光,李鸿章都没有灰心。
1896年8月28日,李鸿章乘坐“圣路易号”邮轮抵达纽约港,港中百多艘船舰汽笛长鸣。上岸后,大街上人流如堵,《纽约时报》说,有50万纽约客在第五大道和中央公园等处,夹道欢迎和观看李鸿章乘坐的四轮马车。李鸿章是出名的“要面子”人物,在纽约的高楼大厦和鲜花人群中穿行,内心的得意或许暂时盖过了去年的沮丧。确实,19世纪中美战略伙伴关系的建立,都要归功于李鸿章的成功访美。
从一个细节可以看到李鸿章对1896年访美之行的美好记忆。晚年李鸿章经常炫耀他的那根手杖。这根拐杖很名贵,上面有一颗巨钻,周围镶有一连串的小钻石,“晶光璀灿,闪闪耀人目。通体装饰,皆极美丽精致。……值十数万金。”手杖是美国前总统格兰特退休的时候,国会为表彰其在南北战争中的功绩,赠送给他的纪念礼物。1896年8月31日,李鸿章在纽约拜谒格兰特陵墓的时候,总统遗孀朱丽叶将此手杖作为国礼,赠送给了他。此后,李鸿章逢人便说:还是美国人够朋友。
甲午战争后,李鸿章认为用中美关系牵制中日、中英、中俄等关系,是一项比较可行的方案。美国的对华政策对中国最为有利。当时的日本、俄国、德国、法国,甚至英国,都或明或暗地提出了分割中国领土的要求,只有美国强烈反对领土占领。李鸿章访美后,美国的对华外交政策酝酿成熟。1899年9月,美国国务卿海约翰正式向德、俄、日、英、意、法等国,发出了“门户开放”照会,要求各国“维护中国的领土和主权的完整,……为世界各国捍卫与整个中华帝国平等公正地通商的原则而寻求一种解决方法。”亏得“门户开放”政策,以及在此原则之上形成的“门罗主义”,1900年“義和团”暴乱之后,中国才没有被进一步瓜分领土。
美国的“门户开放”政策,是20世纪世界公认的外交原则,它摒弃了殖民主义者圈占别国土地的恶习,把自由通商、公正贸易作为国际关系的基础。但是,“自由贸易”还没有成为清末人的共识。即使甲午战争惨败,北京的保守势力还在抵制国际社会,还是以为可以拒敌以千里之外。李鸿章的外交努力,又一次成为他的罪名,回北京后受到各种攻击。
李鸿章被打入冷宫,感觉到了冷遇。在官场浮沉了一辈子的李鸿章,赋闲在北京贤良寺住所,门庭冷落,不胜寂寞。他叹出了心头抑郁了三十多年的长气,愤懑地说:“我办了一辈子的事,练兵也,海军也。都是纸糊的老虎,何尝能实在放手办理,不过勉强凃饰,虚有其表,不揭破,犹可敷衍一时。如一间破屋,裱糊匠东补西贴,居然成一净室。即有小小风雨,打成几个窟窿,随时补箿,亦可支吾对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预备何种修箿材料,何种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术能负其责?”
李鸿章曾经发动自己的幕僚们造势吹捧,树立里程碑,说自己的洋务新政是清朝的“同光中兴”。结果甲午海战,一日而败,“中兴之师”被证明是一只“纸老虎”,李鸿章再也不能粉饰下去,只能承认自己是个“裱糊匠”,大清朝不过是“东贴西补”的“一间破屋”。本来想启动最新的外交成果,请美国调停、贷款、兴业,再次“振兴中华”的方案,又不能实现。都说湘、淮军人“屡败屡战”,最能打烂仗,可李鸿章碰到最后的钉子,彻底灰心了。
李鸿章并不是一个诚实的人,但他在垂暮之年的一声浩叹是真实的。李鸿章也不是一个有学问、会思考的人,但赋闲在北京贤良寺,他却思考了“同光中兴”的失败原因。几十年里,他打仗、办外交,没有时间思考。难得的空闲,跌宕的经历,加上他依然灵便的头脑,他的回忆与思考本来应该对正确认识中国之命运大有裨益,非常可惜的是,他还是那副“思拙于行”的秉性,卷入太深,反而不能洞穿他的时代。他还是把积怨都发泄在翁同龢为首的“清流党”头上,个人恩怨把他的思考框住了。
政治斗争总是包含很多个人恩怨。1894年,李鸿章主和,翁同龢主战,翁李矛盾不可开交。据说,战前李鸿章和小村寿太郎谈判,谈妥用一百万两银子作赔款了结“东事”(中日朝鲜争端)。因为翁同龢的“帝党”主战而放弃,结果导致战后赔款二万万两。主和的李鸿章感叹地说:“小钱不花,要花大钱,我亦无法。”和、战两派的个人恩怨确实存在,历史研究不能忽视个人恩怨。我们不把它们作为审视历史时的终结,但却是要承认它们是事件的开端。
历史表现为个人恩怨,但又不能归结为个人恩怨。李鸿章的敷衍粉饰,就在于他每每把“同光中兴”的失败,都归结为朝廷中央的政敌们滥施恩怨。归结为朝廷内保守势力的阻挠,认为中央为了约束湘、淮军权而时时掣肘。
李鸿章简单地认为言官们只读书,不做事,不懂“洋务”,专门与他们作对,使他们的“同光中兴”毁于一旦。把“洋务运动”的失败,归结为“保守派”的顽固,这样的说法,为很多人接受,其实似是而非。最不能解释的就是翁同龢、张之洞、张謇等人的洋务主张和实践一点都不逊色。“洋务派”的首领们虽然求“变”,但都没有很好地想过,中国的制度出了大问题。
在谈判《马关条约》的时候,日本的“改革之父”,李鸿章的老对手伊藤博文以战胜者的姿态,得意洋洋地谈到中日两国的政治体制在“同光新政”和“明治维新”以后走上了两条不同的道路。伊藤假意奉承说:“日本之民不及华民易治,且有议院居间,办事甚为棘手。”言下之意是说李鸿章,你们专制政体,权力很大,谈判可以说了算。不像自己在日本,民主政体,有议会里的议员们牵制着,回旋余地不大。李鸿章可能知道这是伊藤博文在利用日本议院民主政治和他讨价还价,争取有利的谈判地位。但是,他不明白伊藤博文是在炫耀他们的政治体制改革成就,有了中国没有的“三权分立”民主政体。
李鸿章落入圈套,本能地说:“贵国之议院与中国之都察院等耳。”李鸿章在伊藤面前又一次暴露他和都察院的御史及言官们的纠纷,也暴露了他对现代政治的无知。他还是把“清流党”否定他的和议计划,搁置他的洋务预算,都看作个人恩怨,并不认为清朝的体制出了大问题。不料伊藤接下去就嘲笑中国政治的落后,指出清朝这次战败,正是在于“同光新政”缺乏日本那样力度的政治体制改革。他说:“十年前曾劝(中国)撤去都察院,而(李)中堂答以都察院之制起自汉时,由来已久,未易裁去。”伊藤博文洋洋自得于“脱亚入欧”的政治体制改革,李鸿章则还是怀抱着湘、淮军体系崩溃后的个人沮丧,两副神情,完全是在两个不同层面上显扬。
李鸿章和伊藤博文的以上谈话内容,被上海报人蔡尔康辑录成《中东战纪本末》,即刻发表在基督教广学会出版的《万国公报》上。其中透露了很多李鸿章甘处下风的失态话语,诸如说到中国的“新政”施行不当,不如日本,李鸿章竟然说:“中国请尔(指伊藤博文)为首相何如?”伊藤博文也居然会大言不惭地说:“当奏皇上,甚愿前往。”中国人可以请英国人训练海军,可以聘美国人顾问外交。但是,请日本人来做首相,这种玩笑怎么也都开不起。李鸿章话说到这份上,实在出格,自然引起中国读者极大的羞辱感。
历史上有一种现象,一个时期的政治家往往集中出在一个地方的人群中。由于淮军在清末政局中的崛起,许多安徽籍将领,凭“子弟兵”的关系,从李鸿章处领到了各省督抚和知州、府、县的位置。清末政坛上,出自湘军的“湖南帮”和出自淮军的“安徽帮”,与传统靠科举正途,苦读、考试和磨勘慢慢爬上来的“江浙帮”形成文武对应,朝野呼应的局面。湘、淮系里也有不少江浙籍的大幕僚,如丹徒马建忠、无锡薛福成等;翁同龢为首的“江浙帮”也包括有其他省份的士人,如南皮张之洞、丰润张佩伦等。同光时期官员的湘、皖、江、浙、直隶等地籍的分别是明显的,但也并不是绝对的。只是形成一定程度的地籍观念后,当事人也是更乐于从“地望”的角度看问题。
日本也有类似的情况。由于伊藤博文在日本政坛的崛起,他在关西的家乡,山口县长门地方(靠近当时中日谈判地点马关镇附近)出了一大批政治家,也都占据了日本政坛要津。1895年4月10日,马关镇春帆楼上,李鸿章和伊藤博文举行第四次谈判,闲谈中李鸿章又莫名其妙地自摆了一个下风,奉承伊藤,有如下一段话:
李鸿章:“长门乃人物荟萃之地。”
伊藤博文:“不比贵国湖南、安徽两省所出人物。”
李鸿章:“湖南如贵国萨斯马,最尚武功;长门犹安徽,然不能比,所逊多矣。”
伊藤博文:“此次败在中国,非安徽也。”
这番谈话表面轻松,拉扯各自的“家乡话”。但是这番说话,实在是切中中国政治要害。中央政权的地方化分割,是清朝政治的一个新问题。“湖南帮”“安徽帮”在“太平天国”以后的猛然崛起,导致了清朝政治的极大变数。如同很多没落的王朝一样,清朝走过了“康乾盛世”之后,统治基础日渐薄弱。用200万满人,加上蒙、汉八旗的少数人口,统治着一个庞大帝国,无论如何是不够的,必须往下层社会寻找新的支持集团。湘、淮军集团,是清朝不能不用,却又不得不防的大势力。
清朝入关时,八旗兵、绿营军横扫中原,马踏江南。统一中国后,他们是军政合一的统治阶层。“八旗子弟”在清中叶开始腐朽,被太平军一冲而垮。这时候,曾国藩、李鸿章领湖南、安徽地方民兵性质的“团练”,揭竿而起,死缠烂打,最终力挽狂澜,攻占“天京”,成为能够救清朝于不亡的主力军。战后,湘、淮军没有解散,全编制地转为清朝的正规军,分派到各省担任防务。在随后的洋务运动中,湘淮军用洋枪、洋炮、洋舰、洋操武装起来,直到甲午战争中被打败。此后,又收拾败军,编练成伍,号称“新军”。1864年到1911年,清朝剿灭了太平天国后,就是靠着湘、淮军,赖以维持了最后的不算短的四十几年。
从“无湘(淮)不成军”的现实看,剿灭“太平天国”以后,清王朝的依靠力量已经从满人八旗贵族阶层,全面转移到汉人地方士绅群体。大量汉族官员充作封疆大吏,更有像曾国藩、李鸿章这样的“功臣”进入中央决策层。军事上更是不得已地将防务大权向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的湘、淮军拱手相让。西太后慈禧和光緒皇帝,几乎全是靠宫内外的一大群汉族官员士绅维持。问政于汉人,这固然是扩大了清朝的统治基础,但也是清朝满族人最放心不下的一个心病。
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忠心拥戴清朝,对此,慈禧太后虽然常常感激涕零,但内心却不得不防他们。提防之策就是起用满人,进入要津。慈禧太后任用自己的亲信恭亲王奕訢主持总理衙门就是第一策。奕訢受到满贵们的妒嫉,但满人中如此公之能够任事的却绝无仅有。无奈,慈禧太后就只能在汉人之中玩平衡。利用翁同龢等言官、词臣组成的“清流党”,不断地参奏、弹劾地方大员,在中央牵制湘、淮军封疆大吏的行动。分化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利用“海防”“塞防”之争,拉拢湘、淮军旧将,效忠于慈禧太后个人。种种伎俩,无所不用其极,这就是曾国藩、李鸿章在“洋务”活动中束手束脚,不能放手大干的主要原因。
李鸿章的“名相功业”不如伊藤博文,中国的变法、维新始终不顺,原因就在于清朝不正常的政治格局。
从同治三年(1864)“太平天国”被剿灭,到光绪二十年(1894)“甲午战争”失败,清朝有三十年的相对稳定时期。这个王朝看上去还能维持,局部地区和某些方面还有些新气象,史称“同光中兴”。他在同光之际日益尖锐起来的满汉矛盾中,一直维护着清朝。1896年,“中兴”大业已经凐灭,息影家中的李鸿章还想帮着满清接续香火,却忽然被抛出政治权力的中心,权势全无。“四十年来,中国大事,几无一不与李鸿章有关系”(梁启超语)。从一个人能够看到一个民族的四十年,这样的人物,后人们无论如何也是应该重视,不能忘记的。遗憾的是,对于李鸿章至今并没有一个比较公正的评价。
中国近代史的研究,关系到李鸿章的地方很多。历史学家有评判特权,而学者们本能地喜欢用评价的态度做学术研究。更通常的是,学者往往会把自己的研究对象不分主客地与自己的好恶混在一起,把当时人们的纠纷和后来人们的意识形态纠缠在一起,结果越研究越糊涂。政治人物的评价是不能脱离政治环境的,政治人物的个人品行、个人恩怨,只要无关大局,是相对次要的。比如我们可以津津乐道地说:“曾国藩是伪君子,李鸿章是真小人。”但这种品评对我们理解晚清历史并无太大的帮助。要探究清朝历史误入歧途的根源,还是要回到那个环境中。
一定要评价,还是梁启超的评价比较中肯。1901年11月7日,李鸿章去世。12月26日,梁启超草就了一部《李鸿章传》,他说李鸿章是:“知有兵事而不知有民政;知有外交而不知有内治;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民。日责人昧于大局,而己于大局先自不明;日责人畛域难化,故习难除,而己之畛域故习,以视彼等。犹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也。……吾故曰:李之受病,在不学无术。故曰:为时势所造之英雄,非造时势之英雄也。”李鸿章既以“洋务”与慈禧太后、光绪皇帝、翁同龢以及众多分分合合的言官、词臣们周旋,同时他自己也被满清王朝玩弄于股掌之上。梁启超说:“吾敬李鸿章之才,吾惜李鸿章之识,吾悲李鸿章之遇。”
李鸿章死在1901年,死在义和团之后北京的愁云惨雾中。拖着79岁的老病之躯,四方奔走,八方哀求。9月7日签定了《辛丑条约》;17日把八国联军送出城;10月6日把逃到西安的慈禧太后迎回宫;11月17日,他就撒手人寰了。李鸿章的身体死在辛丑年,他的事业却早在甲午年就死了。1894年,李鸿章的“中兴梦”“强国魂”,就已经在“黄海之战”中灰飞烟灭了。余下的几年,洋务干将一个个凋零,朝政一点点起色都没有。
在签订《辛丑条约》时,李鸿章出山谈判,和老“清流”张之洞共担危局。他已经没有力气和他的老政敌争论了,遇到分歧,他只息事宁人地说:“香涛(张之洞)作官数十年,犹是书生之见耳。”张之洞还是不依不饶,反唇相讥地说:“少荃(李鸿章)议和二三次,遂以前辈自居乎?”这两句对话,随口说来,反成绝对,是非常工整的“对子”,清末社会传为佳话。今天看来,清朝自强无门,跌入深渊;无奈而战,战而不胜,最后只能议和,全社会要负责任。把全部责任都推由李鸿章来承担,骂他是“汉奸”“卖国贼”“投降派”,别人都没有份,卸掉了自己的责任,这种评价,确实是太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