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跋谈

2020-07-09 03:11唐吟方
文艺生活·上旬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拓本题跋金石

唐吟方,初名吟舫,1963年出生,浙江海宁人。目前主要从事近现代艺术史、收藏鉴定研究及随笔写作,兼及书画印创作实践。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始先后在东京、香港、上海、北京、苏州、秦皇岛、福州、海宁、宁波、南通、绍兴等地举办联展或个展。著有《汉字的艺术》(与刘涛先生合著)、《雀巢语屑》《浙派经典印作技法解析》《近现代名人尺牍》《尺素趣》等。

曾担任《文物》杂志文字编辑,现供职于北京《收藏家》杂志。曾出任过1998年度、2004年度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群星奖”的评审委员。现为文化部青联美术工作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家书画院艺委会委员、西泠印社社员、黄宾虹研究会会员等。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潘天寿把在杭州大学任教的陆维钊请到浙江美院,据说就是看中其文史上的才华才礼聘陆先生来美院教题跋。传闻潘天寿相中陸俨少,也是看了陆先生画上的题跋文字,便拍板决定请他来美院教书。从潘天寿的这个做法,可以看出老一辈画家对题跋的重视,他们虽然是名画家,但重视文史功底,而且眼光好看人准。他们在绘画上取得的成功,多半也与他们看重画外功有关。

陆维钊先生是科班出身,写得一手好题跋不算意外。陆俨少先生则是学画出身,落笔题画,不逊于行家,可见科班不科班不是问题,关键在于平时读书积累。因为题跋这种事完全没法事先打腹稿,只能靠临场发挥。题跋的一头连着历史,另一头则关乎作者的文学素养。

我们现在看到的民国以前的金石题跋,参与者与欣赏者只是一小部分人,大致是对金石感兴趣或专门从事这个门类研究的。题跋的常规格式:长宽广、藏所、存缺字情况,引征文献,考证求索,包括叙述拓本的来历递传,最后说点自己的意见。可能有写得好与不好之分,但一般民国与民国前的题拓文字大致是这个样子。概括起来,无非是记录拓本的状态与结合文献的叙述与考证。

20世纪田野考古进入中国后,学者们更重视金石出土物一般规律的探索。以砖瓦一门为例,王振铎在《汉代圹砖集录》一书把汉砖甓分为五类:①条砖(长方砖),如屋壁、墙垣、窿陵、墓道等建筑,多属这类。《千甓亭砖录》《遯庵古砖存》《慕陶轩古砖图录》,收录的都是这类砖。方砖(铺砖),形状是正方的,汉人用此来铺陈,《广仓砖录》所收“单于和亲砖”属于这类。志砖,文字由刻琢而成。《恒农冢墓遗文》所收汉刑徒砖如“完城旦”“鬼薪”“司寇”都是;另外有一种记载人事的砖志,如《专门名家》收录“汉买地券砖”就是。杂砖,如用以桁、礎。圹砖(空砖)形状不一,大小不一,但有一个共同点,砖体空两端并有穿口,近人所说的“空砖”就指这种。据说“此砖架琴抚之有清音”(王佐《格古要论》),又称琴砖。《金石契》所收圹砖上刻“亭长”,又有“亭长砖“之称。

现代学人从砖的功用出发,把供筑墓圹及修建隧道所用的砖,统称为圹砖。但王先生认为这种空砖不光用于墓葬,实际上也广泛用于地上建筑,只是用在地上建筑的空砖不易保存,后人看不见而已。

王振铎对砖瓦的分类,把古代砖甓著录书纳入了现代考古学体系。

改革开放后,各地大搞基础建设,近些年又兴新农村建设,地不爱宝,各地都有古砖瓦发现,民间收藏之风大盛,也带动了题拓之风的复兴。

我接触过的老辈中,史树青先生精于此道。史先生八十岁那年,某老总要给他出书祝寿,问史先生,先生答:就印金石题跋文字。可见史先生自己也看重金石题跋。

有一年新春,我去魏公村给史先生拜年,正巧师母不在,史先生说:你来得正好,我送你一张拓片。我一看好大的一张,六尺整张,幅面颇大的拓片上就一个鹈鹕嘴里叼着一条大鱼。我央求史先生在拓片上题几个字,先生答:师母要在,是要收润金的。趁她不在赶紧题了。

面对拓片时,史先生为题“食鱼”或“得鱼”踌躇了半天,最后举笔题了鹈鹕叼鱼图,以此状画面中鹈鹕的状态。我后来问:为什么不是食鱼或得鱼?史先生答:鱼还在它嘴里,还没到吃的那一步。由此推知题跋除了必要历史知识,日常生活体验也很重要,还离不开一手吐气吞虹的好字,题什么怎么题都有赖仔细的观察。我记得史先生说过:题跋事不必十分到家,然下语要符合历史情况,措词要确当。

今天,金石拓本的题写者和观赏者,与从前相比,两方面都起了变化。从前题写这些东西都是金石学者、文人,读者的大致也是这批人;如今题跋形式还在,却已经泛化成“类书法”的之一,看金石拓本的大多是普通人。由着这种情况,今天的题跋文字如果还因袭古人,只交待长宽广、出土地点、藏所,便显得索然无味,读之欲眠。而另一种盛行的题拓方式是不管拓本的内容是什么,把诗经、古风之类的文字拿来一抄,看上去长长大篇,但真不知道与拓本内容有何关联。这类拓本题跋,存题跋之名,去实已远,当然难以给欣赏者带来启示或引发思古之幽情。

我常常在想,这些承受几千年阳光风雨的古砖瓦,到如今当然已经是文物了,时间凝固了历史的某一刻,但在它们那个时代却鲜活如生。

拿现在我们看到的齐半瓦来说,只是一个建筑部件、一个实用器、一个瓦檐头。瓦当上图案一般很简单,中间往往是一棵高度抽象化的大树,枝叶舒展,华盖亭亭,树下有鹿漫步,上有蓝天白云,景色非常美好。如斯美景,可能是先民生活环境的反映,也可能是古人对美好生活的一种憧憬。这样的图案,按传统题法,一个“齐国鹿纹半瓦”标签就能说明问题,不过这个标签可能阻挡与当下普通人的交流,倘若能用今人读懂的文字记下上面的品赏感受,相信不但不会让人觉得齐半瓦离我们很远,反而像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今天学者对金石之属的探讨,在形式与精神上都有不少新见。例如巫鸿对汉画像中车马图的研究,认为车马的朝向具有象征性,向左进入墓室,向右升仙。生死过渡一直是人类关心的话题,从何而来?又从何而去?在物质世界以外,我们的精神归向哪里?宗教信仰的意义,金石题跋的空间,或许并不只有一个还原历史的途径。

我最近看到有人以流行歌词题“长毋相忘”汉瓦,觉得内容很匹配。至于有人借拓本记事抒怀,言外求意,只要有文心有意象有史实,无一不可。当然最好的金石题跋普通人能看得懂,看了增进对历史的兴趣。不主张笔墨一定要跟随时代,但写出来的金石题跋读者愿意看一定不是坏事。

记得郭沫若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写过的《题富贵砖诗》,就非常有趣味,摇曳生动,颇见学人风采。

延光二千载,瞬息视电鞭。人事两寂寞,空余圹与砖。重堂叹深邃,结构何联娟。上规疑碧落,下矩体黄泉。但求坚且美,无复计华年。富贵江上波,巧奇琴外弦。一旦遘知音,仿佛启冬眠。影来入我斋,壁上生云烟。此砖藏吾斋,任侠来搨此纸,嘱为之题。(1940年)

富贵如可求,尼叟愿执鞭。今吾从所好,乃得汉时砖。上有富贵字,古意何娟娟。文采朴以殊,委婉似流泉。相见仅斯须,逖矣二千年。贞寿逾金石,清风拂徽弦。浩月来相窥,拓书人未眠。嘉陵江上路,蔼蔼坚苍烟。(1944年)

启功以《南乡子》戏题富贵砖,也充满了新意别趣,还有他惯有的幽默。

八句甚堂皇。所望奇奢不可当。试问何人为此语,疯狂。即或相思那得长。拓片贴南墙。斗室平添半面妆。忽听儿童拍手叫,方窗。果似疏帘透日光。

好题跋没有边界,如果说有,须从历史中淘濯而出,自然和其它文字一样,能拔开我们的想象力,给我们予启导,并赐予我们美的享受。

2019年8月30日于北京蓝旗营小区

猜你喜欢
拓本题跋金石
金石有声
冷热
抱朴子
拓本《唐多宝塔感应碑》的保护修复
会宁县博物馆藏《三希堂法帖》考辨
唐山博物馆馆藏《史梦兰行书题跋手卷》考
中国画题款中的钤印艺术
论刘克庄词学理论管窥
《爨宝子碑》泐文及校碑考正
梁启超藏书题跋述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