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建华 刘锦前
内容提要 | 克什米尔位于中国、印度、巴基斯坦和阿富汗四国之间,具有极其重要的军事政治价值,印巴两国为此长期兵刃相见,而当地复杂的民族宗教关系又使得恐怖势力与大国博弈交错,长期给脆弱的社会发展带来负面冲击。目前印度以中央直辖方式实施“新政”,推动建立克什米尔世俗秩序并扶植符合其期待的政权承继者。但在伊斯兰宗教土壤深厚的克什米尔,如若为迎合印度当局的世俗主义期待而策略性削减当地居民的宗教外在表达,那么克什米尔未来发展可能将面临潜在困境。一旦当地社会发展的预期目标没有如约实现,被压抑的民族宗教力量很可能在未来出现报复性排斥行为。为有效避免在克什米尔争端问题上误解和误判,对近半个世纪以来影响克什米尔争端的各类因素与相互关系进行重新梳理和审视显得极为必要。
近年来,克什米尔地区局势由于恐怖活动“升级”和印方的强力“回应”一度呈现出焦灼困境。而2019 年8 月印度政府实施“新政”,宣布取消克什米尔“特殊地位”,无疑给该地区未来走向带来新的不确定性,悲观观点甚至认为有巴勒斯坦化的可能。值得注意的是,从国际层面来看,印度此举除了以色列明确表态支持外,美国、俄罗斯、欧盟、日本等反应颇为暧昧,而马来西亚、伊朗、土耳其、沙特等都表示强烈反对,巴基斯坦则采取降级双边关系以及冷冻贸易和紧急来华求助等对策。诚然,时局动荡的克什米尔争端长期悬而不决不利于印巴关系发展,也将严重影响中巴经济走廊建设和我国西部陆疆安全。而针对印度“新政”下克什米尔地区当前最新安全态势如何,印巴“克什米尔争端”近来论争的主要焦点是什么,克什米尔未来归属何去何从,如何正确认识当地居民的宗教外在表达等问题,我们将通过相关学理分析,就克什米尔争端问题未来合理解决得出一些有益的思路。
克什米尔地区与我国在历史上有着重要的隶属渊源关系,以列城为府地的拉达克在清朝时曾作为藩属国由中国西藏统辖管理。我国至今未承认印控克什米尔特别是拉达克地区为印度领土。根据调研,克什米尔当地人对当前印度的“新政”表现出极大疑虑和不满,因担心治安局势恶化,特别期望能够有包括中国在内的大国参与协调。1杨思灵:《印巴围绕克什米尔争端的外交博弈及其影响》,《现代国际关系》2019 年第10 期,第50 ~57 页。目前来看,国内外学者围绕印巴克什米尔现状争论此起彼伏,因立场不同差异极大,我国学者大多认为克什米尔问题属印巴关系问题,应归入历史遗留问题来进行前因分析与路径破解,1王世达:《印巴克什米尔争端的新动向及前景》,《国际研究参考》2019 年第10 期,第32 ~36 页。但印度学者如尼赫鲁大学教授斯瓦拉·辛格(Swaran Singh)、阿米特巴·马图(Amitabh Mattoo)等,认为克什米尔问题是印度国家安全问题、印度地方治理与内政问题等。2章华龙:《取消印控克什米尔特殊地位,凸现印度地缘政治的危机感》,《环球时报》2019 年8 月7 日。关于克什米尔最新安全态势情况归纳概述如下:
(一)克什米尔地区安全态势发展与印巴关系密切相关。长期以来印巴政治互信严重不足,围绕克什米尔地区的安全治理,印巴任何一方单方面的努力和政府行为,往往更多时候被对方认为是“阴谋”活动。例如,巴基斯坦长期处在反恐前线,一直致力于打击极端主义和恐怖主义,但被印度方面宣传为“以战养战”。印度人民党2014 年赢得选举后,莫迪政府也曾尝试致力于通过经济发展策略来推动克什米尔问题的解决,但乌里事件的发生表明脱离实际的单方面举措更多是一种理想主义行为。3邓红英:《论印度在印控克什米尔的治理政策及其问题》,《南亚研究》2015 年第3 期,第123 页。美国北科罗拉多大学人类学教授阿瑟·齐亚(Ather Zia)指出,印度当局当前在克什米尔采取“新政”应被理解为以印度教民族主义为基础,以新自由主义为动力的新国家行为,目前的问题是要警惕部分印度教民族主义者可能的极端行为。4Ather Zia, The Haunting Specter of Hindu Ethnonationalist- Neocolonial Development in the Indian Occupied Kashmir,Development, 2020.而克什米尔大学教授曼祖尔·埃哈迈德(Manzoor Ahmad)通过考察印巴两国建国的理论,来尝试揭示印巴在克什米尔问题上的分歧和两国仇恨背后的深层次原因,并反思今天印巴关系为何难以找到正常化的路径。5Manzoor Ahmad, Understanding India-Pakistan Relations:Memory Keeps Getting in the Way of History, Jadavpur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2019.复旦大学南亚研究中心张家栋教授认为,印度“新政”的战略意图在于全面掌控克什米尔而非印巴关系发展,这是本末的问题。印度有意把克什米尔从领土争端地区打造为辐射中巴两国的前沿阵地,降低克什米尔问题的重要性和敏感性,也是回应印度教民族主义者和转移国内舆论对经济问题的批评。6张家栋:《印度的克什米尔政策:从稳定优先到主权优先》,《现代国际关系》2019 年第10 期,第42 页。
(二)受国际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思潮和“伊斯兰国”被剿灭后圣战分子回流带来的圣战思想影响,克什米尔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团体和宗教组织正在迅速“成长”。根据统计,这些宗教组织中活动能力较强的目前有50 个左右。他们不断对克什米尔的穆斯林进行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思想宣传,鼓动克什米尔的穆斯林进行圣战。而圣战思想的传播对克什米尔恐怖势力的发展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自进入21 世纪以来,查谟克什米尔解放阵线(JKLF)加快了活动步伐,7Gautam Navlakha, Kashmir: At the Edge of the Possible,Economic and Political Weekly, vol. 29, 1994, pp. 2465-2466.主张统一克什米尔,建立独立的国家,而泛党自由会议则是仇印的联合组织。此外,“辅士运动”(Harkatul)则是泛伊斯兰主义武装派别的代表。巴基斯坦“先知之友”长期得到海湾国家资助,并通过毒品和其他犯罪活动获得额外收入,其大部分资金用于建设和维持具有瓦哈比主义和迪奥班德学派色彩的宗教学校。而从先知之友分离出来的坚格维军是一个极端和激进的组织,坚决打击什叶派人士,目的是在巴基斯坦建立一个纯粹的迪奥班德学派性质的国家。
(三)克什米尔地区不同组织和派系间利益相互交织重合。经过多年的摩擦碰撞,克什米尔地区的不同派系间有传承也有畸变,如巴列维派和迪奥班德派均为逊尼派穆斯林,都具有浓厚的南亚本土色彩,关系却势同水火。巴列维派比较温和,而迪奥班德派则被认为激进的原教旨主义者,和沙特的瓦哈比派联系密切。为抵抗迪奥班德学派的暴力袭击,巴列维派越来越趋向于使用暴力,由此产生了针对迪奥班德派、瓦哈比派武装分子和坚持原教旨主义的阿尔勒哈迪特(Ahle Hadith)派的政治军事组织逊尼派运动党(Sunni Tehreek)。概括来看,克什米尔地区主要几个逊尼派武装组织和学派属性如下:塔利班属迪奥班德派;坚格维军(Lashkar Jhangvi)属迪奥班德派;虔诚军(Lashkar Taiba)属瓦哈比派;穆罕默德军(Jaish-e-Mohammed)属迪奥班德派。此外,无论哪个派别,都把什叶派当作敌人。1Paul Staniland, Azad and Jihad: Trajectories of Insurgency in Kashmir,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14, pp. 59-99.
(四)外来力量参与特别是美国战略布局致使克什米尔地区安全形势复杂化。值得注意的还有,大国乘机介入的风险将使局势更加复杂,甚至会打破南亚地区长久以来相对较少的大国干预现状。如美国就克什米尔归属问题立场上的转向尤其值得品味。美印太司令部司令菲利普·戴维森(Philip S. Davidson)在美国亚太安全研究中心(Asia-Pacific Center for Security Studies)主办的Newsletter 2019 年第4 期上发表文章称,美国对未来印太市场潜力的评估使得美国必须高度参与该地区的安全公共品供给。美国认为“伊斯兰国”组织在精神层面和网络上的影响依然存在,特别是相关回流分子对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安全局势影响极大。美国还认为,一旦印度承认阿萨德克什米尔和北方地区作为巴基斯坦的一个单独实体并放弃领土要求,就可以划分国界。总体上,美国在克什米尔问题上的基本政策从不插手走向有限介入,这在某种程度上试图引导克什米尔争端的走向,目标是将克什米尔争端问题纳入美国在南亚的地缘战略架构。2张家栋:《印度洋地区安全环境的变化与主要特点》,《印度洋经济体研究》2019 年第5 期,第15~17 页。
对印巴“克什米尔争端”的源头追溯,涉及克什米尔地区发展进程中的政治、经济、宗教等多视角辨析,有些20 世纪的学术交锋对在今天如何思考克什米尔争端问题依然有重要参照意义。如阿舒托什·瓦尔什尼教授(Ashutosh Varshney)将这场争端的根源归结为三种相互对立的民族主义观点冲突:大克什米尔主义、世俗主义和伊斯兰教义,3Ashutosh Varshney, Three Compromised Nationalisms:Why Kashmir Has Been a Problem, in Thomas, Perspectives on Kashmir, pp. 191-234.但这种说法无法解释争端激化的时间点问题。即如果世俗主义的衰落是克什米尔地区局势紧张的因素之一,那么为什么没有在20 世纪50 年代大规模爆发?4Ishtiaq Ahmed, State, Nation, and Ethnicity in Contemporary South Asia, London: Pinter, 1996, esp. pp. 145-146.而今全球化发展到了新阶段,逆全球化迹象有抬头趋势时,如何从历史视角解读发展进程中的克什米尔争端显得有一定必要:
(一)如何看待克什米尔人生活条件改善带来的认知变化?克什米尔的社会经济转型始于谢赫·阿卜杜拉(Sheikh Abdullah)时期,并由他的继任者继续推行,使当地民众从一个政治上被动的人转变为一个政治上日益警觉和自信的人。随着克什米尔人获得越来越多的受教育机会,他们意识到在印度几乎所有其他地方都存在着迁徙和经商自由,但在克什米尔这些相关权利则受损或受严格限制,这种差异引起了他们不满。经过多年政治参与的尝试受挫,在缺乏表达异议渠道的情况下,诉诸暴力手段就成了他们不得已的选择。
表1. 査谟和克什米尔各学段入学人数(1950—1993年)
1. 教育机构的发展。在1971—1981 年的十年间,查谟和克什米尔的总体识字率增长了43%以上,在印度全国识字率增长方面排名第三。1Afsir Karim and the Indian Defence Review Team,Kashmir: The Troubled Frontiers, New Delhi: Lancers, 1994, pp.188-250.表1 显示了教育机构中入学人数的显著增长。除了正规教育机构入学率的增长较快外,克什米尔的宗教学校(伊斯兰学校)数量也有了显著增长。2Jagmohan, My Frozen Turbulence in Kashmir, New Delhi:Allied, 1993, pp.179-180.特别是1983 年之后,宗教学校数量的迅速增长、教育设施的改善也意味着,越来越多的克什米尔人开始更好地学习文字。识字则使个人能够更好地理解影响其生活的社会和政治力量。而极端主义的宗教外在表达,透露出那些极端主义支持者内心深处对其民族地位的焦虑以及对其他群体的仇恨,他们传承的思维是不惜以暴力手段消灭对手。这里尤其要警惕伊斯兰极端主义与民族分裂主义相结合的问题,突出表现为曲解和滥用“吉哈德”。3丁俊:《伊斯兰文明的反思与重构——当代伊斯兰中间主义思潮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 年,第212 页。
2. 大众传媒的扩张。20 世纪80 年代以来,印度各地包括印控克什米尔的印刷媒体取得了快速发展。据统计,1982 年克什米尔的报纸总发行量约为11.9 万份,两年后发行量上升到19.2 万份,再过五年这个数字达到36.9 万。4数据来源:印度1978 年主要媒介情况(新德里:出版登记,信息广播部,1978 年);印度1986 年主要媒介情况(新德里:出版登记,信息广播部,1987 年)。而克什米尔和印度其他地区的电子媒体相比,特别是在电视、录像机和录音机普及率方面也都有了显著进步。克什米尔是印度最早接触电视的地区之一。因为印度政府希望确保克什米尔不被巴基斯坦广播所影响,斯利那加成为了继1972 年德里和孟买之后印度政府投入使用的第三个国家“电视中心”。鉴于电视媒介的急剧增长和传播信息的快捷性以及电视辩论的兴起,当代克什米尔人对其各项权利和什么是特权的认识要深得多。他们对克什米尔山谷以外的社会发展也更加了解,比前几代忠于谢赫·阿卜杜拉及其家族的克什米尔人更加成熟和知识渊博。事实证明,新成长起来的克什米尔人不愿意容忍长期以来在克什米尔社会发展中的欺诈行为和宗教文化领域的歧视现象。
此外,一些特定的国家与民族传承关系相互作用,也影响了克什米尔年轻人。例如,为削弱印度对克什米尔的控制,巴基斯坦曾利用苏联解体这一时机极大帮助了克什米尔穆斯林。1John Ward Anderson and Kamran Khan, Pakistan Shelters Islamic Radicals, Washington Post, 1995, pp. A21-A22. Edward W.Desmond, Pakistan’s Hidden Hand, Time, 1991, p. 23.方式之一是默许了相当数量经过战斗洗礼的阿富汗圣战者借其领土来到克什米尔,这些人有在阿富汗战场的战斗经验。此外,在20 世纪70 年代末和80 年代初,由于印度政府与巴勒斯坦解放组织有着密切联系,有相当数量的巴勒斯坦学生就读于斯利那加的克什米尔大学。这些巴勒斯坦学生向人们提供有关以色列军队和加沙局势以及约旦河西岸的情况,而巴勒斯坦人的斗争激励了克什米尔的许多大学生重新思考他们的人生“使命”。
(二)如何理解克什米尔不同群体进行政治博弈的逻辑?克什米尔局势演变至今,这一过程与印度建国时所构建的体制机制不完善有关。自20 世纪50 年代以来,克什米尔人在政治发展方面比印度其他地区要慢。但在20 世纪70 年代之后,政治发展进程加速。从政治学相关理论来看,在多民族国家的少数族裔中,政治意识增强通常会导致其对自身族裔是否受到歧视的敏感度增长,而这种敏感度的增长又会导致其对政治参与要求的增加。在这种情况下,少数族裔群体一般按照族裔亲属关系动员起来,并采取群体行动。2Milton J. Esman, Political and Psychological Factors in Ethnic Conflict, in Montville, Conflict and Peacemaking in Multiethnic Societies, pp. 53-64.随着少数族裔社区参与政治诉求的增加,国家层面一般采取两种应对策略。一种是采用压制手段,比如限制思想的自由表达,监禁新出现的政治领导人,限制各种形式的有组织政治活动等。这种压制策略多数情况下只是短期措施。另一种则是采用引向体制领域进行解决的手段。从长远来看,如果希望避免广泛的冲突和动荡,一般只能选择后者。从南亚发展进程来看,由于印度政府过于相信自身的“强有力”政治制度,在许多场合和不同场景下,多采取压制策略来解决少数族裔群体政治权利诉求问题。3Subrata Kumar Mitra, Room to Maneuver in the Middle:Local Elites, Political Action, and the State in India, World Politics,vol. 43, 1991, pp. 390-413.但是,在克什米尔遇到的现实难题在于,“这是我的宗教,无论对错”的观念在不少村落已深入人心,因为信徒眼中自己所信仰的宗教具有不谬性。4[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比较的幽灵:民族主义、东南亚与世界》,甘会斌译,译林出版社,2012 年,第459 页。
这里要进一步讨论的是,如果国家不能或不愿提供少数族裔表达诉求的体制保证,而且没有提供其他奖励和预期,一些处于劣势地位的少数族裔很可能会诉诸暴力来表达他们意图,这种前景如何应对?面对少数族裔多种方式的暴力抗议,压制性策略大多会适得其反,因为仅仅镇压并不会导致政治平静。相反,它可能会产生排除更温和的领导人和产生激进主义运动的预期,最终这种方式大概率导致暴力升级。问题又恰恰在于,即使暴力方式的政治抗议被镇压,潜在的不满仍将存在,并有可能重新引发暴力活动。这里笔者尝试以四个假设为前提来解读这种具有浓厚地方色彩的民族主义的兴起。首先,假定在多民族社会中存在少数群体,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开始意识受到了政治和经济歧视。第二,缺乏表达这种异议所必需的渠道。第三,面对旷日持久的歧视和表达不同意见的体制手段的缺乏,一部分少数族裔社区倾向诉诸暴力来改变现状。在这一过程中,主张克制和妥协的温和领导人越来越被边缘化。第四,有关当局要么寻求让步解决潜在的不满,要么诉诸镇压手段。
现实情况在于,在改变克什米尔社会经济格局和产生新一代具有政治意识的克什米尔人的同时,克什米尔政治机构的常规设置受到阻碍和侵蚀,印度原有体制几乎没有为克什米尔人表达政治不满和不同政见开辟直通渠道。此外,印度政府将正常的政治权利诉求大多作为分裂活动的一种表现进行打压,这一系列做法不可避免地将新生代克什米尔人推向更极端的政治表达。随着表达政治异议的体制途径受到限制,政治运动和激进主义越来越沿着民族宗教寻根的层面进行。当地的宗教民族主义活动陷入了恶性循环。宗教民族主义者努力弱化本民族宗教的外在表达,抛弃原先外来政治权力强制下的宗教文化认同,希望借此逐渐落实地方关键政治实体和政治认同,从而无限靠近真正独立建国的目标。1根据上海社会科学院国际问题研究所2019 年4 月访问巴基斯坦时进行的随机调研统计,持有“大克什米尔公国”思想的年轻人占比在5%左右。为实现这一政治目标,宗教已经只是民族主义者的次级身份标签。但是,地区压倒性的宗教文化场阈又决定了宗教民族主义者在与周边同宗教国家相处时不得不遵守宗教伦理和规范,以免遭受来自周边的直接打击或干预威胁。2章远:《“伊斯兰国”时期库尔德民族主义的宗教困境——兼论西方推行世俗政治秩序的危险》,《阿拉伯世界研究》2019 年第6 期,第66 页。
(三)如何客观认识克什米尔人所展现出的地理文化差异性?20 世纪中叶以来关于克什米尔地区发展情势,用罗伯特·帕肯纳姆教授(Robert Packenham)的话来讲,“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相通的。”换言之,经济发展带来政治领域的追求,一切显得那么有活力。3Walker Connor, Nation-Building or Nation-Destroying?World Politics, vol. 24, 1972, pp. 319-355.而政治追求在很大程度上又被认为是指政治制度的完善发展。1968 年,塞缪尔·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曾警告,在缺乏强有力政治体制保证的条件下,经济发展并不一定会促进政治发展,反而可能导致政治不稳定。他认为,在经济迅速现代化的社会中维持政治秩序至关重要。全球化带来的经济交融发展和人员流动频率的提升,促使社区与个体之间的关系出现微妙变化,并对政治参与提出了越来越高的要求。在没有强大政治机构来调解这些需求的情况下,过度追求政治权力可能会导致政治衰败,并最终导致不稳定,特别是在克什米尔地区。
首先,克什米尔地区因地理因素和历史传承被划分为了几个属区,其中即使在斯利那加市郊和周围的克什米尔山谷居住的穆斯林,彼此间差异也很大,并且不同群体对各自宗教都无限尊崇。如在1979 年之前,列赫和卡尔吉尔地区一直是作为拉达克的管辖区,分别住有佛教和穆斯林人口,而查谟主要是印度教徒。但从印度议会的主要代表来源看,克什米尔地区的代表处在了一个非常尴尬的位置,即使是查谟地区的印度教徒实际也没多大发言权和影响力,更不用说佛教占主导地位的列赫人。在这里,笔者要探讨的是关于宗教对民族身份属性的特殊意义问题。实际上,无论是国家层面还是地区层面,当讨论仅仅集中于反极端主义议题时,各方比较容易达成共识。但要警惕的是,如若人为淡化和压制民族身份认同属性的宗教表达,所谓去极端化努力也许短期内可以抑制地区极端主义的蔓延或复发;但从长期效果来看,则可能使该地区的政治力量忽视宗教文化因素对民族身份整合的合理意义。从历史经验看,淡化宗教表达的手段未必会导致去宗教化的结果。马克·尤根斯迈尔(Mark Juergensmeyer)指出,冷战后西方自由主义没有兑现实现经济自由等一系列承诺,于是给了宗教民族主义以喘息的空间和机会,其结果就是冷战后宗教民族主义的兴起。4Mark Juergensmeyer, The New Cold War? Religious Nationalism Confronts the Secular State,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3, p. 35.
其次,由于地理因素,克什米尔地区的穆斯林与印度范围内更大区域的穆斯林群体在政治与经济合作方面长期处于分离状态。印度穆斯林很少与克什米尔穆斯林有共同事业。因此克什米尔地区穆斯林不是作为印度国家范畴下穆斯林社区的一部分,而是作为一个次社区来对待。此外,即使在克什米尔穆斯林之间也存在巨大差异。他们首先是按地域划分。在查谟地区有好多穆斯林居住在海拔5000 米左右的山上,冬天大雪封山,经常处在与世隔绝的状态,而斯利那加谷地又是另一番自然风情。总体上看,克什米尔在几个世纪里形成了一种相对独特的文化。查谟人讲的是多格里语,而斯利那加人讲的是克什米尔语。斯利那加的穆斯林住房是用砖木而不是泥土建造,并且穿着风格独特。此外,穆斯林在印度社会的主流中经常面临歧视,没有实质性的克什米尔穆斯林侨民社区。因此,克什米尔地区的穆斯林不愿冒险到印度其他地方去。1William O. Beeman, Images of the Great Satan:Represent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in the Iranian Revolution,in Keddie (ed.), Religion and Politics in Iran. Fouad Ajami, The Sorrows of Egypt, Foreign Affairs, vol. 74, 1995, pp. 72-88.此外,不同区域的穆斯林之间也有着各类矛盾。比如20 世纪30 年代,支持谢赫·阿卜杜拉的穆斯林曾与支持米尔瓦兹·优素福·沙阿(Mirwaiz Yusuf Shah)的穆斯林进行过斗争。
克什米尔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和对国家主权的象征意义,迫使印巴两方都无法主动放弃该地区。如今随着印度教民族主义的崛起,印度当局如何处理克什米尔问题正在引起国际社会广泛关注。实际上,克什米尔问题如若解决不好,可能会引发该国其他地区掀起大规模分离活动。从历史上看,印巴围绕克什米尔归属问题进行了多次战争,但双方谁也没能按照自己意愿实现目标。与之对应的思考是,政治身份诉求和体制衰败这两种相互关联的力量是否能成为当今克什米尔争端依然难解的借口?一方面,印度的一些过激做法激发了克什米尔人追求政治身份归属的能动性,使克什米尔的年轻一代更加意识到自己的政治权利;另一方面,印度政府也应对该国政治制度建设不平衡负责。实际上,如若表达不同意见的制度途径被封堵,不排除被压抑的不满情绪会诱发暴力抗争出现。然而在历史进程的敏感时期,比如三次印巴战争期间,山谷中的克什米尔人并没有起义,或与渗透者达成共同目标,诚然,这不能归因于克什米尔地区缺乏反印情绪。正如哈扎拉特巴尔盗窃案21963 年12 月,克什米尔山谷发生了具有强烈反印度色彩的暴乱,因为在斯利那加的哈扎拉特巴尔清真寺里,一件被认为装有先知穆罕默德头发的圣物被盗,即著名的哈扎拉特巴尔盗窃案。参见 Sumit Ganguly, Explaining the Kashmir Insurgency: Political Mobilization and Institutional Decay,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21, 1996, pp. 81-102.后的示威游行所表明的那样,这种平和情绪在山谷中很普遍。而且这些情绪没有自动转化为对巴基斯坦的支持,也没有转化为愿意诉诸大规模暴力来表达对印度统治的不满。
(一)不同信仰群体间仇恨论与宗教间的相互包容。种族冲突的“古老仇恨”理论在近代历史上因新闻媒体的放大而一度被广泛传播。3Lloyd and Suzanne Rudolph, Modem Hate, New Republic,1993, pp. 24-29.这一理论经常被用来解释不同民族间关系以及地区冲突。4Elizabeth Crighton and Martha Abele Mac Iver, The Evolution of Protracted Ethnic Conflict: Group Dominance and Political Underdevelopment in Northern Ireland and Lebanon,Comparative Politics, vol. 23, 1991, pp.127-142.然而对历史记录的简短审查揭示了这一理论在南亚地区的局限性。不可否认,伊斯兰教曾作为一种征服力量来到南亚,某些穆斯林统治者如18 世纪的奥朗泽布·阿拉姆吉尔(Aurangzeb Alamgir)也没有成为宗教宽容的典范。然而根据南亚穆斯林统治时期印度教徒与穆斯林关系的记录,两者间并非水火不容。几个世纪以来,南亚各地印度教徒和穆斯林不同社区之间相安无事,并在艺术、文学和建筑方面进行过合作发展。在反对英国统治的民族主义斗争中,印度教徒和穆斯林也曾有过合作。实际上,印度和巴基斯坦的许多现代政治家为了达到某些政治目的,而有意采用沙文主义修辞来夸大或压缩一些史实。换句话讲,伊斯兰教来到克什米尔并不是作为一种征服的信仰。印度教徒皈依伊斯兰教也不能简单说成是伊斯兰文化侵略。事实上,许多伊斯兰教的毛拉长期以来都受到印度教徒和穆斯林的尊敬。此外,尽管印度教徒和穆斯林社区之间的生活水平自1800 年以来不断拉大,但克什米尔地区并没有出现这种财富上的大起大落,相互间暴力也并非由简单的仇富观引发。1Ian Copland, Islam and Political Mobilization in Kashmir,1931-34, Pacific Affairs, vol. 54, 1981, pp. 228-259.
在克什米尔,印度教徒和穆斯林之间长期以来存在着分工现象,工作环境差异明显,但两大群体间却没有广泛的仇恨。2T.N. Madan,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Cultural Identities in Rural Kashmir, in T.N. Madan (ed.), Pathways: Approaches to the Study of Society in India, New Delhi: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实际上,历史上其他地区也有不少案例可以表明,不同宗教是可以和平相处、相互包容的。针对克什米尔而言,虽然不同社区民族宗教文化的传承具有明显地区性特点,但少数族裔如若为了追求自己的文化认同,而走向极端化,既不现实也无必要。
(二)民族“安全困境”与群体认同。民族“安全困境”的概念来源于新现实主义。在一个最高权威受到质疑的地区环境中,地方自助体系是其自身安全的最终保障者。由此,地方少数族裔生存必须获得必要的装备,以保护其自身利益。然而,获得军事能力则被其所在国政府乃至邻国视为威胁,特别是因无法辨别竞争方是否也在寻求自保而陷入相互猜忌,由此为加强自身安全所作的努力最终会损害安全,这就是“安全困境”。巴里·波森(Barry R. Posen)将这一理论用于分析地区治理公共品供给不足引发的秩序崩溃。在国家权威受到质疑的情况下,多民族国家中的少数族裔群体可能出现类似民族国家面临的潜在安全困境。当少数族裔必须确保自身安全时,他们的群体认同可以承担更大的期望。波森认为,增强群体认同可以产生更大的群体凝聚力,并可能导致每个群体对其他群体的意图做出最坏的分析,进而实现劣势威慑均衡。在这种环境下,代表不同利益的煽动性政治家会利用民族神话来妖魔化政治对手。少数族裔群体在聚居区内为寻求自我利益保护和获得身份肯定,不得已走上极端化与不同群体间的歧视有一定关系。此处歧视主要是指占主导地位的民族所奉行的相关政策或行动,其结果是给少数族裔成员的福利或政治准入方面造成了一定不平等,3S. Jayasankaran, Balancing Act, Far Eastern Economic Review, vol. 158, 1995, pp. 24-26. William Case, Aspects and Audiences of Legitimacy, in Muthiah Alagappa (ed.), Political Legitimacy in Southeast Asia: The Quest for Moral Authority,Stanford, Calif.: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这个理论对解释克什米尔不同群体间利益纷争有一定参考价值。
随着群体性社交活动越来越成为一种必然,印度教徒和穆斯林都曾担心克什米尔地区局势动荡可能引发的变故。因此他们更倾向于将目标锁定在身份归属上,以抵御潜在的危险。从历史上看,虽然竞争性报复曾成为一段时期内的常态表现,如印度北部大部分地区曾发生大规模屠杀事件,但值得欣慰的是,民族安全困境理论在解释克什米尔危机方面仅能作为参考。克什米尔的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居民作为邻居生活了几百年,经历了三次印巴战争,但相互之间没有发生重大的冲突。并且在历史上相当长的时间里,山谷中的穆斯林社区与印度教徒社区乃至佛教徒社区间,和平共处更是一种常态。换句话讲,“克什米尔人的克什米尔”群体认同在更大范围内协调了彼此间利益,并让域内各方实现了利益最优化。
如今,克什米尔地区的民心并没有因印度政府实施“新政”而有太大改观。印度教徒社区虽然也担心穆斯林极端分子的愤怒,而没有参与极端组织的穆斯林也担心流离失所的印度教徒施加报复,但“克什米尔人的克什米尔”家园共建观念无论在舆论上,还是现实生活中均有着普遍共鸣。因此,构建符合当地现实需求的组织文化与机制架构当前显得日趋紧迫。而近代以来通行的托管制度主要是基于西方社会的现代性文化,只能作为借鉴参考不能照搬照抄。简言之,克什米尔地区世俗秩序的建立非一朝一夕之功。1David Westerlund and Carl F. Hallencreutz (eds.), Questioning the Secular State: The Worldwide Resurgence of Religion in Politics,London: Hurst & Co., 1996, p. 4.
对印巴“克什米尔争端”最新态势发展和演进脉络及各相关影响因素的研究表明,少数族裔群体宗教外在表达与政治利益追求的发展轨迹提醒人们,多民族国家中少数族裔群体的宗教需求和政治利益增长不可避免。特别是随着少数族裔识字率和受教育程度的提高,他们将更加意识到自己的各项权利,并寻求维护这些权利。多民族国家显然可以通过制度完善以及提供相关公共品来维持这种平衡。
克什米尔地区宗教极端活动、恐怖暴力活动等短期依然不容乐观,该地区的社区世俗秩序构建显然将是个漫长的过程。而印度政府如若继续依赖军队来强力管控克什米尔,军民关系不排除再次恶化的可能。当前印度实施新政,域内外各类组织为配合印方而采取相关举措,并且地方民族主义政治力量选择弱化宗教表达而参与其中,短期看有一定效果,但从长远来看则可能弊大于利。如果继任的政策制定者把那些保守的声音只看作少数群体多样性的一种表象,而在重新制定公共政策的过程中对之予以漠视,那么有可能为未来的政治格局埋下严重隐患。实际上,在很多情况下,宗教包容论断的出发点基于宗教间的相互尊重与和谐共处,但在克什米尔地区并不能简单概述彼此间关系。今天克什米尔地区局势的复杂化由多重因素造成,其中包括宣扬种族仇恨论和主张建立民族自助体系的各类恐怖组织。因此,印巴之间围绕克什米尔争端的解决方案不能急于求成,要给予各方相互妥协并达成利益均衡的缓冲期。
简言之,印巴“克什米尔争端”能否有效化解不仅取决于印巴政府双方的努力,也需要克什米尔当地人在具体利益方面的取舍,并且还要避免给外来力量的干预提供理由等。印度和巴基斯坦双方对克什米尔的主权诉求促使各利益攸关方必须在该地区未来归属上坚持立场。21 世纪以来,虽然印度和巴基斯坦已成功避免了多场全面战争,但随着当前印控克什米尔新政的实施,印巴克什米尔边境地区紧张局势短期内难言乐观,战争仍然可能由于误解和疏忽接踵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