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阁
“小榻琴心展,长缨剑胆舒。”元代诗人吴莱的《岁晚恍然有怀》里,描绘了中国传统文人刚柔相济、任侠儒雅的上佳理想状态。古往今来,能够达到这种状态的人,本来一直都属于沧海遗珠般珍稀。马明达算其中之一。
马明达出身武学世家,父亲马风图是近代中国武术名家和著名爱国民主人士,诸叔兄也多以武术享名,马明达和他的三位兄弟被武术界称为“马氏四杰”。马氏一门是中国最具代表的传统武学家族,也是通备武学体系的主要倡导者和传播者。因为在中国传统武术典籍的整理和系统建构上卓有建树,因此被称为武学泰斗。
也许是因为在武学领域太过耀眼的关系,提起他的时候反而忽略了他长期在历史系从事中国古代史、敦煌学的教学和科研。
曾经很好奇问过马明达,既然大半辈子在兰州,终身都在研究敦煌学,为什么不去敦煌?马明达回答,那是我的梦想啊,我怕见到实景,我的梦想不在了。第一次知道,原来也是有近梦情怯。
从美术史进入学术殿堂
很多年前,有朋友正好在马明达门下做研究生,他曾经
脸骄傲地建议,你这么喜欢敦煌,一定要找机会见见我们暨南大学历史系传奇的马教授。
后来机缘巧合,终于可以和“传奇的马教授”面对面聊天,确实常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之感。因为在寥寥数语里就能够体会到他涉猎广泛、博览群籍,有大文化大历史的视野架构,却不教条古板。可以看出他一直坚持走多学科交叉兼融的“博通”之路,特别是坚持文武两科综贯兼修的传统结构。而他散发的那种浓郁的“民国感”气息,应该是与他日常淡泊俗务,潜心治学的习惯息息相关。他于武学、回族史、书画等领域的融汇贯通间形成了独特的治学格局和特色,养成了博学精研,思域宽广,从容求证,严谨立论的学风,是具有深厚国学根底且能够自成畛域的文史学者。
在他的治学范畴里,六十岁奠定回族史和书画、武术密切关联的三大体系。其中他也会小小地透露下自己的偶像:“我个人在读书时,至少带着三个问题,就是苏东坡说的‘八面受敌读书法,八面我做不到,苏东坡我无可望其项背,但我至少有三个面,这也构成了我自己的学术系统。”他说他的治学风格则偏向与赵元任、林语堂等人齐名的历史学家陈宣格。
马明达从不讳言自己是脱胎于武术世家和体育生,从美术史进入学术殿堂,进而扩大到中国史,他将这
路径和过程归纳为“由偏门入正堂”,还常戏称自己修的“野狐禅”。当他在中学当运动员的时候,马明达就喜欢画画,曾拜过一些名师学习国画,并因此对美术史产生了兴趣。1958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一套“中国画家丛书”,这套丛书属于陆续出版,被深深吸引的他每出一本就买一本,买来就读。而且还吸引了父亲马凤图也跟着一起读。马明达回忆,是这套书将他引入治学之门,至今为他所收藏。尽管这批名家撰写的美术史小册子后来只出了不到百种,但从那时起,马明达开始了贯穿一生的读书和藏书,直到今天在他的“说剑斋”里藏书达三万册之多。
在西北师大的体育系期间,马明达属于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不务正业”,每天往历史系、美术系跑,结交各类师友,阅读了包括秦仲文、潘天寿、俞剑华在内的大量中国美术史著作。1964年春,经甘肃师范大学美术系靳鉴先生引荐,马明达认识了收藏丰厚的兰州大学历史系教授赵俪生,从此经常出入其门下。古今书画是师生俩的主要话题,不时相聚的还有甘肃画家陈伯希及青海画家郭世洁、朱乃正等。赵先生的家成了一个陇上难得的书画沙龙,这让马明达受益良多。
1978年,馬明达成为恢复高考制度后的第一届研究生,从事元史研究,而且特别喜欢元代绘画史里不可逾越的“元四家”。1980年,他在当时权威的学术期刊《社会科学战线》发表了《金代书法家任询》一文,补充了一块被学术界忽视的研究。那时他几乎把能读的美术史书籍都读了,这成为他后来创建兰州大学敦煌研究所和《敦煌研究辑刊》的根基所在。
知遇常书鸿,与敦煌学结缘一世
与敦煌学的深刻缘分,是从常书鸿开始的。马明达记得第一次见到常书鸿,自己也还是五六岁的孩童,常书鸿登门诘他父亲治病。当时他既不知道这位陌生人是著名的“敦煌守护神”、第一代敦煌学学者常书鸿,也不知道多年以后会迎来命运的拐点,与常书鸿在敦煌学的路上相遇。并且在其俗世离席时成为手稿文献的重要托付人。
在马明达的叙述里,眼前展开的是电影般的叙事性画卷:常书鸿,一位才华横溢的旅法年轻画家,20余岁时其作品就被法国里昂美术馆收藏,连续四年捧走最权威的画廊巴黎“春季沙龙”的金、银奖。他却因一本《敦煌石窟图录》放弃相对优渥的艺术大都会生活,不远万里来到荒凉的大漠,举家迁居敦煌,并从重庆等地征聘来了20余位画家、学者,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开展了大量临摹、测绘、摄影、内容调查。题记抄录和修缮加固等研究与保护工作。1944年2月1日,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正式成立。这是世界上第一个专门研究敦煌的学术机构,其所址就设在莫高窟的中寺——皇庆寺。常书鸿成为首任所长,在完全不能想象的艰苦条件下层开工作。敦煌学研究主要在两个基本方面展开:敦煌文书和敦煌艺术研究。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发展,改革开放后,敦煌已成人们关心的热点,经过几代敦煌学学者的努力,敦煌学也蔚然成为一门国际显学——一门以敦煌为名字的学术分支,其中“敦煌学”一词是由1925年日本学者石滨纯太郎所创。当中包含宗教、文学。语言、艺术、考古、科技、建筑,并以敦煌藏经洞出土的文献及文物为研究主体。
20世纪70年代初,常书鸿去兰州大学找他,想在兰州大学敦煌研究所设立硕士研究点。这时马明达是研究所副主任。相见时刻,他很清晰地记得心酸的一幕,老先生咧嘴苦笑时,满口竟然无牙,他知道这是劫后余生的证据。但即使如此,这位老先生依然饱含高度的工作热情,他被深深打动。在严谨的学术界里,有一个“老师找学生”的不成文规矩,因为老师们都想把自己的毕生所学托付给最信任的传承人。
常书鸿为敦煌艺术的保护和研究作出了重大贡献,他组织修复壁画,蒐集整理流散文物,撰写了批极具学术价值的论文,还临摹了大量的壁画精品,多次举办大型展览,让世界认识到敦煌。他是“世界文化遗产”敦煌石窟艺术保护与研究的先驱,是我国第一代敦煌学家,培养了一大批艺术家和敦煌学专家。
马明达很幸运地被常书鸿拣选出来,跟着老先生亦师徒亦朋友亦父子地相处了几十年,自己在美术史领域有了更大的拓展。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马明达创办了《敦煌学辑刊》,封面上的刊名就是由常书鸿亲自题写。常书鸿做事非常严谨细致,连每年的日历都保存完好,上面记录了大量工作与生活的记录。这样的习惯也让他在身后留下了大量的学术资源,因为相知深厚,常书鸿的资料几乎全部由马明达代为整理。马明达认为这些学术资源都具备非常值得研究的文献价值,是常书鸿的往来信札。比如说与关山月洋洋洒洒的千言长信,足以佐证两人相知深厚;比如看过当代著名美术批评家陈传席在学生时代写给常书鸿的信,就知道他为什么可以完成《中国山水画史》;再比如常书鸿第二任夫人李贤仙与继女常莎娜之间的书信,也可窥得两人有一段很美好的山河小岁月……
即使如今已有七十高龄,马明达依然在浩繁的日记和资料中整理耙梳,他的最长远目标是完成《常书鸿年谱长编》,这会是一个非常浩大的文字整理工程;目前也与常书鸿儿子常嘉陵合作整理存稿编目,他们在努力把中途遗失的部分逐渐追回;好在整理也算初见成效,他终于完成了20万字的《常书鸿年谱》。
马明达说,就是想将一个学人真实和坎坷的经历呈给世人,会给当代的敦煌学带来重要影响。学问不仅仅止于知识体系
治学多年,马明达一向重视文献学根基的培植,具备良好的文献学和碑刻版本学学养,积累了多达数万册的个人图书,包括一批珍稀的宋元金石拓本和明洁善本图书。他被业界称为“武学古籍收藏第一人”。当初从甘肃移家岭南,对南方的潮湿了解不多,许多珍贵的名人字画、碑刻拓本和明洁古籍都遭到虫子的侵蛀,损失惨重。为了保护藏书,马明达把许多重要的线装书和碑帖又运回兰州。尽管如此,位于广州暨南花园的书斋“说剑斋”仍有近三万册藏书,主要是历史和书画类图书;他还另有一套房子放置体育类图书,特别是武术书,有一万多册,主要归儿子马廉祯管理。
经过几十年积累,马明达学术著述颇丰。
回族史一直是马明达的科研重心之一。1994年独立完成了回族人口占98%以上的《广河县志》,全志65万字,体例严整,资料丰富,填补了广河县立县近二千年无县志的空白,又为少数民族人口超高比例地区的方志撰写做了一次有意义的探索,荣获甘肃省优秀县志奖。作为副主编,参与了《中国回族大辞典》的编写工作。承担了国家社科项目《中国与阿拉伯关系史》,参与了国家社科项目《中国回族史》的部分撰稿工作。
在古典文献的整理研究方面,马明达先后出版了《中国古代武艺珍本丛编》(2015年)、点校本明戚继光《纪效新书》(20万字,1984年)、校注本《中国回回历法辑丛》(160万字,1995年)、辑考本《潮汕金石文徵》(25万字,2000年)、《中山市明洁档案辑录》(140万字,2006年)等。其中《中国回回历法辑丛》获1996年甘肃省委和省政府颁予的三等奖。近年先后发表了《论武术古籍和民族体育文献学的建构》《吴殳著述考》《中国古代射书考》等论文,成为“民族体育文献学”的创奠之作。在断代史研究上,注重元史研究,迄今已发表论文三十多篇,大多都具有多学科交叉性质,如《元代三皇庙学考》《元代笔工考》《元代画家高克恭丛考》等。明清史方面也有一定数量的论文,代表作有《贺珍事迹考》《常遇春家族与“兰玉党”案》《王源学行考略》《明代安置广东的达官兵》等。
马明达曾以第一副主编主持完成了近百万字的《中国武术大辞典》,先后出版了《说剑丛稿》《武学探真》(上下册)等以武术史为核心的学术专著,发表了有关论文数十篇,是当代武术史和中国民族体育史的最具权威的论著之一。近年,在澳门政府支持下,完成了四十万字的《澳门体育史》,这是澳门第一部体育通史,是一部充分反映中外体育文化交流融合进程的区域性體育史。
在美术史方面,20世纪50年代初,马明达曾编辑出版《敦煌遗书线描画选》一书,获甘肃省优秀图书奖。
其实马明达的学问远非仅仅是知识体系,特别喜欢与他讨论如何以传统士人的修养和人格运用于生活。他认为,中国的传统知识分子、士人有四个爱好。第一,谈书画,这是每个知识分子都应该有的修养;第二,谈医药、养生,集部里面没有一个不谈医药的,所以我们的医是儒医,古人认为不为良相则为良医,传统医药不仅关乎生命,还是一种孝亲的基本修养;第三,谈诗词,最高雅的交流就是诗词交流;第四,谈兵,“‘兵者儒之至精也,儒学中只有道德是不够的,兵学涉及管理学,兵学被吸纳到儒学是儒学最大的成果。”“‘柳营晨试马,秋雨夜谈兵,谈兵论剑,对太史公来说那是何等的乐趣。”学人尤其要以学问、人品、道德素养立于世,现在的不少学人早已失落了这些。马明达说,“我在努力保持着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修养,可惜未必能做到”。
这些年,马明达还是秉承家学中的“有证据地讲真话”,在考据学上深耕。作为广东李小龙研究会会长的他,也在一心准备还原真实的李小龙。他说,李小龙不是一介武夫,而是一位非常有哲学思想的武学学者,在他的家里最多的就是各种书籍,和他打过交道的人都能够感受得到他的学养。这在武学被异化得很厉害的当下,重新解读这位以一人之力改变西方世界对中国偏见的勇者,有很重要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