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心怡
摘 要: 英国作家刘易斯·卡罗尔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是英国儿童文学黄金时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小说讲述小女孩爱丽丝偶然掉进一个兔子洞入口,坠入了一个神奇的地下世界——兔子洞的故事。作者借爱丽丝之口,对兔子洞社会进行描述,同维多利亚时期第一次工业革命大背景下英国资本主义社会历史遥相呼应。本文以《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第七章《疯狂的茶会》为例,结合童话文本,借助新历史主义理论,重新考察《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文本同维多利亚时期资本主义历史的互文关系。
关键词: 《爱丽丝漫游奇境记》 维多利亚社会 新历史主义
1865年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 1832-1898)的代表作《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首次面世,标志着英国儿童文学进入“黄金时代”。小说同时满足了儿童和成人的心理和审美需求,被翻拍成各类影视作品,至今仍为国内外学者及评论家们讨论的热点。
一、新视角下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
除去在体裁、主题和写作特点等方面的传统文学解读,近年来国内外对《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研究主要围绕儿童文学翻译策略、比较文学及电影浅析等视角展开。关于小说的儿童文学翻译研究数不胜数,如学者徐德荣和江建利通过对《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翻译的个案研究,解析不同时代译者翻译儿童文学作品时采取的策略并探索儿童文学翻译中的翻译规范[1]。学者蔡雯以《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译本为例,着重研究目的论下的儿童文学翻译[2]。在比较文学研究方面,学者高超美将卡罗尔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和郑渊洁的《鲁西西外传》进行比较,指出其中的相似及不同之处并分析差异的成因[3]。学者王燕比较研究了中国作家沈从文在《爱丽丝漫游奇境》基础上续写的《阿丽思中国游记》,指出这两部童话在叙述视角、语言和想象力方面存在的差异,展示了中国作家的现实情结[4]。还有一类学者就2010年小说改编电影进行研究,如耿占玲认为导演蒂姆·波顿突破童话文本成功地塑造了丰富饱满的人物形象[5](44-45)。学者刘丹羽则就《爱丽丝梦游仙境》互文性透视下的电影改编对作品进行解析,指出电影是对原有故事再造意象的拼贴挪移[6](258-259)。
上述研究都从崭新的视角对《爱丽丝漫游奇境记》这部作品进行了解析,但它们大多立足译本分析和文化解读,对小说中文本和历史的关系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笔者认为,历史背景对小说创作的影响不可忽视,尽管小说讲述的只是小女孩爱丽丝偶然坠入了神奇地下世界——兔子洞的故事,但其间以爱丽丝的经历为线索,通过大量人物对话和场景描述出的这个地下世界下至平民上至贵族的社会生活图景,不仅展现了兔子洞的权力阶层构成和社会风貌,还同维多利亚时期的历史形成了对照关系。这种对照关系被路易斯·蒙特罗斯(Louis Montrose)称之为“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文本性”(the historicity of texts and the textuality of history),即所有文本都包含于特定的社会文化语境中,人们对过去所有的认识都存在于“对留下的社会的文本痕迹的询问中”[7]。即《爱丽丝漫游奇境》的文本不仅是历史的组成部分,它本身也是一个历史事件,能够帮助人们重新审视历史和文学如何相互塑造并构建了特定社会的权力关系[8]。基于此,本文将以《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第七章《疯狂的茶会》为例,结合童话文本对小说中的人物疯帽匠、三月野兔和睡鼠的对话对人物形象进行探讨,重新审视这个特定场景“三月野兔的家”中融入的虚构历史语境,对维多利亚时期阶级构建和社会生活进行一些解读。
二、“疯”帽匠和钟表—企业家与时间
这一章的两个典型人物是“Hatter”制帽匠和“March Hare”三月野兔。应当注意到,在英文原著中,制帽匠的原名是“Hatters”即制帽匠。然而,许多影视化作品在改编时更倾向于在“Hatter”前加一个“Mad”,如2010年蒂姆·波顿指导的迪士尼3D电影《爱丽丝梦游仙境》,就将制帽匠换作“Mad Hatter”,即“疯帽匠”。这个加译是有一定道理的。在卡罗尔生活的年代,人们用水银软化毛毡,许多制帽工匠“汞中毒”,严重者甚至会得精神疾病,英语中由此产生了“疯得像个帽子匠”的俗语。关于三月野兔的俗语“as mad as March Hare”,意思是疯疯癫癫,像三月发情期的野兔。这种暗含的疯狂被巧妙地通过三月野兔和帽匠毫无逻辑的跳跃性对话表现出来,通过这两种不谋而合的疯癫,我们可以大胆推测这里的三月野兔和帽匠其实是一个人,指的是历史上疯掉的帽匠们。
本章中让帽匠心心念念的时间和帽匠的关系象征着生产效率和生产者的关系。帽匠在爱丽丝面前反复提及时间的重要性。他用最好的黄油涂抹怀表以帮助它运转,把它珍重地放在衣袋里,只为不时掏出看看他的时间,他“又从口袋里掏出表,不安地瞅着,时不时摇一下,再凑在耳朵旁”[9](57)。帽匠还会同时间合理协商以达到掌控时间流逝的目的,“如果你同他保持良好关系,你要时钟怎么样,他几乎都可以做到”[9](58)。这种对时间的掌控的要求是当时社会的真实写照。一切的源头是技术革新,海外市场的不断扩张和国内市场的繁荣导致商品供求激增,企业家们要求提高生产效率,于是时间同生产紧密联系起来。企业家建立工厂、雇用工人,将时间管理系统化,企图在最短的生产时间内实现生产效率的最大化,使维多利亚时期曾经地位颇高的手工匠人们沦为下层中产阶级的代表。小说中帽匠没有忙于自己的工作,而是无所事事地同三月野兔坐在家里喝茶,“声调凄楚地”告诉爱丽丝时间“再也不听从我的请求了”[9](60)。爱丽丝只能好奇地顺过他肩头看去:“‘这块表真滑稽!她说,‘有日子,但没有钟点。”[9](57)在十八世纪九十年代到十九世纪,手工匠人利用技术进步导致降价的材料進行生产,他们的丰厚收入促使企业家们开始将工人集中在较大的厂房里劳动。技术革命后,由于不满工厂对工人的严格管理,很多手工匠宁愿每天在家工作16小时来确保自己的独立,到1850年,使用手工织机的工匠寥寥无几[10](89)。这种挣扎注定是要失败的,在这种系统化生产的挤压下,帽匠终于失去了对时间的掌控,成了工业化时代钢铁机器下的牺牲品,一如那些被蒸汽机淘汰的手工匠人。
三、睡鼠与茶壶——工人与工厂
本章最具代表性的角色之一是睡鼠,它自出场就被三月野兔和帽匠当作垫子挤压着,是一个沉默失语的存在,作者对睡鼠出场的描述其实只有寥寥几笔:
三月野兔和帽匠坐在桌边喝着茶,一只睡鼠在他们中间酣睡着,那两个家伙则把它当作垫子,把胳膊支在睡鼠身上,在它的头上方交谈着。“睡鼠肯定很不舒服,”爱丽丝想,不过它睡着了,可能就不在乎了。”[9](55)
睡鼠的天性是昼伏夜出。在这个场景中,睡鼠一直在打盹,很少主动交谈,温顺驯服地被夹在帽匠和三月野兔中间,被动地应和着其他三人的问题。它居于中产阶级最底层的手工匠人的蹂躏之下,逆来顺受、任人宰割,无疑是当时产业工人的代表。它的困倦事实上意味着休息时间的匮乏和被统治阶级对统治阶级的精神臣服,正如部分昼夜工作、受到压迫的工人阶级被统治阶级无情欺压:
制帽匠说着在它的鼻子上倒了一点热茶。[9](58)
这时睡鼠已经合上眼睛,正要打盹,却被制帽匠拧了一把。它尖叫着醒了过来,接着说……[9](63)
这种压迫更显著地体现在睡鼠被塞进茶壶。在本章结尾,在爱丽丝因为睡鼠和帽匠的粗鲁态度和错乱话语,不高兴地站起来离开时,“睡鼠立刻睡着了”“最后一次回头时,看到他们正在把睡鼠往茶壶里塞”[9]。这里的“茶壶”由一个封闭狭小的空间映射现实社会中产业工人阶级被桎梏在密闭无光的煤矿和厂房中。维多利亚时期统治阶级对下层人民的欺压同维多利亚时期英国社会的残酷和冷漠一道极尽体现在疯人院、客船、监狱、工厂这几个地方,不受限制的资本主义默认了这种罪行。企业家“强迫儿童每天工作16小时,将工人挤进贫民窟里,降低了他们的生活水平,摧毁了他们的手工工业,剥夺了他们的工具和尊严,将他们扔进没有灵魂的工厂和城市”[10](88)。工厂成为工业革命时期被反复提及的关键词,它聚集了劳动力,提高了生产效率,把睡鼠般昼伏夜出的工人孤立和隔离在封闭的厂房和举目无亲拥挤不堪的城市中,迫使他们夜以继日地工作。
四、王后叫停时间——贵族的余威
在整个第七章中,时间事实上是这个场景中权力的表征,掌握时间就掌握了权力。但是,贵族权力的代表红心王后能够剥夺制帽匠掌控时间的权力:
“我第一节还没有唱完,”制帽匠说,“王后就吼了起来:他在谋杀时间!砍掉他的脑袋!”
“从此以后,”制帽匠声调凄楚地说,“他再也不听从我的请求了!”[9](60)
对时间的把控无疑是工业化的产物,帽匠握有怀表,拥有对时间的掌控权,可以压迫比他低一级的睡鼠。与之对应,睡鼠投入的长久睡眠使它无法利用和掌控时间并从一开始就丧失了自主权。但是从王后对掌控权力的剥夺,加之制帽匠和睡鼠的压迫和被压迫、限制和被限制的关系,可以得出一个自上而下的阶级构建。在这个过程中,中产阶级无疑是高于工人阶级的,贵族阶级尽管已经衰落,但余威尚存。这种余威的影响并非通过强烈的冲突达到,而是“把资本主义牵制在贵族领导权之下”[11],于是社会冲突在妥协中得到淡化,这无疑是明智的。现代的、工业化的英国作为一个“黑暗的魔鬼工厂”对当时的人来说是没有吸引力的。因此,企业家们企图在获得财富的同时寻求社会声望,倾向于自我贬低和轻视自己的经济角色,并极力向一个公认的榜样靠拢:绅士。这种现象,被学界称作“第一代工业家及其后代绅士化”[12]。卡罗尔在无意识的创作中已经被这种符合当时资产阶级观念的价值观束缚了,正如被剥夺了权力的三月野兔和帽匠待在家中反复喝着下午茶。在十七和十八世纪,茶叶一直是贵族的象征和贵族财富特权的体现,直到维多利亚时代,下午茶的茶名才终于确定。三月野兔和帽匠反复进行这种曾属于贵族的社会活动,通过“热茶”和“茶壶”实现对睡鼠的压迫,体现了新航路开辟后贵族阶级对新兴阶级的文化驯服。
但是,这种影响已经日渐衰微,王后宣称砍掉帽匠头的行为并没有得到落实,只能通过言语剥夺帽匠对时间的掌控,行使一种形式上的权力,却无法对其他方面施加影响。一如英国社会抑制工业主义的同时,工业革命仍轰轰烈烈地顺利进行着。
五、结语
新历史主义认为,历史是文本,文本也是历史,文学文本和特定的社会历史文化相互影响,具有社会历史属性。基于此,卡罗尔本人的思想和价值观是这些因素作用下的产物,作家创作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不自觉地被这些特定历史因素影响着,历史塑造了文本。在作家写作的过程中,小写的历史悄无声息地穿插于字里行间,这些小写的历史细节的堆砌最终展现了维多利亚时期更宏大的历史,被边缘化的普通大众一个个变得鲜活起来,文本同时重新塑造了历史。通过这一视角的解读,本文全新审视了维多利亚黄金时代工业革命对生产的影响,解析了社会阶级权力层级,分析了贵族阶级对英国社会生活的文化驯服。文本与历史的交互为解析刘易斯·卡罗尔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提供了一个新颖的视角,展现了经典作品的可研读性。
参考文献:
[1]徐德荣,江建利.儿童文学翻译中的规范——《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翻译的个案研究[J].中国海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06).
[2]蔡雯.目的论下的儿童文学翻译[D].上海:上海外国语大学,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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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燕.中国现代作家的现实情结——《爱丽丝漫游奇境》与《阿丽思中国游记》之比较[J].大众文艺(理论),2009(11).
[5]耿占玲.爱丽丝的华丽蜕变——浅析电影《爱丽丝梦游仙境》的人物塑造[J].电影评介,2012(10).
[6]刘丹羽.《爱丽丝梦游仙境》:互文性透视下的电影改编[J].文学界(理论版),20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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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石坚,王欣.似是故人来——新历史主义视角下的20世纪英美文学[M].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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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美]马丁·威纳(Wiener, M.).英国文化与工业精神的衰落1850-1980[M].王章辉,吴必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12]钱乘旦,陈晓律.英国文化模式溯源[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
基金项目:华中农业大学“国家级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资助(201910504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