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苏华
那个叫何华的女人第一次来我家,当然也是最后一次,是在一个秋天的周末下午。这件事,我是听老公霍金的三姐有一次无意中告诉我的。
三姐说,那天,何华和张辉一起来看门面,走到我家屋角的时候,一直拴在门前一棵乌桕树上的狗忽然就狂吠起来,拼命挣着绳子,往何华身上扑,一边龇着白牙,一个劲嗷嗷嗷嗷地叫。何华吓坏了,双手抱在胸前,娇滴滴地叫起来,直往张辉身后躲。
三姐停下来发表自己的意见说,她那时候,就看出来,何华和张辉有意思。我斜着眼睛看着霍金。霍金神情有点尴尬,我就没有再往下问。
是的,何华那天到我家来,主要来看看霍金家的房子,张辉把何华介绍给了霍金。可是,结果却是张辉和何华结了婚。
张辉是有老婆的人。他的老婆在响水的点点鞋店卖鞋子。据说张辉跟他的老婆相识还有一段感人的故事。张辉有心脏病,他老婆有一次在他心脏病发作的时候,救了他一命。他对她有感恩的心理。张辉是沂河中学的一名音乐老师,父母都在镇上的银行上班。他老婆一开始就是一个发廊里的理发师,跟张辉好了之后,才在张辉的支持下,在县城开了一个自己的鞋店。所以,张辉和这个老婆在一起。家里人都不同意,他们在一起好多年了,也没有领结婚证。但是后来据霍金说,他们是领了结婚证的,只是没有举行婚礼。
何华就是在这个时候,分配到沂河中学来的。
沂河中学聚集了大约两三桌没有老婆的年轻男教师。霍金就是其中的一个。何华来了之后,能把死人说活了的张辉,有一次站在霍金的宿舍门口,对正在吃饭的霍金说,霍金老师,我给你介绍一个对象,怎么样?平时沉默寡言最怕跟领导和女孩子打交道的霍金,从饭碗上抬起头来,一脸的惊喜和不好意思,结结巴巴说,好,好啊。说着,莫名其妙就红了脸。
张辉说,你看,才来的图书室的何华怎么样?霍金不说话,镜片后面的一双大眼睛拼命地眨巴着。张辉说,我下午没课,就去给你说说。
张辉果然去了图书室。图书室里,本来有两个人,一个是县里税务局局长的夫人,那天恰好没来。何华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图书室里,面前放着一本计算机的书。何华低着头,刘海遮住了她的白皙的前额,看不出她的表情。张辉站在门边,用手在门框上敲了两下。何华才抬起头来。二十三岁的何华,眼睛很大,看你一眼,你就会掉到她温柔纯洁的陷阱里似的;皮肤很白,那种白,滋润,美好,就像婴儿一样粉嫩,在太阳下,还能看到细细的绒毛。她抬起头的时候,冰冷的图书室好像忽然亮堂了起来。张辉笑眯眯地走进来说,何老师好,看什么书呢,这么认真。何华矜持地微微一笑,说,随便看看,也没有人来借书,没事做,太无聊了。张辉说,那我以后天天来陪何老师聊天,你不要嫌烦啊。何华说,哪能呢。你们前面的人都很忙,哪里有空跑我这里来。张辉一叠声说,有的有的。我一教音乐的,每天提录音机到教室放放就行。何华说,哦,音乐老师多轻松浪漫啊,每天都唱着过。张辉说,是啊,音乐老师的确很清闲。何老师,我们这里有个年轻的霍金老师,他的歌唱的好呢。有时间,给你们引荐引荐。何华低了头,脸似乎有点微微的红,她声音很低说,张老师,难道你结过婚了吗?张辉说,是啊,我结过婚了。不然,我肯定第一个追你。不过,霍金老师也许更适合你呢。何华说,就是那个不肯说话的,上课总是背着手风琴的?张辉说,是啊是啊,有空我喊他一起来。
张辉并没有喊霍金一起来。他告诉霍金,他已经把话传到了。霍金羞涩得脸都红了,就像一只在开水里煮过的大虾。张辉说,霍金,你主动点。
在霍金的那间集体宿舍里,何华跟他并肩坐着,霍金给她倒了一杯开水,何华就喝了一杯又一杯白开水;霍金用学校的那架老式的风琴弹了一首又一首清新美好的民歌,这些民歌就像古老的《诗经》一样,有着地道的爱情的味道。只是,霍金死活找不到话跟何华说。
没有课的时候,霍金也去何华的图书室借书。借完书,也不好意思多停留,很快就走掉了。
倒是张辉没事的时候,常常半天半天地站在那里,跟何华说话。张辉说,何老师,你跟霍金谈得怎么样了?何华说,没怎么样,就是他弹弹琴,我坐在那里听听。张辉说,然后呢。何华说,然后,再弹弹琴,再喝喝茶。张辉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嘴里咕哝了一句,书呆子。然后,忽然抓起桌子上的一本小说书,挥了一下,好像要赶走什么似的,说,我走了,还有最后一节课。有空再找你聊天。
张辉好多天都没有来图书室,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冷清的图书室里,常常就是何华一个人坐着。
霍金很少来,即使来了,也没有什么话说。每次总是找到自己需要的书之后,客气地招呼一声就走了。
好像过了有一个月,有一天,张辉忽然就出现在图书室门前。他的巨大的阴影把屋子里的光线似乎都遮住了。何华抬头看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种隐隐的委屈,好像一个小孩子一块糖果失而复得一样的心情。张辉依旧笑眯眯地走进来,跟一个话唠似的长江黄河一样滔滔不绝说起来。
他告诉何华这段时间一直在县城,在老婆的点点鞋店里,给老婆打工。因为近来老婆身体有点不好。
何华看着张辉,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霍金像他这样主动,也许他们早就谈成了。
下面的一周,张辉带着何华去了霍金家一趟。他们去看了霍金家的三间红瓦房。九十年代的农村,有三间大瓦房,条件已经很不错了。就在霍金家厨房的转角,走在前面的何华,与霍金家门前一棵顶着一树紫红色叶子的乌桕树上,拴着的一只咆哮着的大黑狗不期而遇,那只黑狗拼命地叫唤,试图去咬何华。何华一下子就尖叫起来,躲到了张辉的背后。这个时候,霍金从屋子里出来,喝退了大黑狗,大黑狗看到霍金出来,又拼命地摇着尾巴。霍金第一眼就看到了躲在张辉背后的何华。
何华到霍金家去过之后,霍金再也没有去找过她。
倒是张辉天天到何华的图书室,倚在门口,说这样说那样的。
不久,何华就住到张辉的家里去了。
人们说,何华去张辉家里培养感情去了。
可是,张辉是有老婆的啊。
那一天,张辉在办公室坐着。他的老婆二培霞就从县城跑到他的学校来了。二培霞从学校的大门口开始,就一路骂着,骂到办公室来了。
学校里的同事都出来看热闹。他们看到二培霞一边哭,一边说,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了。张辉要跟二培霞离婚。张辉跟何华在一起了。
张辉从办公室出来,长得就像羊脂球一样的二培霞忽然就像球一样,滚了过去,然后又像球一样跳了起来,一把薅住张辉的衣服领子。张辉摇摆着身体,就像想甩去一只叮在自己身上的蚂蟥一样,可是,怎么也甩不掉。
张辉的脸上很快出现了一道一道血口子,二培霞的指甲在上面留下了深深的印迹。在二培霞的咒骂声里,人们还得知了一件事,张辉不久去县城,哄骗二培霞把肚子里的一个四个多月的孩子打掉了。
人们听到这样的话,都默默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门轻轻关上,做事去了。
何华跟张辉体体面面地结婚了。
张辉的母亲送了何华一台全学校都没有的电脑。
从何华结婚之后,霍金倒去图书室勤了一些,他会半天半天坐在图书室看一本书,也不说话。
何华结婚不久,有一天,张辉打电话来,叫她立刻回家去。何华说,天都晚了,怎么去?张辉在电话里,声色俱厉,叫何华马上就回去。
第二天,当何华到学校的时候,人们发现,她的脸一直阴沉着,好像还有淡淡的泪痕。
这一年,何华生下了一个女孩。
不久,张辉停薪留职,做了一个洗车的小厂。
何华的衣服越来越奢华了。从前那个朴素的女孩子似乎消失了。人们总听说,何华又穿了一件一千多块钱的呢子大衣。而人们的工资每个月才五百块钱。
张辉做生意发财了。
不久,张辉又转行做房地产生意。
他在县城最豪华最贵的城南小区,买了一套别墅。据去过他家的人说,装修得就像宫殿一样,一律都是欧式的风格。
何华在人们的眼里,变成了一个典型的富婆。她总是穿学校里最贵的衣服,日子好像越来越好了。
可是,人们也听说,张辉想要何华生一个男孩子,何华却死活不生。何华为什么不生二胎,没有人知道原因。那时候,计划生育很紧,生了二胎,何华的工作基本就保不住了。也许,这是何华不生二胎的一个原因。可是张辉这么有钱,她怎么还这么在乎自己的工作呢。
后来,人们听说张辉在外面有了小女人,并且跟小女人生了一个儿子。
再过一段时间,人们听说何华得了抑郁症了。
那个晚上,霍金去上课去了。他一直带高三的音乐高考班。每个晚上都有课。我坐在家里的小桌子旁边,等霍金回来。
时间已经是九点多了。他却还没有回来。我觉得很奇怪。一般晚自习八点半就下了,怎么还没有回来。我就打了一个电话给他。
他在电话里说,马上就回来。我说,怎么这么久啊。
等到十点的时候,霍金终于回来了。
一进门,我就问,今天怎么回来那么晚?他说,不提了。我在上课,何华不知怎么忽然闯进去了。一直在学生面前唱歌,一首接一首唱,还叫学生跟她互动。
我说,唱歌干什么?她真得了抑郁症?霍金说,看样子不对劲。我给她弹了半天伴奏。她就一首接一首唱。我说,张辉呢。霍金脸色忽然黑了下来,说我怎么知道。
睡到床上,霍金紧紧搂着我,我们又谈起这件事,霍金说,这小鬏(我们这边称小孩子叫小鬏)看来真的得抑郁症了。我听霍金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和称呼说何华,心里隐隐有点不舒服,可是,我是一个迟钝的女人。我倒是一直同情她的遭遇。
第二天晚上,我们听美术老师何盾说,何华又跑到美术教室跟学生互动了。她在那些学生面前讲了一个晚上,具体讲什么,何盾没有说。何盾只是说,看来何华真的疯了。
一直到何华在实验室的楼上,要往下跳。人们才知道,可怜的何华真的得了抑郁症了。
从那之后,何华从校园里消失了。
那一年,学校给我分配了一项没人想做的差事,就是管学校的计划生育。每年两次的育龄妇女检查身体,都由我带着。
在岗的老师都没有什么问题,在几个办公室喊一下,学校出一个通知,大家也就都去了。可是,不在岗的,就难办了。要打电话,请人家来一下。
那一次,大部分的女老师都检查过了,唯独缺一个何华。
我看到那张名单上唯一没有被打上钩的一个名字,不知道怎么办。
我找到了学校工会主席,说了这件事。我表示何华妇检的事情,我不怎么好办。人家得了抑郁症,请假在家,我怎么好打电话叫人家来妇检。
工会主席想了一会说,这样吧,你去一趟。你买一个水果篮去看看她,回来报销。我明白学校的意思,说是去看看何华,其实,就是去目测一下。看看她有没有躲在家里怀孕。人家生病了,怎么好叫人家来检查。可是不来,学校肯定不放心,妇检是大事情。出了问题,校长也担不起。
我回家想了想,觉得自己不能去。
隔壁的美术老师许燕跟何华是发小。我就到隔壁把这件事跟许燕说了。许燕一口答应帮我去看看。
我给了许燕一百块钱,嘱咐她买好一点的水果篮。
许燕看了何华回来之后,对我说,晓红,学校里还对何华不放心。我到何华家里,她婆婆把我迎进去,说,许燕,你自己进去看看,学校还对何华不放心。你看看她那个样子,像不像还能生孩子的人?
许燕跟在何华婆婆的后面走进何华的卧室。
那是一间很豪华的套间,何华的卧室在南边。许燕一脚踏进去,因为没有心理准备,吓了一跳。卧室里到处都放着衣服,沙发上,被子上,横七竖八的。何华坐在床上,一床被子盖在她的身上。她脸色苍白,嘴唇没有血色,眼睛看人的时候,有点呆滞。她的床头放着许多的药瓶,满满地摆了整个床头柜子。许燕想,这么多的药可怎么吃啊。
何华看到许燕,似乎不太认识似的,也不怎么热情。说,你来干什么?许燕说,我来看看你。何华说,我不想见任何人,请你以后不要来骚扰我。许燕站在那里,手里提着水果篮,脸上很尴尬。何华婆婆说,许燕,你不要介意。她是一个病人,要是好好的,她不会这样。说着叹了一口气。许燕说,没事,阿姨,我们从小到大一起玩。我还不知道她。何华眼睛直直地看许燕,说,你赶紧走。我这里不需要你。许燕说,我看看你,马上就走。何华说,滚,我有什么好看的。张辉都不来看我了。许燕说,你好好养病,有空我再来看你。说着,把水果篮放在地上,慢慢退出房间。房间里传出何华歇斯底里地哭喊,你滚,谁让你放她进来看我的。你想让人家笑话我吗?你们一家还没有把我糟蹋够吗?
何华婆婆感到很歉意,送了出来。对许燕说,许燕,你不要生气啊。我也没有办法了。真是造孽。许燕安慰她说,没事,阿姨,我有空再来看她。您辛苦,多点耐心。希望她早点好起来。
过了几年,何华又回到了学校。她似乎好起来了。
她依旧是那个华美的贵妇人。
那天,我骑电动车去带儿子。她在大门口遇到我,对我说,想坐我的电动车到四岔口去跟车。
我笑着让她坐上来。她坐在我的电动车后面。
我们一边说话,一边就往四岔口骑。她说,人经历了生活的磨练,总会慢慢就成熟起来了。我说,是的。她还告诉我,她一直记得我家门前那棵漂亮的到秋天就满树紫红色叶子的乌桕树。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没有吱声,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往下说。
回到家里,我特地在网上搜了一些关于乌桕树的图片和资料,网上是这么介绍的:
乌桕是大戟科、乌桕属落叶乔木,乌桕是一种色叶树种,春秋季叶色红艳夺目,不下丹枫。为中国特有的经济树种,已有1400多年的栽培历史。
乌桕对土壤的适应性较强,在红壤、黄壤、黄褐色土、紫色土、棕壤等土类,从沙到粘不同质地的土壤,以及酸性、中性或微碱性的土壤,均能生长,是抗盐性强的乔木树种之一。乌桕要求有较高的土壤湿度,且能耐短期积水。同时有一定的抗风性。
此外,乌桕对有毒氟化氢气体有较强的抗性。
乌桕以根皮、树皮、叶入药。根皮及树皮四季可采,切片晒干;叶多鲜用,杀虫,解毒,利尿,通便。用于血吸虫病,肝硬化腹水,大小便不利,毒蛇咬伤;外用治疔疮,鸡眼,乳腺炎,跌打损伤,湿疹,皮炎。
乌桕具有经济和园艺价值,种子外被之蜡质称为“桕蜡”,可提制“皮油”,供制高级香皂、蜡纸、蜡烛等;种仁榨取的油称“桕油”或“青油”,供油漆、油墨等用,假种皮为制蜡烛和肥皂的原料,经济价值极高。其木也是优良木材。乌桕具有极高的观赏价值。
不知道何时,我家门前的乌桕树被砍掉了。
这一年,张辉给何华买了一辆红色的上海大众汽车,十三万。
她每天开车上下班。
再过一年,她调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学里。听说,不再上班了,到南京带女儿读书去了。
还听说,张辉的车子经常停在那个女人家的小区。他跟那个女人有一个儿子。
很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看见何华,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