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说骂街

水善下

骂街登不得大雅，上不得台面，雅人韵士所不齿，高谈阔论不足取也，只可胡言乱道闲扯，是谓歪说。

（一）

疫情期间，网上传一段武汉嫂子斥责商家搭售及社区职员不作为的“汉骂”：噼哩啪啦嘎嘣脆，有粗口有成语，据说还出了英文版，为国人津津乐道，也勾起了我童年回忆和对骂的思考。

儿时，看人骂街与看耍猴看变戏法等，是我们农村小孩的开心事，好玩极了！

骂街讲究个时辰，上下午都下地干活了骂给谁听？所以多选在中午或傍晚。那时，每听外面高声喊叫，就快跑出家门，循声音找到骂者，尾随其后走街串巷，这或许就是骂街的由来和原生态吧！每闻骂出新话儿妙词儿，小伙伴儿们便笑得前仰后合，若癫若狂。骂者深谙“居高声自远”之道，常登房顶或某高点跳脚劲骂，我们就在不远找个佳处驻足观看。骂街起因大多是家里地里打谷场里啥东西被人偷了拿了，有怀疑目标但又缺乏证据，于是就指桑骂槐比鸡骂狗漫骂一通。记得姥姥家村上有一中老年男人骂得最好，能把骂语编成唱词儿，亦骂亦唱，真真把骂街艺术化了。

（二）

长大了，再提骂，便觉得粗俗，脑子就自动链接《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该文是鲁迅先生批评《汉奸的供状》一诗致《文学月报》编辑周扬的信，主旨是批评“有些作品，往往并非必要而偏在对话里写上许多骂语……应该由文艺加以纠正，万不可再来展开”。强调批评要理性，辱骂不适合思想与文艺领域斗争，更不能不当骂而骂。“战斗的作者，应该注重于‘论争”，“即是笔战，就也如别的兵战或拳斗一样，不妨伺隙乘虚，以一击制敌人的死命……至于骂一句爹娘，扬长而去，还自以为胜利，那简直是‘阿Q式的战法了。”但鲁迅先生并非一概反对骂：“因为情不可遏而愤怒，而笑骂，自然也无不可。但必须止于嘲笑，止于热骂，而且要‘喜笑怒骂，皆成文章，使敌人因此受伤或致死，而自己并无卑劣的行为，观者也不以为污秽，这才是战斗的作者的本领。”而就在此文中，鲁迅先生照骂“叭儿狗文艺家”，后来在其他文章中，也没少骂这骂那。可见，鲁迅先生言“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也是有条件的。

（三）

“骂人是一种高深的学问”，是技术活儿也是艺术活儿。梁实秋先生结合自身实践，专就一个“骂”字作理论思考，得“知己知彼、适可而止、出言典雅、以退为进、预设埋伏、小题大做”等《骂人的十个诀窍》，填补了骂街理论空白。有了理论武装和战略战术指导，接下来就到了比技术和艺术的实践层面，“两术”讲究骂辞骂姿语调语速。儿时看人“唱骂”，觉是高手。后又见骂者口舌极溜，妙语连珠不带重复，尤有骂了半天无一脏字，自然更上层楼。直至见到有骂者竟骂出相声般“贯口”，方觉骂功了得。

史来被奉为经典的骂语骂辞无数，如张飞骂吕布“三姓家奴”，气得吕布血脉贲张;陈琳讨曹檄文，一句“操赘阉遗丑，本无懿德”骂了曹操祖宗三代。骂辞与骂者文化层次有关，高雅者含蓄，粗俗者直接。有好事者精选出五句“经典骂辞”：“夏虫不可语冰”“襟裾马牛，衣冠狗彘”“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竖子不足与谋”“何不以溺自照”。损亦甚矣，文亦甚矣。另如元曲中骂人贪小利的小令《醉太平·夺泥燕口》：“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清末名士文映江骂人有眼无珠的《咏针》：“百炼千锤一根针，一颠一倒布上行，眼晴长在屁股上，只认衣冠不认人。”都看似仙人过招儿，不仅无秽耳之忧，反倒有艺术享受。

（四）

骂街有用有效也有益。古今中外，骂都是弱势群体仅能表达愤怒与不满且普遍的形式，也是人们防患抑郁的愤懑排遣方式之一，还是一种语言艺术和文化。另外，骂也常用于军事外交商贸等领域的斗争，用在外交上，再配合“秀肌肉式的恐吓”，效果更佳。陈琳骂曹骂好了曹操的头疼病，诸葛亮阵前把王郞骂得气塞于胸死于马下，都是史上骂人的至高境界和经典范本。开头所说武汉嫂子的“汉骂”，在引发网友爆笑同时，也引起有关领导重视并登门解决问题。真真骂出了语言上的“汉味”，骂出了语速、技术与艺术，也骂出了成效。

概言之，骂乃人类普遍现象。人际诸矛盾中，软弱往往纵容对方蛮横，故而民骂与权者善为多成正比。尤其“有理无力”面对“不可理喻”，网络世界无事生非拳脚不及打不著者，打得着但打不过者，打得过但不能打者等，骂就派上了用场。窃以为，即使该骂，也须骂出道理，尽量骂出技术艺术和文化。但“以骂制骂，没有成功，得理让人，不骂即赢”也是常理，故骂也当适可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