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文《姚茫父早期写铜作品拾遗》刊于《文艺生活·艺术中国》2020年第2期,这是今年避疫期间的一个意外收获。年初曾将初稿敬呈茫父先生令孙姚遂先生求教,年逾古稀的姚遂先生在眼睛不适的情况下,不仅拨冗审读拙稿,而且亲笔写来审读意见,令笔者深为感动。
先生在信后特别补注:“眼睛不适,写得潦草,望谅。”眼睛不适是真,写得潦草却是先生的自谦与客气,这一笔行草书,如行云流水,意蕴隽永,虽“草”而不“潦”也。为了方便读者,试释读如下:
杜鹏飞教授:
您好!
喜读新作,深入发掘探讨我祖父早期写铜作品,集中同一时期之作,别有一种感觉。我等长眼过瘾获益了!“述文”者,疑为“傅启学”之字也,无奈乙卯(1915)年方12,字却写得如此老道,当另有他人。若令人信服,以存疑备查留注为上。文中我大伯父以“长子姚鋈”恐较“儿子”更为明确。
我的印象,祖父有云:其书在先,画在后,及至画作卖出价钱更在后,且有出其不意之慨。故我私忖,始以友情画,不卖钱,非商品,渐次影响所及,才上市。颂
著安!
姚遂顿首 20/1/12
其中一条意见,是针对拙文所录第二件作品《姚茫父写张寿丞刻梅花铜盒》所言(见图 2),笔者在文中推测:“‘述文者,疑为‘傅启学之字也”,先生认为傅述文:“乙卯(1915)年方12,字却写得如此老道,当另有他人。”建议笔者“以存疑备查留注为上。”于今重温,这是多么睿智而中肯的意见啊!
这是拙文中比较令我困惑的一件作品,发稿前没能考出“述文”到底是哪一位,文中无奈地写道:“述文与焕采不知何人”,同时又抱着侥幸心理“检索并大胆推测,或许是此二人”:傅启学与饶焕采。然而内心始终是忐忑的,也是有所不甘的,很明显,年龄和事迹都缺乏足够的关联,何止不能“令人信服”,即便是自己这一关,也无论如何是过不去的。
日前刊物寄到,当我重新翻阅拙文时,仍如有如芒刺在身,于是下决心再作一番考索。没想到这一次竟然“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个名字突然出现在我的电脑屏幕上:彭述文。粗粗浏览一下他的履历,立刻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直觉告诉我就是他,铜盒上的述文姓彭,不姓傅!而焕采的的确确是饶焕采。于是一鼓作气草就这篇小文,一是为前文作补充,更正文中的“大胆推测”;二是了结自己心头悬而未决的疑惑;三是以此向姚遂先生汇报,谢谢他宠读拙稿并赐覆中肯意见。
一、铜盒本事
首先,有必要将这件铜盒的基本情况重新介绍一下,这是民国四年(1915)乙卯四月,由茫父写梅、述文书法、同古堂张寿丞刻成的一只铜墨盒,拓本尺寸为:10.5cm×10.5cm,属于比较大的墨盒。盒面几乎等分为上下两半:
上半部,茫父写疏梅两支,曲水一泓,题曰:“疏影横斜水清浅,乙卯四月,茫父。”正是姜白石词句。其左侧边缘有“张寿臣刻”四个小字,这是同古堂铜师张寿丞的署款。
下半部,则有署名述文者节录曹植《七启》句:“飞仁扬义,腾跃道艺,游心无方,抗志云际,凌轹诸侯,驱驰当世,挥袂则九野生风,慷慨则气成虹蜺。焕采尊兄督弟述文书。”
可知此为一位名为“焕采”的老兄督促“述文”所书。一个“督”字,在书画署款中并不多见,从称谓方式可推知“焕采”与“述文”应是同辈好友。
此盒画面构图颇为奇特,茫父所写疏梅曲水与述文所录曹植辞章,将整个画面填充丰满,几无空隙,却无丝毫令人淤塞不畅之感,反生出特别的整饬之美。茫父作画一向讲求布局,其题画更是如此,曾专门撰写《题画一得》,连续数十期刊载在民国著名艺术刊物《艺林旬刊》及后来的《艺林月刊》上。他主张:“画须题也。不题,則画史矣。然画以题为佳,而题之佳否,往往得失与画相关。如美人点妆,唇朱眉黛,一有不合,反不如淡姿素质之为得也。故画亦常有因题而见累者,是则题不可以不讲求矣。”
此作品如果单独看绘画,或者单独看书法,都是严重失衡,极不和谐(参见图 3)。但是将这两部分合二为一,就创造了和谐统一。由此可以推测,这件铜盒的构思,应该是画家与书家共同参与的结果。很难想象,如果不是事先已沟通好,茫父怎么可能画成图3所示的样子。这就说明,画家与书家很可能是相识的。
顺此思路查找资料,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可以确认:述文正是茫父先生在贵阳经世学堂时期的同学彭述文(1870-1937),字明之,别字铭之,贵州黄平人。而焕采就是彭述文“贵州自治学会”的同志饶存厚(1873-1951),字焕采,贵州贞丰人。
铜盒上之书法结体方正,有明显的碑意。《贵州书画家简论》以及《中国美术家人名词典补遗二编》“彭述文”条均说他“书法根柢《爨宝子碑》,为时所重” 与此铜盒的书法风格正相符合。《爨宝子碑》全称“晋故振威将军建宁太守爨府君之墓碑”,刻于东晋太亨四年,即义熙元年(405)。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出土于云南曲靖城南70里许之扬旗田村,后移至城内武候祠,并建爨碑亭以庇风雨,今在曲靖市第一中学校园内。金石学家阮元称其为“滇中第一石”,康有为则誉其为“已冠古今”,评价之高,无以复加。笔者前数年出差昆明,曾专程赴曲靖访碑,可惜此“小爨”连同碑亭被结结实实围合起来,正在进行修缮保护,最终只到陆良拜观“大爨”而归。
虽然没有找到彭述文存世书法以进行比对,但是要知习“二爨”书体者在晚清民国屈指可数,此铜盒正可见彭述文于《爨宝子碑》之用功和取法。只此一条,足以定论:铜盒书法作者即为彭述文。
二、述文其人
彭述文(1870-1937),字明之,也用铭之,祖籍湖南邵阳,祖辈迁来贵州。“初迁入黔之黄平县上塘乡……其父一武诸生,而循循有儒者风,晚岁则经商,后居省会贵阳,故占贵阳籍焉。述文行二,习古文辞,尚韩集,书法小爨,均有名。”
光绪二十年(1894)十一月,严修到任贵州提学使,正值清廷甲午战败之时,举国上下要求维新变法之声日亟,遂改革贵阳学古书院为经世学堂,除传统经史小学外,增设算学、格致、外语等新学课程。在全省招考40名优秀学员,彭述文与姚茫父经考试被遴选录取,遂为同学矣。茫父先生偏重经学与小学,彭述文则对新学产生极大兴趣,痴迷算学与格致。
光绪二十四年(1898),彭述文与张忞(1851-1925)、黄禄贞(1871-1935)、聂树楷(1864-1942)、陈廷策(?-1943)等18人发起成立贵州不缠足会,其中黄、陈皆为经世学堂同学。
光绪三十年(1904)底或三十一年(1905)初,彭述文与乐嘉藻(1870-1941)、平刚(1878-1951)、张忞等共同发起成立贵州最早的革命组织——科学会。学会的目的有二:一是修学,一是革命。为了活动方便和培养革命人才,又创办私立寻常小学堂,后改为乐群小学堂。彭述文倾注全部家产和心血办学,除担任数学、物理、地理等科教学外,还积极传播革命思想,为贵州培养了一批革命人才。
光绪三十三年(1907),彭述文与张百麟(1878-1919)等发起创立贵州自治学社,次年(1908)代表自治学社致信时在东京的同盟会成员平刚,申请将贵州“自治学社”三万人众集体加入同盟会,成为中国同盟会贵州分会,是贵州省早期民主革命的重要力量。
彭述文在数学上有独到的发明,宣统二年(1910)清政府开“南洋劝业会”于江苏南京,他将自己发明的“十二乘方模”——“雕乘方板,自三乘而上,附图绘说”寄以参展,获颁金质徽章,一时名噪江南。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彭述文是贵州首义的主要参与者;次年清帝退位,中华民国成立,建立贵州军政府,他是8名委员之一。后因枢密院院长张百麟主张“团结一致,同心协力,共济时艰”,包容立宪派刘显世等人,述文因意见不合而愤然退出军政府。 旋因避刘显世等势力迫害而出走京沪等地。“及亡命蜀汉沪平间,党人多穷而滥,惟述文以力自食。及回黔,困守二十年,未尝因人干进,日以教授自活。”可知大约1917年后回到贵阳,直到1937年卢沟桥事起,忧愤而逝,享年六十七岁。一子夭,遗二女。友生私谥称介惠先生,盖取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之意也。
彭述文是晚清民国时期贵州省重要的革命家、教育家和数学家。自1894年经世学堂时与姚茫父先生同学,此后亦多有交游。
三、焕采其人
饶存厚(1873-1951),字焕采,晚号近圣居士,贵州贞丰人,祖籍江西。早年事迹不彰。《贞丰县志》有小传,称其自幼勤奋好学,中过秀才。
光绪二十四年(1898)戊戌变法事起,贵州吴嘉瑞在贞丰组织“仁学会”,宣传维新学说,这是贵州历史上第一个资产阶级政治团体,饶焕彩时年26岁,加入仁学会。当时参加“仁学会”的还有:孟广炯(瑞廷)、邓永昶、傅佐卿、钟振玉(子駿)、钟振声(子光)、胡刚(寿山)、梁士荃(名卿)、詹德煊(麟初)、孔广钓(陶安)、姜瑞熊(辑五)、孟广仁(泽民)、刘希文等人,大都成为贵州光复运动的骨干。
饶存厚后到贵阳,考入贵州省立法政学堂。光绪三十二年(1906),响应清政府废科举、兴新学主张,与孟广炯、曾宪孔、胡寿山等将贞丰县珉球书院改造为官立高等小学堂。次年(1907),贞丰知州江若梁创办速成师范学堂,校址设在四川会馆,委饶存厚为堂长(校长)。 是年,彭述文与张百麟、钟振玉等发起创立贵州自治学社,贞丰“仁学会”会员均加入自治学社,彭述文与饶存厚由此定交。
光绪三十四年(1908),“贵州自治学社”召开年会,作出兴学办报决议。贞丰自治学社社员积极响应。饶存厚、孟广炯、钟振玉、谭子鱼、胡寿山等捐资创办珉州两等学堂,珉州两等女子学堂,传播革命思想,培育人才。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彭述文、饶存厚等皆参与组织贵州光复,时饶存厚为新军营见习,与队官赵德全、书记蓝少廷等在军队内部宣传革命,并与胡寿山、黄泽锦等人配合,积极策划起义。
1913-1914年,饶存厚任沿河县知事、县分治委员,将县城河东南将军祠(亦名黑神庙)的房舍略加整修,建立县第二初等小学。
贵州光复后,饶存厚先后任瓮安、正安、铜仁、平越(今福泉市)等县县长,颇有政声,重视属地教育,对开启民智多有贡献。后退归故乡贞丰,曾任教育局长、财政委员、县参议会副议长等职,参与主持编纂《贞丰县志》,对地方文献整理和教育事业有所贡献。1951年因病去世。
四、结语
综上,可以看到姚茫父与彭述文,彭述文与饶焕彩彼此之间的交集和交游,简述如下:
姚华(1876-1930),字重光,号茫父,贵州贵筑(今贵阳)人。已有太多研究文章发表,笔者亦曾整理过《艺苑重光:姚茫父编年事辑》《如晤如语:茫父家书》等专著以及《姚茫父年表》等专文,本文仅截取与彭述文相关之经历,略作论述。
1894年严修学政到任贵州,姚茫父、彭述文分别经考试遴选入经世学堂,成为同学,从此定交。姚茫父崇尚经学,热爱小学,立志科举;彭述文酷爱算学、格致等新学,热衷维新与革命。
1897年姚华乡试中举,1903年公车进京,参加开封借闱会试,从此离开贵州再未返回。1904年中甲辰科会试三甲第九名,赐同进士出身,派工部主事,旋公派留学日本法政学堂,1907年学成归国,改派邮传部船政司主事、科长。入民国后,选为临时政府国会参议院贵州省议员。
彭述文身为同盟会会议、国民党党员,致力于乡邦教育,开启民智,培养革命人才,在贵州光复运动中发挥重要作用。辛亥革命时曾受命到北京寻求支持,后因立宪派人物刘显世、唐尔镛等迫害,避走四川、上海、北京,约在1917年回到贵州直至终老。
姚茫父寓居北京宣南烂漫胡同莲花寺,是贵州省政界在北京的重要代表,时刻关系贵州政治与社会发展,与贵州军政学商各界均有广泛交游和密切联系,居所莲花寺也成为来京黔籍菁英荟萃之地,一时有“小贵州会馆”之誉。可以推想,彭述文辛亥赴京以及后来避难北京,莲花寺必是曾经涉足之地。
彭、饶二人结识于贵州“自治学会”(1907年创办),次年又共同加入同盟会,属于志同道合的同志。
由此铜盒可以推知,1915年彭述文在京,可能不久即返回贵州。此盒很可能是他在莲花寺内与昔日同学姚茫父共同创作,以作为馈赠佳礼。从“焕采尊兄督述文书”揣测,饶焕采或许此前有此求索,目前没有信息可证饶焕采曾经踏足北京,或许是通过书信提出的愿望吧。无论是何种原因,此盒都是姚茫父与彭述文、彭述文与饶焕采交游之见证。同时也可证明当时姚茫父先生在贵州家乡的知名度与影响力,其参与写画的铜墨盒是非常拿得出手的珍贵礼物。
当然,这个铜盒也再一次印证了姚遂先生在前函中所云:“故我私忖,始以友情画不卖钱,非商品,渐次影响所及,才上市。”是的,就笔者目前所掌握的资料看,茫父先生早期写铜作品,无一例外都是“友情之作”,或应亲朋之索、或作为礼物主动馈赠与人,总之没有售卖之“商品”。至于“上市”,可能是在4年之后的1919年,茫父先生大概已不堪其扰,特作《铜写格歌》,感慨:“甚矣吾哀知老至,筋骨可珍力可食。取不伤廉与伤惠,君平伯休有成例。……如畏其丑须早避,不则肯来请视此。”隐晦地表达了对无休止的无偿索取之无奈和拒绝,今后当另作一文,专论茫父先生写铜之动机。
致谢:特别感谢朱瀚兄提供铜盒拓本高清图片,又在疫情严重的特殊时期专程为我测量铜盒拓本尺寸,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感谢姚遂先生慷慨俯允将其手稿公诸于世,受累审读拙稿并提出宝贵意见。也要感谢《文艺生活·艺术中国》杂志一再提供宝贵版面,以飨“铜好”,谢谢!
注释:
①姚华:《题画一得 三笔》,见:邓见宽编,《姚茫父画论》,贵州人民出版社,1996,第59頁。
②乔晓军编著,《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补遗二编》,三秦出版社,2007.07,第461页。
③平刚撰,《彭述文先生传》,见《贵州档案》1991年12月27日,第44页。按,平刚(1878-1951),字少璜,贵州贵筑(今贵阳)人。
④万新平主编,《天津近代历史人物传略1》,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第272页。
⑤《贵州不缠足会条约》,见:贵州省政协文史与学习委员会,贵州政协报社编,《黔史纵横:纪念贵州建省600周年》,贵州人民出版社,2013,第308页。
⑥冯祖贻,曹维琼,敖以深主编,《辛亥革命 贵州事典》,贵州人民出版社,2011,第236页。
⑦⑧梁承祥主编,《黔东南人物 1912-1949》,云南民族出版社,2011,第711页。
⑨参考:平刚撰,《彭述文先生传》,见《贵州档案》1991年12月27日,第44页。按,平刚(1878-1951),字少璜,贵州贵筑(今贵阳)人。
⑩王华镇主编,贞丰县史志征集编纂委员会编,《贞丰县志》,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第892页。
政协贞丰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编委会编,《贞丰文史资料选辑 第1辑》,第1页。
王华镇主编,贞丰县史志征集编纂委员会编,《贞丰县志》,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第704页。
王华镇主编,贞丰县史志征集编纂委员会编,《贞丰县志》,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第461页。
王华镇主编,贞丰县史志征集编纂委员会编,《贞丰县志》,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第892页。
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沿河土家族自治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沿河文史资料 第5辑》,1993,第147页。
蒋国生,韩义义,《贵州档案史料研究丛书之二 上 民国贵州省政府委员会》,贵州人民出版社,第78页。
《弗堂类稿》“诗甲一”,第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