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丁 桂娟 双瑞
“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位于黄河与洛河交汇流域的河洛地区,古有“居天下之中”的说法,向来被视为中华文明的腹心地带。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使史书中记载的第一个世袭制朝代——夏的存在得到证实,近年新发现的5000多年前“河洛古国”则把人们的目光带向更遥远的过去。
5月7日,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在河南郑州公布双槐树古国时代都邑遗址阶段性重大考古成果,北京大学教授、夏商周断代工程首席科学家李伯谦,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王巍等知名专家学者参加并做点评。
双槐树遗址位于黄河南岸高台地上、伊洛河汇流入黄河处的河南巩义河洛镇,经过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联合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连续多年考古发掘,确认其是距今5300年前后的仰韶文化中晚期巨型聚落遗址,专家建议命名为“河洛古国”。
专家们一致认为,该遗址是迄今为止在黄河流域仰韶文化中晚期这一中华文明形成初期阶段,发现的规格最高的具有都邑性质的中心聚落。其社会发展模式、承载的思想观念以及诸多凸显礼制和文明的现象,被后世所承袭和发扬,5000多年中华文明正是赖此主根脉延续不断、瓜瓞绵绵。
作为世界四大文明之一,中华文明是唯一延续至今未曾中断的,它如何起源发展备受关注。与此同时,中华民族5000多年文明史的说法长期不被国际学术界广泛接受。2001年,继夏商周断代工程之后,又一个由国家支持的研究中国历史与古代文化的重大科研项目启动,这就是中华文明探源工程,旨在揭示中华民族5000多年文明起源与早期发展历程。
2018年,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公布研究成果。红山、凌家滩、石峁等古国文明璀璨夺目,地处中原的河南地区却没有此阶段的重大发现,给人5000多年前中原地区社会发展“相对沉寂”的印象,甚至出现了“中原地区文明洼地现象”的说法。“令人欣慰的是,双槐树遗址的发现,填补了中华文明起源关键时期、关键地区的关键材料。”王巍说。
双槐树遗址位于黄河南岸以南2公里、伊洛河东4公里,处于河洛文化中心区。站在遗址高处,黄河两岸风光尽收眼底。遗址面积达117万平方米,发现有仰韶文化中晚阶段三重大型环壕、封闭式排状布局的大型中心居址、采用版筑法夯筑而成的大型连片块状夯土遗迹、三处经过严格规划的大型公共墓地、三处夯土祭祀台遗迹等,并出土了一大批仰韶文化时期丰富的文化遗物。
“河洛古国的地理位置和所处时代太重要了,伊洛河汇流后在这里汇入黄河,遗址呈现出的景象与内涵,契合了《易经》‘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的记载。”李伯谦认为,不排除双槐树遗址是黄帝时代的都邑所在,至少是早期中国的酝酿阶段。
如果说将遗址与某一历史时期对照还为时尚早,那么可以确定的是,遗址的地理位置、规模、文化内涵及所处时代都凸显了其在中华文明的中心地位,应是仰韶文化中晚期至少是黄河流域政治文明核心。
“这是一处经过精心选址和科学规划的都邑性聚落遗址,周边的青台、汪沟和洛阳的苏羊、土门等多个遗址,特别是西山、点军台、大河村仰韶文化城址组成的城址群对双槐树都邑形成拱卫之势。”王巍说。
尤为值得注意的是,河洛古国宏大的建筑规模,严谨有序的布局,所表现的社会发展模式和承载的思想观念,呈现出古国时代的王都气象,北斗九星与“天下第一”的关联以及其他凸显礼制和文明的现象,被后世夏商周王朝文明所承袭传承,中华文明的主根脉愈加清晰。
以往国内大部分学者虽然肯定中原地区在中华文明起源中的地位和作用,但认为中原的中心地位是从夏代才开始的,并不赞同更早的时候也具有中心地位,河洛古国的发现可能将改变这一认知。
“双槐树遗址发掘的意义在于,实证了在5300年前后这一中华文明起源的黄金阶段,河洛地区是当时最具代表性和影响力的文明中心。”王巍表示,在这一阶段,文化上的中国已经形成雏形,以双槐树遗址为中心的仰韶文化中晚期文明,的的确确是黄河文化之根,堪称“早期中华文明的胚胎”。
关于河洛古国,顾万发最津津乐道的,是一处用陶罐模拟天上北斗九星的天文遗迹。这处遗迹的发现,也是他的得意之作。
49岁的顾万发是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曾三次担任双槐树遗址的发掘领队。
在双槐树遗址的中心居址区内,记者看到了用9个陶罐摆放成北斗星形状的天文遺迹。陶罐埋在土中,只露出一小部分,考古人员一一贴上了数字标号。如果没有顾万发深入浅出又妙趣横生的讲解,很难想象这看似平淡无奇的场景所蕴含的无穷奥妙。
“北斗九星遗迹有政治礼仪功能,主人借此神化自己,表达自己是呼应天上中心的地下王者,也表明当时人们已经具有相对成熟的‘天象授时观,用以观察节气、指导农业。”顾万发如此概括,背后丰富的细节却比这句严谨的总结有趣得多。
首先需要明白北斗九星天文遗迹所处的特殊位置。遗址的中心居址区可以简单理解为贵族居住的区域,在居址区的南部,两道370多米长的围墙与北部内壕合围形成了一个18000多平方米的半月形结构,尤其是围墙东端的造型,非常特殊,被专家视为中国最早瓮城的雏形。
瓮城是古代城市的主要防御设施之一,通常是在城门外或内侧修建的半圆形或方形的护门小城。河洛古国的中心居址区已有典型的瓮城建筑结构,可见居住者非同一般。这里发现有4排大型房址,房址之间有巷道相通,其中最大的一个房子面积达220平方米,即使放到今天看也属于豪宅。摆成北斗星形状的9个陶罐就是在这所房子前面的门廊发现的。
在北斗九星遗迹上端,北极附近——古人认为北极是天的中心,还有一头首向南并朝着门道的完整麋鹿骨架。麋鹿在古人眼里是一种神奇的动物。统治者把麋鹿脱角视为吉祥的象征,并把麋鹿与一年最重要的节气冬至关联。此外,道教有“三蹻”的说法,指龙虎鹿三神兽,它们是帮助神巫上天的桥。顾万发认为,麋鹿也应有鹿蹻的意思。
北斗九星天文遗迹的发现,表明5000多年前的“北斗”崇拜是当时仰韶先民的最高信仰之一。这9个陶罐,有可能记录了一次超新星爆发,目前相关研究还在进行中,如果情况属实,将是对世界天文学史的巨大贡献。
顾万发及其团队之所以能顺利确认北斗九星遗迹,离不开他主持发掘的另一处遗址——青台遗址,那里也发现有陶罐摆放而成的“北斗九星”图案。青台遗址位于河南荥阳,与河洛古国属于时代近似的文化遗存,发现的“北斗九星”标志物大小与天体实际亮度基本一致,用现代天文学软件演示,位置也非常精确。同时还存在北斗九星祭祀区,尤为重要的是还发现了圜丘形天坛遗迹,殊为难得。
专家们认为,双槐树遗址连同青台的“北斗九星”遗迹、天坛圜丘及有关建筑,既是科学的天文遗迹,也明显具有特殊的人文含义。这些高等级的人文與天文遗迹融合的现象,表明在聚落布局中的礼仪化思维和“天地之中”的宇宙观已经形成,可以认为是中国古代文明高度重视承天之命特征的早期代表。
河洛古国还发现了国宝级的文物——中国最早的骨质蚕雕艺术品。它与青台遗址等周边同时期遗址出土的迄今最早丝绸实物一起,实证了5300年前后黄河中游地区的先民们已经养蚕缫丝。
关于中华文明起源的认识,代表性观点有“满天星斗说”“相互作用圈说”“重瓣花朵说”“文明起源模式论”等。“文明起源模式论”的提出者李伯谦认为,河洛古国的一系列考古成果,为探讨华夏文明起源的“中原模式”提供了可能。
这件艺术品长6.4厘米,宽不足1厘米,厚0.1厘米,用野猪獠牙雕刻而成,是一条正在吐丝的家蚕形象。它的做工十分精致,腹足、胸足、头部组合明晰,和现代的家蚕极为相似,同时背部凸起,头昂尾翘,与蚕吐丝或即将吐丝时的造型高度契合。
这是迄今发现的仰韶时期与养蚕及丝绸起源相关联、比较直观的实物资料,具有重大学术价值。牙雕蚕的发现,对顾万发而言别具意义,因为双槐树遗址的发掘初衷就是寻找丝绸之源。
“丝绸和玉都是中华文明的高端代表,关于玉的研究和发现很多,丝绸少有人关注。丝绸这种高科技产物的产生,一定有相应的社会理念和人力物力财力做支撑,背后肯定有更高端的文明存在,如果找到了,所谓‘中原文明洼地的问题就解决了。”顾万发说,他不相信距今5000多年前中原地区没东西。
正是在这种理念驱使下,加上从考古科研角度呼应国家“一带一路”倡议,自2013年起,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联合中国丝绸博物馆开展了“寻找中国丝绸之源”考古发掘项目,对郑州周边相关遗址进行全面的调查勘探与考古发掘工作。随着河南荥阳的汪沟遗址、青台遗址、郑州西南郊区的黄岗寺遗址、巩义双槐树遗址等一系列仰韶文化城址被发现,一个具有早期城市群性质的大型聚落集团面貌逐渐清晰,形成了黄帝时期中华文明起源的重要核心地区。
不久前,研究人员在汪沟遗址出土瓮棺里的头盖骨附着物和瓮底土样中,检测到距今5000多年前的桑蚕丝残留物,这是目前世界范围内发现的时代最早的丝织品,令学术界大为振奋。
这些丝绸是用来包裹亡童下葬的。事实上,郑州地区的仰韶文化聚落群发现好几处蚕丝裹着孩童放在瓮棺里。为什么死后要裹蚕衣?因为当时的人们希望死后像蚕破茧飞天一样复活。孩童的瓮棺也多为小口尖底瓶,形似蚕蛹,体现了先民对蚕神的崇拜。
可以说,当时的丝绸技术已趋于成熟。在汪沟遗址的出土残片中,有一块“绫罗绸缎”中的罗织物,且经过染色处理。为防止掉色,先民对这块染色罗进行脱胶,生丝脱胶后称熟丝,这块罗也是世界范围内发现的时代最早的熟丝丝绸织品。
牙雕家蚕。
青台遗址的北斗九星遗迹。
“中华文明的一个典型特征即是农桑文明、丝帛文明。中国新石器时代各地代表性文化的农业都较为发达,但在距今5300年前后,除了双槐树为首的聚落,全国其他地方却没有与桑蚕纺织业有关的确切发现。”李伯谦认为,从这角度讲,以双槐树遗址为首的黄河流域中心聚落群,是目前发现的中国农桑文明发展史上时代最早的代表。
河洛古国还发现许多被后世承袭的文化传统或社会观念,实证中华文明5000年不曾中断。
遗址内发现3处墓葬区,共有1700多座仰韶文化时期的墓葬,均呈排状分布。墓葬为东西向,墓主人仰身直肢,头向西。其中一个墓葬区早期主体被遗址外壕和中壕及一条围沟围成一个独立的区域,应是中国早期帝王陵寝兆域制度的雏形。
发掘单位已与北京大学等12个权威学术机构开展合作,对人的来源、疾病、迁徙、食谱、人地关系、古DNA等问题予以研究。
目前,初步获得一些有意思的发现,生活在这里的男性基本不干体力活,因为上肢极不发达。同时,男性的基因稳定一致,而女性的基因来源非常广泛复杂,由此不难产生一些大胆的联想。
“更特别的是,双槐树遗址的墓葬里随葬品很少,即使墓葬规模很大、等级很高,里面也没多少东西,在全国范围内都属于特例。”顾万发说,这可能跟中原地区的丧葬思想有关,首领掌握军事权和祭祀权,但宗教色彩不浓郁,不主张把生前的东西带到死后世界,这也是其延续社会发展的重要方面。
关于中华文明起源的认识,代表性观点有“满天星斗说”“相互作用圈说”“重瓣花朵说”“文明起源模式论”等。“文明起源模式论”的提出者李伯谦认为,河洛古国的一系列考古成果,为探讨华夏文明起源的“中原模式”提供了可能。
重视民生,发展农桑,重视传宗接代和社会长治久安,不过分地把创造的社会财富贡献给神灵,而是投入社会再生产。这一模式在后世被主流政治社会所继承和发扬,成为中华文明历史进程中的主流发展模式和思想,也是中华文明绵延不绝的重要原因。
此外,河洛古国已体现出兼容并蓄的文化传统,表明中华文明从起源阶段就具备开放包容的特性。
遗址的出土器物包含许多外来文化因子:如折腹鼎、背壶具备大汶口文化特征;陶器组合中出现的大量双腹器,属于屈家岭文化因素;还可以看到双墩文化靴形器、薛家岗文化折腹杯、松泽文化折肩折腹壶、大溪文化杯等文化元素。
这些器物充分证明,河洛地区在距今5000年前后就是联通四方的交通孔道。王巍认为,中原地区具有居中的地理优势,有利于文化汇聚和辐射,当时的中原先民对外来文化采取主动吸收而非排斥的态度,这是中华文明的底色,也是文明得以延续的重要因素。
◎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