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婷
清扬来叫我时,我还在吃午饭。我本还漫不经心地盯着碗里的食物,慢悠悠地一勺勺喂进嘴里,听见门外传来极小极轻的敲门声,赶紧加快了吞咽的速度。妈把一大块肉夹进我碗里,催促道:“快吃。”然后她去开门,笑着对清扬说:“清扬来了,她还没吃完饭呢。”清扬答应着进了屋,說:“没事,我等她。”清扬看了我一眼,轻声说:“你快吃。”之后她就把目光转向了墙上的那面钟。
妈问她:“清扬你回家是自己做的饭,还是妈妈做的?”清扬回过头来干净利落地回答:“我妈做的。”爸夹起最后一只辣椒,说:“你们现在这些孩子就是幸福,一回家就有现成的饭吃。”就在爸说话的空当,妈又给我夹了好多菜,嘱咐我:“慢点吃,清扬等你呢。”清扬对我爸友善地笑了笑,继续将目光移回钟表上,我忙着吃饭,没机会告诉她那表是坏的。
“我吃饱了。”我这一声像是世界宣言,可清扬依然看着那面钟,没有回头看我。“喝汤。”妈这简短的一声倒像是命令。我镇静地违抗了她的命令:“不喝了。”我在饭厅的阶梯前坐下准备换鞋,妈像母鸡似的跟过来,把手伸进我的鞋子里摸了摸:“湿透了,换一双。”妈把这双鞋晾在窗外,我穿了另一双鞋。我一边穿鞋一边打量清扬,她依然饶有兴趣看着墙上的钟,我猜想,她难道发现了一些奥秘?我换好鞋,像是抱着愧疚的心情对那一桌的碗和盘子说:“那我走了。”清扬回过神来,开门出去。“快走快走。”妈像赶鸭子似的把我赶出门。
我和清扬下楼,我虽然心里想着事,但不好直接问她,她是不是吃完饭不用收拾碗筷就离开家?可我知道,她的校服也不是自己洗的,早上走在路上她还抱怨她妈没把袖口洗干净。
清扬从袖子里拿出两盒酸奶,递给我一盒,我拿了。到了楼下,她问我:“那面钟是不是坏的?”“嗯?”我感到很惊奇,想不到她看了那么久只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那钟早就坏了,我妈说它比我的年龄都还大”。我补充说,“是生我之前买的”。
“哦。”清扬仿佛对我和钟的年龄之说有点兴趣。
我和清扬出了院子,走在人行道上,清风吹拂,柔软的柳枝迎风飘舞,我们在柳树被掀起的发丝底下匆匆路过,我换了干净的校服走在风中十分清爽,我喜欢的夏天马上就快到了,我想,夏天是走在路上最爽快的季节。
我和清扬观察着挂在树上的营养液,很多都被人为地扯下来扔在地上,还有一些挂在树上的被放学回家的孩子剪掉或是关掉液管。清扬这次倒是没有对那帮小学生干的坏事发表意见,而是说:“那些小孩真是可笑幼稚,走在路上常拉住另一个小孩,神神秘秘地说‘我告诉你,那个喜欢那个,这个又喜欢那个了。”
我笑起来,清扬就趁这个机会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上课时如何如何站着就睡着了,又如何如何讲着习题就睡着了,然后又突然惊醒的班主任。
我们笑声不止,柳枝在空中欢快地跳起舞来,我们走得很快,路上的行人好像都很可爱。走到路口时,我对清扬说,“我们去买阿尔卑斯”。
“行。”
我们站在柳树下,等车少时就过了马路,我走在清扬后面,紧跟着她的步子。我们买了糖,清扬付的钱,然后吃着糖并行着过了马路。
清扬问我:“你早上迟到没有?”我疑惑不解,早上我们不是一起走的吗?我忽然想起她已进二楼教室,我还在往三楼走时就听见上课铃了,“没。”我不好意思地说,“老师还没来就不算迟到吧”?
清扬笑了笑。我们一起走进教学楼,到了二楼,她对我说:“自己上去啊。”我说了声再见,继续上楼,清扬进了教室。从前清扬总是陪我走到教室门口,放学时准时出现在我的教室门外,我很容易就把这儿理解为她觉得我会迷路,固执地把我送到终点,然后再来接我。
下午第四节课下课铃声一响,我就把笔夹在书里,关上作业本,拿起书包里的一本书离开教室,匆匆下了楼。清扬已经不在教室里了,她也没站在教室外靠墙等我。她离开得很快,但我总能在路上追上她。我匆匆穿过二楼的通道,在另一端遇见了晨艺,她低头走路,猛地抬头看见了我,眼睛里闪着惊喜的光:“雨婷!”经她这么一喊,我感到很开心,我抬头望着她,她的名字就在我嘴边,可是突然又咽了回去,我忘了。她看出了我的匆忙,却没看出我的窘迫,于是她说了声:“雨婷,再见!”我对她微笑,与她擦肩而过,就在她从我身边经过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她说过的“晨,晨光的晨,艺,艺术的艺。”我回过头,冲她的背影喊:“晨艺!再见!”
我和晨艺是在上学的路上认识的,准确来说是在上学迟到的路上认识的。那天下午天气很冷,天也黑得很快,我已经预感到我会迟到,所以就让清扬先走了。我一人走在路上,突然听见后面似乎有人叫我,我回过头,晨艺气喘吁吁地跑来,她好不容易追上我,说:“都快迟到了,你怎么不着急?快走啊!”她仿佛很久以前就认识了似的,我望着她,却丝毫想不起我们在哪儿见过。我也没意识到应该加快脚步,要是我和清扬一块走绝不会这般拖沓,她走路的速度对我来说就像一阵风。晨艺打量着我,对我说:“要不一块走?”
“好。”我愉快地回答道。
她挽着我的胳膊,提高了行走的速度。我们走在路上,透过寒冷的风大声说话。我发现晨艺是一个很热心,很可爱的女孩子。我们彼此交换了名字。
“我高三,那你呢?”晨艺说。
“高一。”我气喘吁吁地说。
“哦,那作业应该还是挺多的,不过我相信你能应付好的。”晨艺瞧了瞧我红扑扑的脸,说:“我们走慢点吧。”
我摇头:“快迟到了。”
“不怕,还有时间。”晨艺说着,放慢了速度,环绕在我身上的快节奏也停止了一半。“你尽量在家收拾快点,路上就不用这么匆忙,而且就算老师理解你为什么迟到,但你天天迟到,人家也不一定高兴啊。”
“好吧,我尽量。”
就这样的一次偶遇,我走在校园里就多了一个喊我名字的声音。有时我不经意间听见一声“雨婷!”回头四下张望,寻找那个熟悉的声音,她已经被淹没在人群里,但我知道她是谁,是我的朋友。
我默念道“晨——艺,晨——艺”,走下台阶,突然看见清扬就在前面。我朝她追去,她听见我的脚步,放慢速度,回过头对我喊:“快点!”
我追上清扬,她的同伴回过头说:“又是这个妹妹啊?”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轻轻喊了声“姐姐。”然后和她们并肩前行。一路上,她们激烈地探讨着高考和大学,时不时争论几句。前几天和她们一起走时,她们原本对我不感兴趣,但听清扬说“她读高一”时,她们好像就找到了能与我聊的话题,这个时候她们就再也不是漫不经心地问清扬“这个女孩念几年级”,而是像姐姐一样告诉我高一学习的重要性。
她们讨论得很激烈,我一人走在后面,任由被风推着向前,我听着风的声音,忽然怀念起了秋天,我想念街道边那一地的落叶。清扬被那些女孩簇拥着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我一眼,催促道:“快走啊。”我紧紧跟随着她们的脚步,沉思我的高考,我只希望它就在那儿静静地等。
过了路口,女孩们都走散了,我和清扬又重新走在了匆匆地飘舞着柔软发丝的柳树底下。
“今天妈妈做饭做得早,等会清扬姐姐来叫你就不用着急了。”吃晚饭时我多喝了一碗汤。妹妹还在吃饭,我趴在沙发上看一本翻开的书,我似乎在家里每一个爸妈发现不了的地方都放着一本摊开的书,因心情变化,我想看哪本书就窝在哪个角落里。妈随手拿起我身边一本封面破损了的书,对我说“给同学还书的时候记得道歉,要请她原谅。”
“哦。”
妈看了看时间说:“该走了,你去找清扬姐姐。”
就在这时,门又响起了极轻极小的声音。妈去开门,我赶紧放下书,将自己的碗筷拿进厨房。妈说:“不用你管,快去,喝口水。”
我和清扬下了楼。
清扬看着我手里的书,惊奇地问:“你看完了?”
“还没。”我说,“我上体育课的时候看。”
“操场?”
“嗯。”我回答,“要是我妈知道我没上体育课,也没跑步,肯定又骂我。她知道我没去做操也说我。”
“为什么?”
“她要我多锻炼,可我跑不了那么快,落在最后尷尬死了。”
清扬笑我,“那还不简单,你不告诉你妈,她怎么能知道?我也不爱去,能躲就躲,还不如就在教室里多做会儿题呢。”
清扬替我也替她自己出了很多不参加这类活动的主意,很有意思,然后话锋突然一转,又落到了那位“站着就能睡着”的班主任身上。
下晚自习时,我和小鹿一起回家。如果说白天是炽烈奔放的,那么夜晚就是温和柔软的。我和小鹿在路上走得很慢很慢,她说话很轻,但这种虚幻缥缈的声音仿佛很快就会被我的笑声打破。她说她画鼻子画得想吐,我说我写了几千字撕了重写还没想吐呢。我们走在黑色的树荫底下,小鹿时不时地对某人大加赞赏,我透过朦胧的光去看她红着的脸,认为她发了很高的烧,有时她又嫉恶如仇,眼睛里闪着愤恨的光。走在某一个地段,她会突然停止胡言乱语,很冷静地问我:“你觉得我长得好不好看?”
我强忍住笑,镇定地回答:“好看。”
她用手拍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唉,我知道你不忍心伤我。”
我大笑不止,“你太有自知之明了。”
小鹿笑着抬头看我,然后假装无奈地叹息着摇头,“没救了”。
“那你觉得我傻不傻?”我问她。
“你觉得呢?”小鹿反问我。
“傻吧,应该。”我说。
“傻吧,应该?”这次换成她大笑不止了,“你比我还有自知之明”。
我抱着很多很傻的想法回头望去,小鹿没有来。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在路边,远离漂浮的柳枝,我想起很久以前某人拉住我的衣服,走下人行道,远离在空中漂浮在头顶试探的柳枝,那人轻柔地说:“小心头发。”
马路上车很少。我知道刚才的尴尬很快就会过去,明天我们又能一起发现许多好笑的事情。即使我没能坐上同桌的车,但我依然很高兴,因为妈说过“同桌就是我最大的财富”。我笑着放弃了坐上单车的尝试,对他说,“算了,我还是自己回家吧”。他略显尴尬,“那,你自己回去,路上小心点啊”。
我点头。幸好这时有女伴赶来邀我一起回家,他看了看我,骑车走了。
我独自走在柳树底下,微笑起来。不管小鹿是不是每晚跟我一起回家,她都永远是我的好朋友,我会写很长很长的日记送给将来的她。
我似乎又听到了那些真诚的话语,看到了那些单纯的画面。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数学听不懂?英语听写不过关?害怕考倒数?那到底是什么?高考?大学?”
“现在放松一点,享受一下这短暂的美好时光。什么美好时光?英语老师叫我们背短文,我们现在可以背,也可以不背,多好啊。”
“我告诉你啊,我其实想当兵——特种兵。你别笑,我说真的。”
“体训太累了,我不去。”
我独自走在长长的路上,书包很沉重,我知道那是因为我花了太多时间走在这条路上了。
我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我相信你,就像你相信我一样。”
责任编校:邬彦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