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镇宝 赵艺阳
一、读者是批判性阅读的主体与客体
“批判性思维”译自英文Critical thinking(简称 CT),关于批判性思维的定义,历来有不同的界定。目前,较为流行的是美国学者罗伯特·恩尼斯(Robert H. Ennis)提出的:“(Critical thinking) Roughly means reasonable reflective thinking that is focused on deciding what to believe or do.”中文一般将批判性思维译成:“为决定信什么或做什么而进行的合理的、反思性的思维。”关于批判性思维的功能,著名学者董毓先生是这样阐释的:“批判性思维不仅应该用来发现别人思考的不足和缺点,更应该用来反思自己思维的不足和缺点。”可见,批判性思维有两个任务指向:一是对外批判他人,辨析他人思维的合理性;二是对内进行自我批判,反思自己“信什么或做什么”的合理性,告诫自己不可轻信盲从,要谨言慎行。批判者既是批判的主体(执行者),也是批判的客体(对象)。
我国《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版)》(以下简称“新课标”)和恩尼斯关于批判性思维的界定,二者在任务指向上是一致的,都强调其具有对外和对内两个功能和要求。
关于批判性思维在阅读中的应用,新课标是这样表述的:“发展实证、推理、批判与发现的能力,增强思维的逻辑性和深刻性,认清事物的本质,辨别是非、善恶、美丑,提高理性思维水平”,“运用批判性思维审视语言文字作品,探究和发现语言现象和文学现象,形成自己对语言和文学的认识”。根据新课标的表述,批判性阅读的宗旨同样有两个任务指向:一是对外的,审视和探究作品,从文本中找到正确的思想和知识;二是对内的,训练和提高读者的理性思维能力,以便“形成自己(即读者)对语言和文学的认识”,最终引导读者成为可以独立思考的人。
由此可见,在批判性阅读中,要批判的对象不仅仅是文本,同时也包含读者自己,读者既是批判的主体,同时也是批判的客体。所谓批判性阅读,本质上就是读者与作者进行合理理性的对话。
在批判性阅读中,读者一方面要科学理性地阅读文本,对作品的观点正确与否、论据是否充分可靠、逻辑推理是否科学等进行辨析,以便深度解读作品,认清事物本质,获取正确的知识和思想;另一方面要训练并提升自己的思维能力,对自己“决定信什么或做什么”做出合理的、反思性的辨析并给出充分的理由,既不轻信文本也不简单粗暴地否定文本,而是通过自己的独立思考,得出自己的见解。前者是为了更好地读懂作品获取知识和思想,后者则是为了更好地掌握获取知识和思想的经验、方法和能力。
二、读者的身份迷失与矫正
认清读者和文本在批判性阅读当中的角色和地位,才能科学准确地理解和进行批判性閱读。在批判性阅读中,读者既是批判的主体,也是客体;文本也不再是唯一的客体和关注对象,读者和文本都成了被批判的对象。
在这一局面下,读者的地位和角色得到了重视,而文本被拉下了神坛,不再是高高在上传经授道的经典和权威,它只是作者观点主张的载体,与读者处在平等的位置上。读者阅读文本,就是在与作者进行平等的对话。
然而,在文本被拉下神坛的同时,却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部分读者片面地认为批判就是否定,就是挑错,“挑人毛病”蔚然成风,俨然成了一种“时髦”的阅读癖好。这导致了“质疑”的泛滥,读者与作者之间的关系再次变得紧张且脆弱,彼此之间产生了信任危机。不少读者从一拿到文本开始,就劳心费力地怀疑这、怀疑那,不断地搜寻作品当中的瑕疵,极尽找“错”之能事,孜孜以求,以为自己就是在进行批判性阅读。
要知道,“批判性思维的目标一直是建设性的,是为了吸收不同观念,寻找一个综合完善的结论、决策的思考过程”,批判性思维的目的不仅仅是用来寻找和发现缺点的,而更是为了找到正确的思想和知识。打个比方,批判性阅读是为了寻找阳光,而不是寻找黑暗。文本有缺陷固然要加以批判,但不可无中生有,鸡蛋里头挑骨头。寻找和发现文本瑕疵,只是批判性阅读的功能之一,而不是批判性阅读的任务。假如当成任务来处理,必然会先入为主、戴着有色眼镜去审视作品,难以得到科学客观的结论。
吹毛求疵、类似于苍蝇逐臭般的阅读方式,不仅严重违背了批判性阅读的初衷,还扭曲了阅读的价值和意义,挫伤了读者的阅读兴趣和爱好。毕竟阅读除具丰富知识和经验的功能外,还具有消遣娱乐的功能。要是读者整天抱着寻找瑕疵的病态心理去阅读,那么文艺作品的鉴赏与审美将不复存在,阅读的乐趣也大打折扣。如此,阅读将不再是一种享受,而是一种熏臭,一种煎熬。久而久之,人们就会丧失阅读的积极性,害怕和远离阅读。
这种做法,表面上看似乎是在“贬低”文本,打破文本神话,降低文本的权威性,提升读者的地位,实则不然。
在过去轻信文本、“尽信书”的接受性阅读方式中,读者的存在空间固然遭到挤压甚至消弭,似乎成了与文本无关的局外人,只需接受文本即可;但在当下简单粗暴否定文本的阅读方式中,读者与文本的关系也亲密不到哪去。如果说,过去的全盘接受性阅读是读者得了“失语症”,那么当下胡乱猜疑、武断否定的阅读则是读者得了“妄语症”。这种读者一言可以兴“(文)本”、一言可以废“(文)本”的简单粗暴行为,将阅读活动变成了读者的“一言堂”行为。表面上看,读者的权力得到了最大化的行使和发挥,存在感得到了空前的膨胀和满足。但究其本质,主要是因为读者迷失了身份,从一开始就站到了文本或作者的对立面上,不自觉地把自己当成了凌驾于文本之上的话语霸主和局外人,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身也属于阅读活动中批判的对象。既然是局外人,所以他们对待文本及其作者的态度及评判就显得十分随意和草率。
这也就解释了当下诸多“键盘侠”缘何能够毫无顾忌、大言炎炎地对他人和社会各个方面评头论足、说三道四,因为自己始终只是观众和局外人,事情的始末都不会关系到自身的利益得失,毕竟是隔岸观火,所以能置身事外地妄加评论。
从批判对象的外延来看,无论是过去轻信文本的阅读方式,还是当下武断否定文本的阅读方式,其根子里都挣脱不了这样一个事实:文本始终是唯一被關注的对象和焦点,读者的存在都被忽视了。所以,无论是过去的作者“一言堂”,还是当下的读者“一言堂”,它们二者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要么读者将自己隔离在文本之外,要么将自己凌驾于文本之上,读者始终都是阅读活动中的观众和局外人,而不是当局者——没有将读者融入到阅读当中,既成为批判性阅读的主体,也成为批判性阅读的客体。
这就是说,读者的身份出现过两度迷失——先是作者“一言堂”,读者地位低下,一味地轻信文本,成为没有发“声”的哑巴;后是读者“一言堂”,读者地位攀升,权力膨胀,成为凌驾文本之上的话语霸主和局外人。批判性阅读,正是要改变这一局面,矫正读者的地位和角色,将读者从观众席推向前台,和文本一起站在阅读舞台的中心,一起成为光鲜亮丽的双主角。
理清了读者在批判性阅读中的身份,我们就可以解开一直困扰着我们的诸多疑惑,如:如何看待传统阅读?批判性阅读是否与传统阅读相对立?有没有一种既定现成可利用的批判性阅读模式或技巧?批判性阅读是否一定要对文本有所突破和超越?
三、理性看待传统阅读
长期以来,许多读者特别是中小学一线师生一直存在着这样的困惑:在认知、接受和应用批判性阅读之前,我以前的阅读算什么,是否都错了呢?
该困惑的核心问题实质是:在批判性阅读作为一种理论主张被鲜明旗帜地提出来之前,那时候人们的阅读是否属于批判性阅读?换言之,批判性阅读是否与传统阅读相对立,我们又该如何看待传统阅读?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要明确这样一个不争的事实:文艺理论往往滞后于文学现象。在明确提出批判性阅读理论主张之前,我们就一直不乏批判性阅读的先例。批判性阅读并非现代人的独创,而是自古有之:西汉时鲁国毛亨、赵国毛苌对《诗经》的辑注,极有见地,成为后代研究《诗经》的重要参考文献;三国时曹丕的《典论·论文》列叙建安七子在文学创作上的优劣,得出“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的见解,说明不同文体有着不同的写作要求和审美特质;明末清初的金圣叹摆脱前人对通俗小说的偏见,对《水浒传》的解读与点评至今仍是许多研究者的必修课。凡此,不胜枚举,这些都是批判性阅读的典范。
因此,在批判性阅读作为一种理论主张被明确提出来之前,传统的阅读也可能是批判性阅读,即在读者还未认知、接受和应用批判性阅读之前,他或她的阅读也可能是批判性阅读。
评判一种阅读是否为批判性阅读,问题的关键在于读者是否融入其中,与作者展开平等的对话。一方面科学理性地阅读文本,对作品的观点正确与否、论据是否充分可靠、逻辑推理是否正确等进行辨析;另一方面既不轻信文本也不盲目武断否定文本,能够对自己“决定信什么或做什么”做出合理的、反思性的辨析并给出充分的理由,通过独立思考“形成自己对语言和文学的认识”。如果能够做到这两个方面,那就是批判性阅读了。所以,批判性阅读不能以时间来作为分水岭。
四、批判性阅读是读者的一种阅读思维习惯和原则
我们经常会听到不少读者这么质问或抱怨:“有没有一种既定现成可利用的批判性阅读模式或技巧,用来解读这篇(部)作品?”“我不知道该怎样批判性地读懂这篇(部)作品!”这当中流露出他们的认知误区:将批判性阅读当作是一种具体模式化的阅读技巧,并且认为批判性阅读的目的只是为了读懂作品、挖掘作品深意而已。如出一辙地,他们仍然只把文本当作批判性阅读的唯一批判对象。
前文已经分析过,批判性阅读既是对外的,也是对内的,不仅要读懂文本收获知识,而且要训练和提升读者自身的思维能力,形成自己的认知。如果说针对具体文本还能找到一些固定的阅读技巧,那么针对读者就不现实了,因为每位读者的阅历、知识水平和逻辑推理能力不一样。批判性阅读从来就不是一种具体化文本阅读技巧,这世上也根本不存在一种既定现成、适合于所有文本的阅读技巧。
批判性阅读,更多的时候是读者在从事阅读活动中,应当具备的一种阅读思维习惯和原则,或者说是一种不轻信不盲从的精神。将批判性阅读简单片面地理解为一种文本阅读技巧,容易忽视对读者自身阅读思维能力的关注。在这一错误理念的指导下,有些人大显神通,不断地搜寻或开发出各式各样的批判性阅读技巧,沾沾自喜地以为找到了批判性阅读的法宝,殊不知这与批判性阅读的初衷相去甚远。针对当前许多研究者探索总结出来的批判性阅读策略或技巧,读者最多只能是参考和借鉴,而不能直接克隆或者移植,因为不同的文本有着不同的读法。想要找到一种既定现成、一劳永逸的阅读技巧,最终只能走入死胡同。企图用某一具体化、模式化的方式或技巧来解读文本,它本身就沦为另一类新的僵化思维,成为被批判的对象。
只要我们在阅读的时候,与作者进行合理理性地对话,那么我们的阅读就叫批判性阅读。在作者叙述同时,我们也要进行思考——作者的语言表述是否准确得当;作者的观点是否科学正确,其理论依据是否充分可靠;我是否同意作者的观点,我的依据又是什么等。简单地说,读者要积极调动个人的知识与阅历,科学理性地推导作者观点的生成过程并判断其正确与否,然后做出合理的判断或取舍,并给出充分的理由。
从这个意义上讲,批判性阅读不是要批判什么,也不是要探索或研发什么崭新高明的阅读技巧与方法,而是要更加关注知识推导和产生的经验、方法和逻辑。从文本上获得什么知识并不是批判性阅读的唯一任务与功能,更重要的是读者是否有进行独立思考,理性思维水平是否得到提高,并最终达成新课标所说的“形成自己对语言和文学的认识”。
五、理性看待批判性阅读的成果
批评性阅读是否一定要对文本有所超越或突破呢?答案是否定的。该问题的提出,其实是将“批判”误解为“批评否定”而衍生出来的另一种困惑。
所谓超越,本来就包含两个层面:一是超越自我,二是超越他人。通过自己的阅读和逻辑推理,确实丰富了个体知识,进一步完善了个体认知结构,这是读者对自我的一种超越与突破;发现并纠正作者语言表述、逻辑推理等存在着的瑕疵,发现并弥补作者观点存在着的漏洞,这是对作者的一种超越与突破。批判性阅读,在更多的时候是指向前者,即读者通过自己的独立思考,找到正确的思想和知识。
当然,进行批判性阅读后,倘若真切地认同作者的阐述与观点,那么即使是欣然“接受”了,倒也无妨。因为这是通过自己独立思考而形成的认知,并不是轻信和盲从,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并非一定要另辟蹊径、提出不同见解,才称得上是“真知灼见”。要知道,并不是每位读者都可以成为高级知识分子的,多数人只是芸芸众生当中的普通一员,要求每位读者对文本都能有所超越,无异于天方夜谭。否则,这世上的作家、评论家将不再是凤毛麟角,而是人满为患了。“大跃进”时期“全民皆诗”的狂欢,终究只是一场黄粱美梦,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很多时候,很多人,并无法超越作者、超越文本所述,但是我们完全可以通过自己的阅读和理解,将它们转化为自己的知识和经验,丰富和超越自我,这就是我们今天提倡大家多读书、多学习和借鉴他人经验的原因。
当然,不管是超越自己抑或是超越文本,它只是批判性阅读的功能之一,而不是批判性阅读的唯一任务。否则,我们就不能解释缘何有人有时会把阅读当作一种纯粹的消遣和娱乐。阅读本来就可以只是阅读本身而已,并不一定要被赋予特定的任务和价值。持有“凡读必超越”想法的人,显然混淆了批判性阅读的功能和任务。
批判性阅读的成果,本来就有多种情况,可以是对文本的认同、肯定、否定或者增补(即超越),并非一定得超越文本,再说超越自我也是一种突破。读者先入为主地以“凡读必超越”的心态去阅读作品,无疑会给自己添加巨大的心理压力,最终是否能够达到超越,还有得一说;或者只能逼迫读者胡乱地解读文本,造成许多误读或炮制出许多不经之谈。
是故,只要文本所述在情在理,符合逻辑,我们就要给予认可和支持,除非我们能够给出批驳的充分理由和可靠依据,万万不可睁眼说瞎话,鸡蛋里头挑骨头。批判性阅读并非专家学者们的特权,而是每位读者应当具备的思维习惯和原则,要求读者秉持独立思考的精神,为自己决定“信什么或做什么”给出合理的理由,既不轻信、也不简单粗暴地否定文本。批判性阅读的成果固然有高低之别,但往往无是非对错之分。同样是阅读《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读者见仁见智地多元化解读文本,并不足为奇,也不存在孰是孰非的问题。读者大可不必因为自己不是方家名流而妄自菲薄,在文本面前战战兢兢,不敢批判性地阅读文本。
六、小结
批判性阅读的批判对象不仅仅是文本,同时也包含读者自己。无论是过去的作者“一言堂”,还是当下的读者“一言堂”,它们二者并没有本质的区别:读者要么将自己隔离在文本之外,要么将自己凌驾于文本之上,但始終都是阅读活动中的观众和局外人,而不是当局者——没有将读者融入到阅读当中,既成为批判性阅读的主体,也成为批判性阅读的客体。理清读者在批判性阅读中的身份,才能实现新课标要求的“形成自己对语言和文学的认识”,最终引导读者成为可以独立思考的人。
[作者通联:王镇宝,福建泉州市石狮市第一中学;赵艺阳,福建泉州市安溪县第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