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所有的痛

2020-07-04 12:36程多宝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0年4期
关键词:姐姐女儿医生

程多宝

1

那一刻,尽管你没有告诉我,谁也没有人告诉过我,我却知道了:你痛了,是痛不欲生的那种撕裂;真的,很疼的痛。

我是怎么知道的?让我想想,是不是风告诉的,还是梦告诉的?我真说不清,就是那么一刻,我懂了你。是痛,让我懂得了你。尽管你没有说过这种忍受不了的痛。可是,你真的很痛,即使那一刻我俩还是远隔一方,我还是感应到了:你身上卸不下的这份痛,是远远地大于疼的那种痛。

哦,原谅我吧,在这里就不再称呼“您”了。如果还是一声声“您”的话,这样我觉得生分。好多次梦中醒来,我想得很是坚定: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自打我来到人世,我就从来没有与你分开过;你的痛就是我的痛,就是世界上所有的痛。

这次,你痛了,痛得那么突然,突然之后这种痛就成了常态。痛,这个该死的恶魔,就不能发点慈悲,怎么就沾上了你的身子骨?本来,你不想让我过来看你,甚至还一直筹划着如何隐瞒,哪怕是多瞒一个日子也好。也不知怎么了,当你痛的那一瞬间,我分明感觉到了,似乎有了种触电似的惊悚,心里于是就下载了这么的一种痛。于是,就有了牵挂,越来越疼的担心,缘于那一种从没有过的钻心的痛。似乎,你的痛居然也是可以传染的,在那样的一个夜晚悄悄地侵入我的身躯——从此,再也抹之不去挥之不散。

2

我还是来了,我怎么能不来呢?即使不知道你在哪个病房哪张病床,我也能找到。不问医生,也不查病房纪录,更没有一声声地呼唤,以及挨门逐户地寻找……你知道吧,痛在你的身上,痛在我的心里。心里的痛,随手一摸就知道了,毕竟这也是自己身上的一个痛,就像是左手摸着右手,哪有自己找不到自己的?

远远地就看见了你。抑制不住地想喊出一声,终究还是忍住了,怕惊着睡熟的你。

没想到,你还是有了让我心疼的那么一惊,原来——你根本就没有睡着。是啊,那么剧烈的一个痛,说不出来的痛,聚集着世界上所有的痛,你怎么能睡得实呢,何况这又不是半夜三更?似乎,我一来,你就不感觉到痛了。你蜷缩在床头一角,半起身的过程好漫长啊,白得耀眼的头发一闪,惊得我心头一拎。

哦,我真的又痛了,比以前更疼的那种痛。眼睛发涩,可又强忍住了一种叫泪水的东西,生怕托不稳,就只好让其止不住地滚落。你的目光迎了上来,像是哀怨,可却是柔柔的,像暖暖的洗澡水,快溢满儿时的那一只澡盆。是不是想沐浴著我,甚至还要把我泡得浮起来?只是,那份柔波,一会儿就暗淡了,有一搭没一搭的,伴着粗气直喘,一吸一收的,还时不时地抿着嘴唇。

我怎么没感觉呢,你痛了。

那里,一定很痛吧?要是痛得受不了,你就喊出来。可这里却是医院,是让病人与探视亲友们肃静得没了魂的地方,就是医生不说,我与你也是知道的。

可是,你的痛,我又怎么帮你减轻呢。一时间,我恨不得掐自己,体验那种叫痛的东西。你摆摆手,意思是我找不到,不知道你哪里痛。怎么会呢,你哪里痛,我就哪里痛,我就准确地掐住那里;即使是手指摸不到的地方,我也会用心去掐,我会驱动着身上的血液流成小溪,使劲地往那个地方涌动。哦,世上所有的痛,求求您了,不要欺凌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欺负弱者算哪门子本事?真要是种的话,一切的一切,统统冲着我来吧。即使狂风暴雨,哪怕霹雳雷鸣,这一切我都可以抵挡。

尽管,你一再说过,我的肩膀是那样的柔弱。

3

哦,没事的,真的是没事了,你回去吧。

你不知道的,这回我好些了,真的不痛。

怎么会痛呢?这儿是医院啊,这里有医生啊,我哪里痛,医生还没有办法吗?

还有,刚刚医生给我吃了止痛片呢……

语无伦次的,一串串辩解,你说得很是吃力。末了,看到我还是没走,于是你笑了,嘴角又牵动了几下。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你真的老了,出人意料的老,老得都成了断崖似的那种坍塌,好像就是这么一住院,怎么就老得这么快?原来,这些漫长的日子,怎么就一下子抖落得差不多了?怎么回事啊?来医院探视你之前,姐姐一路上叮嘱我,说她询问了医生。医生说你前一晚吃了安定片都照样痛得睡不着觉,你甚至都要哀求医生再次加大镇痛药物的剂量;你还对姐姐说了,千万不要将你再送到医院治疗,白费钱不说,反正这病也治不好。

姐姐说着说着,泪就止不住。“我如果走了,一切都要从简,让我安安静静地走,对你们来说,走了反而是一种解脱。最好把这把老骨头也烧掉了,因为痛太折磨人,我连这把骨头都不想再要了……”听听,我真想责问一句,这真是你对姐姐说的话么?你这一番话说出来容易,可是你考虑过大家的感受么?

你还不止一次地说过,“真想一闭眼,从楼上跳下去,一了百了;这一辈子自己从没干过坏事,不知道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不然,为什么到老了,会得这样痛苦的病。”哦,我知道的,若不是痛得实在太难受,真的生不如死,你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语。

原来,彻骨的疼痛,真的可以将人推向绝望的深渊,可以使一个坚强的人也有了反反复复的懦弱。

4

那一刻,因为痛,你的痛,我的痛,世上所有的痛……罩住了我。一时间,我们没有了语言的交流。

触摸着你脊梁上嶙峋的瘦骨,还有那瘦弱纤细得几近变形的手臂,我发觉自己突然的怎么就不痛了。直到好长一会儿,却又痛得更加剧烈。也只有在那一时刻,我才想到,刚才的不是我不痛,是痛得无以复加,痛得肝肠寸断,痛得神经都承受不起,一时间痛得发酸发苦发僵发麻,都不知道什么叫痛了。等到这股酸啊苦啊僵啊麻啊的劲头过去,那种叫痛的感觉,比刚看到你的那一刻,不知又增加了几倍。

也只有在这时,我才咬着嘴唇怕哭出声来。对面的你,脸庞瘦得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干瘪的枯皮,早年的那份白皙已经布满了深如刀刻的皱纹,还有那成片的暗褐色老年斑。这……不就是一棵老树么?要知道,以前的这棵树,有着极好的肤色,据说是“白里透红与众不同,十里八乡难能与共”呢。村上的老人们,以前可是这么说过你的,特别是你当年的那些小姐妹,一个个都成老太婆了,羡慕嫉妒恨了大半辈子,她们说你上街一趟,就数次被那些陌生的人们问起是不是化了妆?怎么像是年画上走下来的可人儿?这要是在前朝,哪还不是进宫的小可爱?

还别说,有次,我也看到过你的照片,那时的你也就是四十多岁的模样吧:头发乌黑、明眸皓齿、满面红光、脊梁挺直……与眼前躺在病床上的这个两鬓灰白、眼光浑浊、满面风霜、病病歪歪、浑身疼痛……这难道是一个人吗?

我真的不想承认,但没办法又不得不承认,照片上的与眼前的这两个女人,的的确确就是一个人,还就是你啊。究竟……是什么掠夺了你流金溢翠的青春?

是痛,这该死的痛。在痛这个恶毒的家伙面前,姐姐安慰着你,让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活着。只是我不知该说着什么,物是人非事事休,无语泪先流。再多的安慰也是苍白无力!有些疼痛真的无药可医!

哪里能寻得一味灵丹妙药,治愈这世上所有的痛?我愿意舍其所有……

5

突然的,好端端的,一个可怕的词潜上心头:死亡。

痛,是什么?难道这是爱么?因为你爱着我,我爱着你。我们都强忍着痛,支撑着,煎熬着……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你痛,这么痛着一天天下来,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可是,即使再痛,你还是存在于我们的生活里,看得见摸得着喊一声还答应着。不管怎么着,我还是不舍得终究会有你离开的那一天,可这一切却是以你的痛苦而延续着。

是不是,我这么太自私了?

你的饱受病痛,我越来越深切地感知到死亡的阴影。痛着你的痛,心里常常充满矛盾,既希望着我能看到的摸到的想到的念叨的那個地方,一直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你,即使你什么也干不了只剩下呼吸的一个影子,那毕竟也是有你的存在。你在哪里,哪里就有我;可……又希望她能够少受点苦,早日解脱。你,终归是要走的。我知道,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走了,那一定是上苍不忍心看你太受苦,所以才把轻声地唤过去,到了另一个没有病痛的地方。

哦,只要你不痛了,我也就不痛了。是啊,痛不在自己身上,又怎能切身体会得到?

种种的你与我一同走过的痛,往事不堪回首,提起来泪珠落满河的那种。你躺在那里呻吟着,声音是一种极端的控制,如同一小朵风中摇摇欲坠的残烛,火光微弱扑朔,仿佛随时有一阵风都会把你含在嘴里融化了吐出来又歇灭了,我真的害怕你撑不了那么久。

我哪能不知道,你也是真的不想走。内心深处,始终有一处不堪触碰的疼痛,那是不是你的疼痛,移植到了我的心里?

你还在痛着,分明是痛着。说话间,牙齿像是漏了风,每吐出一个字,都要慢慢地回吸着一大口的气流。你痛着,你还在痛啊,你分明却说你不痛。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谁又能给我答案?一旁的我无所适从。啊,如果有可能,您身上所有的痛,统统转账于我,让我一个人来承受,真的,我……不怕痛!人生一次次痛的记忆,在你面前早已记不真切。现在想来,因为有你撑着,我感觉不到,即使是我最初来到世上的那次,给你带来那没完没了的痛。

是我给了你的痛。现在,你痛了,请你把痛还给我。

哦,上苍啊,可否帮我一把。这以后,只要你一旦有了痛,我就拼命地钻进你的怀里,恨不得重新缩回你的子宫。就像此时,哪怕容我再次地成为你身体里任何部位的一块血团,只要你身上哪怕有一处还在隐隐地痛着,我就拼命地吮吸,抽干你所有的痛,哪怕让我痛得发抖痛得肿胀,也算我为你真真地回报了一次,就像羊羔感激跪乳之恩,像牛崽回报舔犊之情。

我听到了,你还痛着。那么,你就喊吧,大声地喊着,想喊什么就是什么,什么也别憋进心里。你的身子在痛,我的心里流血。我知道的,那次,我生下女儿时,流下了一片片大朵大朵的血。你就站在我的身边,搂着我,恨不得收回我所有的痛。

6

这次,前去看你,一路上我就暗示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挺住,面带微笑,让你省心;无论如何不要引起你的痛。我怕一个人忍不下来,我带上了女儿,她可是你心尖上的人。我自信,只要她去了,就能转移你身上的痛。

没想到,我还是错了。她太小了,还不懂事,去了不能减轻不了你的痛,甚至还一不小心,碰痛了你的痛。

你却笑了,你还不止一次说过,她就是碰痛了我碰死了我,也是我该的。

什么是该的,什么是不该的?我不知道,那天,我是如何离开你的。一直看到你与痛在挣扎,不知是痛这个坏家伙累了,还是你发了慈悲不想与痛纠缠了。当那种无形的痛在我身上愈加愈重的时候,一抬眼,看到你静静地睡着了。

一时间分不清你与痛搏斗了这么些天,究竟哪个是赢家。

也不知道,那天的姐姐是何时闪进来的。直到看见了姐姐轻轻地给我的一个手势,是想让我先回家。我知道,姐姐是来换我,我的女儿还要上学,这里只得让姐姐心痛地陪护着你,先顶一晚。

我不知道,接下来,我与姐姐要轮流地顶上多少个夜晚。只要,你的痛能减轻一点点儿,即使再有多少个夜晚,我们也愿意顶;哦,不,一个晚上也不想顶,我希望着你早点出院,离开这个让人一想起来就心痛的地方。

我离开了你,一步,又折回来;再一步,又回望着你。你知道吗?我一直不敢称您,怕那个平时从不轻声喊出的汉字,那个坠了一个“心”字底的称呼,太重了,太沉了,也太客套了。这颗心要是真的在那天落了下去,就再也没有了。我回望着你,直到医院的那座大楼吞噬了你。你先好好睡一会,行吗?明天一大早,当第一抹霞光潜进你所在的这间病床的时候,那就是我陪伴着你的那一串轻轻的脚步。

抱着女儿,一路我是怎么回到家的,多少天之后我也想不起来。我只知道,这些天来,你还在医院里,那是一种中西药加上手术也难以抹去的痛,连同我的心里一直反复无常着。心痛的时候,泪水总是撵不走,好端端的就落下来了,像是你递给我的这一串串珠子,不知疼痛地一颗颗砸向地心。

也不知,这片生我养我的大地感觉到了没有,这种说不出来的痛;你身上的,我心里的,还有的是世界上所有的……

这些天,女儿掐着我的手,一声声问你,说是要看你,还与我闹起了性子,说为什么不让她去看你?我说,你就在我的手上,想看的话随时都能看见。这不,你正一脸慈祥地凝视着我,像是担心我永远长不大似的——似乎,那些痛的记忆从来没有过。

哦,手上的你,是一张老照片。照片上的你抱着我,如同现在的我捧着你。只是你那么薄,我俩又是那么轻,一树忘了疼痛的笑纹灿烂风华,撑开在天地之间,似乎一声声呼喊着我的乳名。

只得一次次,悄悄地把你捂在胸口,让你感应着我那颤抖的心跳,还有那泣不成声的呼喊:妈……妈妈……你还痛么?你能不能不痛了啊!

似乎,风儿痛了雨儿痛了,天儿痛了地儿痛了……世界上所有的痛,都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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