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到中秋

2020-07-04 02:07叶星光
草地 2020年3期
关键词:青石板路翠翠阿爸

叶星光

“东头打个屁,四头闻臭气。”这种说法未免夸大其词。不过,羌汉杂居的青石镇,小得也实在可怜,从镇头点杆纸烟慢悠悠地走拢镇尾,手头的“烟锅巴”也不会烧着手指姆。然而,这里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小镇中心高楼林立,人来车往,那里住的大都是些“敲钟吃饭,盖章拿钱”的“公事人”;镇头镇尾呢,萧条、冷清、房屋低矮破旧,大都是些片石砌成的平顶房和房顶上压满了石头的瓦板房。终年四季,房背上不是晒着粮食,就是晾着猪草,有的还堆着整整齐齐的柴码子。门外是担着大粪、扛着锄头扁担的人进出的场所。再看那街道,太阳出来尘士飞扬,下雨天又成了稀泥浆。幸好中间有一条古老的青石板路,不然的话,出门硬是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法找呢。

这里是一块贫穷而又富有的土地,是一个寂寞而又热闹的地方,只有缠绕小镇的岷江河水从这里静静地流过,俯视小镇的杂卡山峰,记住了这里的辛酸和欢乐。不,还有这条在月光下闪着淡淡青光的青石板路……翠翠和金生就是从这条石板路上走过来的。他们的阿爸,一个长得矮胖矮胖,身体却并不怎么结实的老头,此刻正用他那苍老、沙哑的嗓门,哼着一曲哀惋而又凄凉的小调,挺着并不十分发福的“奶油”肚皮,摇摇晃晃地走在这条古老的青石板路上。

“喂,老庚。这边坐……杨二娃,泡碗茶来。”下午,唐二爸喝得二麻二麻的,从对门的小酒馆出来,径直走进了一家小茶馆。他那雙被酒精烧红了的眼睛还没来得及看清喊他“老庚”的那人,杨二娃已经麻利地在他面前摆好了茶碗。一抬手,冒着热气的清水便从茶壶嘴里冲出来,壶嘴一翘,茶碗头恰好冒了个水尖尖。杨二娃顺手接过大喊“老庚”那位老者的一角纸票,满脸堆笑地说了声“小贱”,便提起壶朝别的茶座走去。

不知是胖,或是什么原因,唐二爸那双被上下眼皮“挤”得变小了的“虚虚眼”,此刻才看清,那位尊称他为“老庚”的瘦老头,原来正是和他同年同月,在小镇诊所当过“抓抓匠”的张三爸。这位既是“老庚”,又是朋友的张三爸,不怎么会享福,虽自幼生活在山区,却滴酒不沾,所好者,无非一碗清茶,一把叶子烟。

“老庚,看你这个醉醺醺的样子,像是又喝了二两?”张三爸笑眯眯地望着他,顺手递过来一杆裹好的叶子烟。

“嘿嘿,二两酒打不湿嘴皮。”唐二爸直接把叶子烟放在嘴里,用短而粗的胖手指笨拙地抹了抹打火机齿轮。点燃烟:“不瞒你老庚,我今天这瓶‘绵竹都快‘报销完了。”说起酒,唐二爸格外精神,从裤兜里摸出酒瓶子得意地一晃,顺手将剩下的小半瓶“绵竹”放在茶桌上。顿时,张三爸感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他皱皱眉头:“我记得你原来就爱酒如命,不过量却不大,二两足矣。唉,今天……酒宜少饮,多则伤身嘛……有啥子想不开的事情,又何必拿酒赌气……”出于对老庚真诚的关心,张三爸的心中感到有几分难受。

“是呵,是呵,我也晓得‘冷酒伤肝,热酒伤胃。不过,八字先生早就给我算好了命。”唐二爸似乎动了感情,颇有感慨:“唉!老庚,我不如你,儿孙满堂,老嫂子又贤惠。”他也苦笑一声“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妈的,一醉解千愁呵。”

“老庚,不是我说你。”张三爸慢悠悠地吸了口叶子烟,尖起手指姆提着茶盖子,轻轻地荡了荡碗头的茶水,慢条斯理地说:“你这叫有福不享自受穷,药铺头买黄连——自讨苦吃。人家翠翠,金生哪点不好,来接你,你把人家赶出去;给你买的东西,又给人家甩了。”他用眼睛瞄了瞄老庚,“纵然人家有不对的地方,可毕竟是你的女儿女婿。恶老虎还不伤儿呢,更何况人家金生又哪点不配你们翠翠?未必然至今你还看不起人家农村人?”张三爸越说越来劲,挂在溜尖下巴上那几根山羊胡子激动地颤抖着,干瘦却十分精神的脸庞,暴出了几根青筋。

唐二爸的心灵受到了振动,低着头默默地吸着叶子烟,偶尔轻轻地呷一口茶。他想用浓浓的烟雾把自己包裹起来,用淡淡的清茶去滋润他那颗有些苦涩的心。

唐二爸,这个有着高超的烹调技术,精通红锅白案的锅儿匠,在小镇上备受恭维的胖师傅;一度被视如神灵的“实权者”,应该说是十分幸运的。然而,他虽姓唐,可命中却不带“糖分子”。

不知是哪一位哲人曾经总结过人的“三怕”:即“一怕少年丧母,二怕中年损妻,三怕老来折子”。这“三怕”中,他唐二爸就占了“两怕半”,难怪命苦。他十二岁流落在这小镇街头,进了一家饭馆打杂、做学徒。以后一直在呛人的油烟子里滚大,三十岁上结了婚,女人是一位娴淑文静的羌家姑娘。两口子婚后的感情一直甚好,小日子也算过得来称心如意。殊不知好景不长,女人为他生下两个如花似玉般的女儿后,不久,因病与世长辞。从此,他再没有过个舒舒坦坦的日子。为了两个女儿,他谢绝了朋友的好意,没有续弦另娶。总之,他既是阿爸,又是阿妈,硬是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地将两个女儿拉扯成了人。俗话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如今两个女儿都出落得如水上芙蓉,站起来,像两棵亭亭玉立的白杨树;笑起来,脸上现出一对浅浅的酒窝。特别是大女儿翠翠,那模样,那脾气都酷似她阿妈。

每当两个女儿恭恭敬敬地为他端茶水,递烟杆,天真地望着他,听他谈天说地的时候,他感到欣慰快乐,好像前所未有的得意满足。

当然,再高明的端公,也请不来自己最如意的神;再聪明的八字先生,也算不了自己的命。哪个又看得见自己的后颈窝?就在大女儿翠翠高中毕业,小女儿芳芳初中毕业那一年,开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上山下乡运动。此刻他唐二爸手中的瓢儿把子显了神通。

唐翠翠幸运地被安插在小镇的“郊区”生产队,芳芳呢,则按有关政策规定留在了小镇里。

翠翠虽身在农村,住在“知青点”,但经常可回家团聚。然而,他万没想到,翠翠人大了,心也花了。下乡没几年,居然也耍了“朋友”。这方面唐二爸是想得通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问题是要看找个啥子人?凭翠翠的长相,工人、干部、解放军那样找不到,就是找一个小镇中心的城镇人口也对嘛,二天有个退路,也有一线回城镇的希望。可她,金碗银碗都不端,偏偏端个土巴碗,魂都像被金生这死鬼勾去了。

说起金生,他不是认不到,经常到饭馆头担“潲水”,嘴巴甜,样子乖,人也聪明,很讨人喜欢,可毕竟是个农二哥嘛。

有句顺口溜:“农二哥、农二哥,穿的麻布衣服起坨坨。吃的酸菜洋芋烧馍馍。”他能让女儿跟金生受这种罪嘛?不,决不能眼睁睁看着翠翠朝火坑里跳。

于是,他把翠翠喊回来连哄带骂,训斥了一通。他满以为,翠翠会在他的面前流下伤心的泪水,向他诉说心上的委屈,甚至会跪在他的面前请求宽恕……可翠翠这任性的姑娘,既不开腔,也不出气;既不向他讨饶,也不与他争吵,背靠着板壁,低着头,牙齿紧紧地咬着垂在胸前那乌黑油亮的长辫梢……

是的,年青人自有他们的追求,唐二爸怎么能懂得女儿的心。这位把爱情看得比什么都神圣,比什么都珍贵的姑娘,并没有屈从于老人的威吓。她找到金生,毅然往公社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

唐二爸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也不准芳芳前去看望她的姐姐。

三天回门,翠翠和金生厚着脸皮来了。可唐二爸就是不准金生进门。见了翠翠,更是拉长一张脸。那脸色,黑得就像雨天的乌云。以后,他还马着脸向翠翠说;“不管啥子时候,都不准带他(指金生)进老子的门。”

生米煮成熟饭后,唐二爸动了父女之情。是呵,唐二爸也是个嘴比铁硬,心比豆腐软的人,翠翠毕竟是他心尖尖上的一块肉呵!就在翠翠婚后不满一年的时候,唐二爸终于动了恻隐之心。

踏着朦胧的月光,左手提一块猪肉,右手握一瓶“绵竹大曲”,唐二爸慢悠悠地走上了通往镇口这条泛着淡淡青光的青石板路。

这几天,唐二爸的心头就像喝下了一碗蜂糖酒。自从打听到知识青年可以回城的消息后,他就四处打点,八方张罗,今天找这个主任,明天找那个领导,说尽了好话,跑大了脚板。然而,因为翠翠结了婚,所以办起来特别老火。唉!硬是叫:“癞子的脑壳,没得发(法)”。好在唐二爸会见风使舵,给某主任塞了点“背手”,事情才算搁平。他今天去登亲家的门,就是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翠翠,再让翠翠去说服金生。只要女儿回了城,再想点法子让她和金生解除婚姻……嘿嘿,他越想越得意,步子也变得轻快多了。

“我唐二爸这一辈子呵,只求过这么两次人。唉!为女儿嘛……”在晚辈和年青人面前,唐二爸炫耀自己,习惯地用粗胖的手指摸摸自己光溜溜的圆下巴。确实,为了翠翠,唐二爸终于怀着难舍难分的心情,离别了那些伴随他几十年生涯的红炉、锅儿、案板,退休回家了。如今,只望女儿翠翠尽快办好手续前往顶替。

记得那天晚上,当他向金生全家公布了这一消息后,大家都很高兴。金生当即表态支持,他的亲家母——那位虽生着一双眨巴眼睛,待人却十分和善的羌家农妇,当然也为翠翠高兴哟。翠翠的心情就更不用说了,从她流露的眼神中就能看到:兴奋、激动,对阿爸的感激,对金生的依恋。

世间上的事情,往比想象的东西复杂得多。但这件事唐二爸总算办得来天衣无缝万无一失,可他做梦也料不到的事情却又一次发生了……

大女儿翠翠并没有将户口转回城镇,为了帮助妹妹解决就业问题,她竟悄悄将属于自己那份顶替指标转让给了芳芳。

可怜的唐二爸,气得捶胸顿脚,死去活来。他恨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为啥不亲自去办理一切手续。他恨翠翠不懂他的心,不给他争气。他更恨芳芳,为啥就那么自私。“哼,你杂种心头没老子,老子也认不到你唐翠翠!”他终于下了狠心,与翠翠断绝了父女间的情分。他竟不怕人笑话,还在门口挂了根青杠棒棒,以示威风。而且,还托人给翠翠带了张条子,上书八个字:“敢跨门坎,打断脚杆。”

“掺起!”杨二娃拖声摇气、条声幺幺的嗓门,终于把唐二爸从往日的痛苦中拉回了茶馆。他凄苦地一笑,埋着脑壳呷了一口茶。是呵,生活不就像这碗清茶吗?既散发着清香,又有着苦涩的味道。

“老庚,芳芳走了一年多了吧?”张三爸问。

唐二爸习惯地摸了摸光溜溜的圆下巴,略带感慨地说:“是呵,有整整两年了。”他摸出一包前门烟,递了一支给老庚,自己点燃烟狠狠地吸了起来,“唉,翅膀硬了,都飞了。”唐二爸沉重地叹了口气。谁说芳芳不是个听话的女儿?但是,女儿总是要出嫁的嘛。芳芳的爱人在成都,组织上为了照顾他们夫妻关系,两年前就调出去了。

“管他妈的,和尚无儿孝子多。我就不信人民政府不管,我两脚一伸,眼睛一闭总有人来收拾我这把老骨头。”

“哈哈哈,看你想到哪去了。老庚,依我说,你门上那根青杠棒棒取得了。对翠翠、金生还是该改变一下态度,你想过没有,旁人看笑话,他们当儿女的心頭也不好过。前两天,我碰到他们,一提到你,金生就叹气,翠翠那副眼泪汪汪的样子,也实在可怜。他们还求我这老辈子来帮忙劝一下,只要你愿意,他们接你回去享清福。”

“享福,享个臭豆腐!”

“你看你。”张三爸不客气地用烟杆点着唐二爸:“说些啥子?人家稀罕你那两个钱?这两年的金生你去访一下,不要说供你一个人享福,就是供上十个、八个也不成问题。你未必没有看到人家才修起的西式洋房子?走马转阁楼……你未必不晓得金生是青石镇上首屈一指的冒尖户?我给你说,人家还上报了哩。今年他们要开旅馆、开馆子做生意呢。”

“开馆子?”也许是出于职业的习惯,唐二爸对馆子二字很敏感。

望着老庚惊讶的目光,张三爸不由得笑了:“你还不信呀,嘿嘿!那天你女婿还给我说,他不办就不办,要办就要把你们那个‘大众饭店挤垮杆。哈哈,不简单,这阵的年青人硬是不简单。老庚,我早就说过,你们翠翠有眼光。咋样,找了这么能干一个小伙子,哈哈哈。”

“青勾子娃,乱想。我就不信,饭馆头才调来那位赵经理没有他娃娃本事大。”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嘛,哈哈哈。”

“阿爸。”他们谈得正起劲的时候,翠翠、金生找到了这里。“我们八方找你,没想到你和张三爸在这里喝茶耍。”

“我和你阿爸都在这里耍了好一阵了。”张三爸看了看金生,朝唐二爸努了努嘴。

“爸,今天中秋,我们来接你。”金生恳切地说。

唐二爸拉起一张脸,头也不抬。

“阿爸,我们是来接你回家过节啊。”

“过啥子节?”语气虽硬,心却软了。

“啥子节,中秋。”张三爸煞有介事“今天是八月十五,要不是为了陪你老庚耍,我早就回家赏月,吃麻饼去啰。”

翠翠用乞求的目光望着老人:“阿爸,你老人家就赏我们一次脸吧。”

“阿爸,我们有些事情确实办得不好,伤了你老人家的心。回去之后,你打我们也好,骂我们也对,只要你老人家能把这口气出了,叫我们做啥都行。”金生的话真诚而感人,“阿爸,刚才张三爸把啥子话都给你说了,我们不光是要接你回家过节,我们还要侍侯你老人家一辈子……我和翠翠还想请你回来帮我们出点谋,划点策呢。我想你老人家不会不答应吧!”

“那没得问题,哪个不晓得你阿爸老有经验,一肚皮都装的是锅儿头的学问。他那色、香、味,哈哈,硬是让人吃了头回想二回哩……”

“老庚,你少给我卖狗皮膏药。少帮他们打圆场。”唐二爸虽仍旧沉着一张脸,但内心却抑制不住高兴了。

不知什么时候,茶桌上的棋迷已悄然去了,茶馆静悄悄的……

秋夜,蝉儿在不远处自由自在地鸣唱。岷江河水在得意地欢歌。一盏银盘,终于被扎卡山有力的巨手擎起,灿烂的星光捧着她缓缓地走向中天……那浑圆浑圆的月亮,如同一位羞涩而多情的少女,正向人间展示她的奇丽风姿,把爱的银辉洒在青石板路,洒在小镇、洒在岷江河、洒在扎卡山、洒在这片神奇而又富绕的土地上。

呵,中秋之夜,月儿正亮,月儿正圆……

(选自《新草地》198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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