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吴哥古迹建筑研究概略 (19 世纪下半叶至今)

2020-07-04 02:21伍沙
建筑师 2020年2期
关键词:高棉吴哥古迹

伍沙

引言

以文化人类学研究为学术基础的法国远东学院(The École française d’Extrême-Orient,EFEO)在东南亚“深耕”近百年的时间,语言学、考古学以及民族志等领域的研究丰富且完备,构建了此区域研究的基本历史维度。因拥有历史的深度及类型的广度,吴哥古迹建筑艺术研究的话语权也一直都掌握在法国学者手中,虽后有日本学者等介入,终究未能改变这一状况。本文主要涉及与吴哥建筑艺术相关问题,多集中于法国学者一脉相承的研究,仅就其若干方面,略谈几点而已,以期呈现吴哥建筑艺术研究历史概貌。

一、研究的早期(19 世纪下半叶—1950 年代)

1.侧重建筑艺术史的研究

这一时期的建筑研究主要围绕建筑史学问题的讨论而展开,涉及建筑学、考古学、艺术史学、碑铭学等众多领域的研究。1877 年,时任殖民地管理者的艾蒂安·艾莫涅(Etienne Aymonier)开始古迹普查,他是第一位系统调查高棉王国古迹的考古学家,于1904 年最早编写了《吴哥古迹及其历史》(Le Groupe d’Angkor et l’Histoire),初步确立了吴哥古迹建筑艺术的历史。艾莫涅通过碑文的解读,确定了包括巴空寺(Bakong)在内的几座寺庙建造于9 世纪前期,吴哥窟(Angkor Vat)建造于12 世纪,而误认为吴哥通王城(Angkor Thom)和巴戎寺(Bayon temple) 就 是Sdok Kak Thom碑(编号K.235)碑文中提到的9 世纪末国王耶输跋摩一世(Yasovarman I)在吴哥地区建立的第一座城池——“耶输陀罗补罗城”(Yasodharapura)及其中央寺庙(Vnam Kantal)。和巴戎寺风格相似的其他寺庙,如斑黛克蒂(Banteay Kdei)、圣剑寺(Prah Khan)和东北方向的斑黛奇玛(Banteay Chmar)等都属于这一时期。在对吴哥窟和巴戎寺的断代问题上,不仅有碑文证据,即使由两者的建筑艺术风格来看,学者也认为前者要明显晚于后者,如艾莫涅所说,“吴哥窟建筑表现出沉稳的特质且不带梵天的面容,暗示着这一时期明显晚于吴哥通王城、巴戎寺等密林中带有四张面容的大塔建筑”[1]。之后的20多年,学者们都相信吴哥窟是吴哥时期最后的一座大型寺庙。

艺术风格的研究在吴哥建筑历史研究中占有重要地位,由于缺乏可供研究的文字资料,吴哥建筑历史研究曾一度走入死胡同。菲利普·斯特恩(Philippe Stern)对吴哥艺术进行风格研究[2],他认为在谨慎分析以及排除可能来自以往艺术手法的借用以及艺术家个人喜好的条件下,基于一致的特点(如服装细节、面部特征以及发式等),外加对足够多的艺术品的研究,风格类型演变脉络就逐渐清晰了。如果不考虑地区差异和图像学的问题,不同风格类型之间的差别很有可能成为不同时期的差别。将此方法也运用于吴哥建筑艺术,通过分析,1927 年在《吴哥巴戎寺及高棉艺术的演变》(Le Bayon d’Angkor et l’evolution de l’art Khmer)一文中将吴哥建筑发展分为两个阶段,罗洛士组群的寺庙(Roluos Group)、空中宫殿(Phimeanakas)、巴肯山寺(Phnom Bakheng)以及贡开(Koh Ker)地区的寺庙划分在了第一阶段,而第二阶段则包括巴戎寺、吴哥窟为代表的寺庙,巴方寺(Phnom Baphuon)则处于这两个阶段的衔接处,并从建筑材料、平面形式、建筑类型、装饰细节、雕像等方面列出了不同时期的主要特点。斯特恩对于巴戎寺及风格类似古迹的断代,将之前的建造于9 世纪前期或者晚期的结论改写成了11 世纪,推迟了大概150 年。亨利-马歇尔(Henri-Marchal)对斯特恩艺术风格研究评价道:“这种研究有自身的优点,它形成了一种具有某些特点的风格或者说时代,而不再纠结于高棉建筑的繁复细节,……斯特恩为混乱的局面提供了一个框架和秩序。”[3]同时他也说道:“研究成果无疑在高棉考古学家中产生了很大的反响,但是这种研究方法也有其自身的缺陷,首先是资料的不完备。”[4]马歇尔在评论文章中指出了斯特恩研究中存在的错误及遗漏之处。但马歇尔也接受了斯特恩的一些研究成果:巴戎寺是在空中宫殿、巴方寺之后出现的,而不是吴哥经典时期的开始。斯特恩的研究成果对于高棉建筑史研究来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影响至今。[5]

碑铭学家乔治·戈岱斯(G. Coedès)1928 年在《巴戎寺的年代》(La Date du Bayon)一文中通过耶跋摩七世(Jayavarman VII)时期碑文的解读,认为巴戎寺及其相似风格的古迹都是这一时期的。不仅为巴戎寺断代研究带来了定论,而且标志着吴哥窟是最后一座大规模古迹及吴哥建筑艺术顶点的结论的终结。

前文提到斯特恩研究改写了吴哥建筑历史,这就带来了两个具体的问题,一是前面提到的巴戎寺风格寺庙断代的研究,另一则是碑文中的“耶输陀罗补罗城”及其中央寺庙究竟所指为何?考古学家维克托·格鲁伯(Victor Goloubew)提出了“格鲁伯城”的猜想。[6]猜想认为“耶输陀罗补罗城”是曾经存在的,以巴肯山寺为中心的,四周围有边长3 公里壕沟的这样一座方形城市,巴肯山西南方的壕沟痕迹为此提供证明。1931—1937 年展开了多次全面考古研究工作,还借用航空摄影技术,发表了1933 年《巴肯山和耶输跋摩城》(Le Phnom Bakhen et la ville de Yacovarman)、1934 年《巴肯山周边新研究》(Nouvelles recherches autour du Phnom Bakheng)和1936 年《“格鲁伯城”研究》(A la recherché de Goloupura)等文章。诸多新发现的遗迹及论证并没有证实之前的猜想,但格鲁伯的研究还是带来了吴哥古迹认知的重大进步,他证实了碑文中的“Vnam Kantal”即是指“Phnom Bakheng(巴肯山)”,巴肯山的整体布局和部分遗迹都是耶输跋摩一世时期的。[7]

2.其他建筑学的研究

除以上研究外,1866—1868 年德拉格尼(Doudart de Lagree)组织湄公河探险队意外发现了吴哥古迹,其成员德拉波特(Delaport)进行简单测绘,复原了大量古迹建筑的原貌;弗朗西斯·加涅(Francis Garnier)则出版了《印度支那探险旅行》(Voyage d’exploration en Indochine), 这本书基本按照拿破仑领导的埃及探险报告书的体例,被布律诺·达更斯(Bruno Dagens)评价为“关于古代柬埔寨第一本精选的、多学科交叉的研究成果”。1886年,交趾支那公共事务法国国内建筑观察员的吕襄·孚内侯(Lucien Fournereau)在法国公众教育及美术部的资助下,完成了对吴哥古迹的科考活动,获得了大量石膏复制模件、艺术品原件以及照片和测绘图纸,而这一批测绘图是20 世纪60 年代大规模测绘前质量最高的建筑测绘图(图1)。

1900 年始路易斯·芬诺(Louis Finot)、拉容奎里(Étienne Lunet de Lajonquière)等先后进行了文物古迹普查工作,并在印度支那地理部门的配合下,精确记录了吴哥古迹和柬埔寨范围内古迹的位置,并绘制了1∶50000 和1∶25000 考古地图。1907年,马德望省、暹粒省及诗流风省三省置于法国的控制之下,EFEO 顺理成章成为吴哥古迹的研究及保护机构,并设置了“吴哥保护员”职位。[8]除第一位保护让·科梅尔(Jean Commaille)是画家,其余都是巴黎美术学院建筑系毕业的专业建筑师。吴哥保护员主要负责考古、清理、保护修复工作,尤以马歇尔、楚弗(Trove)、莫里斯·格雷兹(Maurice Glaize)为代表,在考古清理工作中作了翔实的考古日志记录,详细记录了古迹的建筑形制,其成果已经成为今天吴哥建筑艺术研究的第一手 资料(图2)。

图1:孚内侯所绘吴哥古迹建筑图纸

图2:1930年代茶胶寺考古清理现场照片

图3:吴哥主要研究者

在吴哥的研究者(图3)中,亨利·帕尔芒捷(Henri Parmentier)的研究成果最为丰富。他毕业于巴黎美术学院建筑系,以扎实的制图功底,在古迹建筑个案研究中绘制了数千张建筑测绘图,至今仍有千余张图纸未公开发表(图4),突出的个案研究有1926 年完成的《女王宫》(Le Temple d’Icvarapura),帕尔芒捷长期关注巴戎寺的建筑建造分期研究,运用建筑考古学的层位学及类型学的方法,进行田野考古调查,并结合文献(碑文)进行分析,于1927 和1936 年发表了《巴戎寺建造过程中的修改》(Les modifications subies par le Bayon au cours de son erection) 和《巴戎寺建造过程中的其他修改》(Autre modification subies par le Bayon au cours de son execution)两篇文章。《高棉早期艺术》(L’art khmer primitive,1927)是前吴哥时期建筑艺术研究的代表作品,后人鲜有超越,《高棉经典艺术:东北区域的古迹》(L’art khmer classique. Monuments du quadrant Nord-Est,1939)[9]重点调查了柏威夏寺(Preah Vihear)、瓦普寺(Phnom Vat Phu)等外围古迹。吴哥古迹浅浮雕中木构建筑、吴哥建造技术、建造中使用的水平测量技术等都有专门研究。帕尔芒捷的研究还涉及爪哇建筑艺术、占婆建筑艺术等众多领域,从而给吴哥建筑艺术史研究带来了宽广的视野。他曾指出多处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重要例证,对印度与远东印度建筑的共同起源亦作过研究。

二、研究的转向(1950 年代—1990年代)

1.侧重人居环境的研究

1950 年代EFEO 经历了多次体制上的变革[10],这一时期菲利普·格罗斯列(Bernard Philippe Groslier)[11]担任吴哥保护员一职,也标志着15 年的吴哥研究的丰产期的开始。格罗斯列改革了吴哥古迹的保护机构,将科学保护引入柬埔寨,邀请法国建筑师居伊·纳菲利扬(Guy Nafilyan)、雅克·杜马西(Jacques Dumarçay)在吴哥地区进行大规模的测绘,包括地形图、建筑测绘图、修复后建筑的测绘图等,为每座寺庙建立含修复前、修复中以及修复后的照片、测绘图以及必要资料的卷宗。 格罗斯列也开始关注吴哥古迹的水利系统,于1970 年代相继发表两篇关于高棉人居环境相关的文章:1974《吴哥帝国的农业及宗教》(Agriculture et religion dans l’empire angkorien)[12]和1979 年《吴哥水利城市》(La cité hydraulique angkorienne:exploitation ou sur exploitation du sol ?)[13],主要研究了吴哥地理环境、宗教信仰、农业生产等对城市组织和仪式空间的影响。在这些文章中,他将吴哥城市与环境视为一个整体,寺庙不再作为独立研究对象,而更多地考虑水利系统在其中的作用。吴哥水利系统的发展证明了吴哥帝国权利统治下的农业革新,是高棉人改造及利用自然的结果,形成了特有的文化景观。格罗斯列的研究方法无疑受到了当时西方学术理论的影响,先进的遗产观念也较早地影响了吴哥的遗产保护实践,文化景观、考古遗址等都成为遗产保护的重要对象,特别是在1992 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接纳“文化地景”这一类型时,吴哥古迹作为刚入选的遗产,其保护已为这一类型的实施做好了理论准备。雅克·杜马西也有水利系统方面的研究,如《高棉人蓄水的历史》(Histoire des retenues d’eau khmeres,1994)、《高棉水利学》(L’hydraulique khmere,1997)、《 吴 哥:水和神的城市》(Angkor,la cite des eaux et des dieux)等研究成果。

图4:帕尔芒捷所绘前吴哥时期建筑图纸

2.图像学研究丰富

建筑艺术史研究还在继续,科拉尔·雷缪萨(Gilberte de Coral Remusat)毫无疑问是斯特恩研究方法的追随者,1951 年集合集美博物馆多年收集的照片,出版了《高棉艺术演变的各阶段》(L’art Khmer les grandes etapes de son evolution), 该 书将吴哥古迹划分出了12 种风格,汇集了建筑形式演变的研究,斯特恩门楣以及花柱的研究,斯特恩、保罗·贝吕格(Paul Bellugue)和杜邦(Pierre Dupont)的人体雕像研究,斯特恩和雷缪萨进行的故事场景类浅浮雕、假门、圆雕动物雕像研究,雷缪萨关于山花框饰、三角楣以及壁柱的不同装饰研究等几方面研究成果,系统详述了不同风格之间的细节特点和演变历程。戈岱斯在为其写的序中说道:“这本书不仅为寻找新研究方法实例的专家而著,同时,还为研究高棉文明的学生提供了确定高棉古迹年代的主要依据的陈述。”目前国内广为人知的吴哥艺术风格实则出自于此。

1952 年 让· 布 瓦 瑟 利 耶(Jean Boisselier)《奔密列及吴哥窟风格古迹的编 年 史》(Ben Mala et la chronologie des monuments du style d’Angkor Vat)[14]一文详细研究了12 世纪早期吴哥古迹建筑艺术史,依旧是从建筑和艺术史的角度出发。从建筑平面、建造技术、装饰等方面进行详细分析,同时讨论了帕尔芒捷关于奔密烈断代明显特征、图像学研究和组群中巴戎寺时期建筑等问题,得出奔密烈开始建造的时期要晚于吴哥窟,但是在吴哥窟完工之前就已经建成的结论,这是对雷缪萨之前的结论——认为奔密列是吴哥窟建造之前的试验的否定。布瓦瑟利耶在巴方寺、吴哥窟、奔密列寺以及巴戎寺风格演变的次序框架下,对吴哥窟风格的古迹进行了新的排序。1965 年斯特恩出版了《巴戎风格的高棉古迹及阇耶跋摩七世》(Les monuments khmers du style du Bayon et Jayavarman VII)一书,详细分析总结了巴戎风格的特点,同时进一步通过图像学研究将巴戎寺风格划分为三个时期,又为吴哥古迹建筑艺术史的发展添上了重要的一笔。

1950 年代以来,图像学研究成为西方艺术史研究的主流趋势,从统计的已有研究成果来看,吴哥艺术的图像学研究成果也十分丰富。其中布瓦瑟利耶对“格鲁达”的图像学研究十分经典,1951 年发表文章《高棉艺术中的格鲁达》(Garuda dans l’art khmer),他在前辈艺术风格研究得出的基本时间框架下,讨论了自9 世纪库伦风格开始到巴戎风格结束这段时间格鲁达形象的继承及革新,格鲁达在高棉艺术中的进化过程是和高棉王国的宗教、历史紧密联系的。图像学研究的主要研究者还有巴塔查亚(K. Bhattacharya,印度)、米雷耶·贝尼斯蒂(Mireille Benisti)、达更斯等,关注建筑浅浮雕中的事件及人物:如搅拌乳海、克里什娜、佛教观音像等主题。

3.其他建筑学的研究

图5:吴哥窟建筑测绘图

法国建筑师居伊·纳菲利扬主持完成了对吴哥窟组群的全面测绘,并出版《吴哥窟:寺庙的图示描述》(Angkor Vat:Description Graphique du Temple,1969)一书,是吴哥窟建筑研究的重要成果(图5);杜马西的建筑研究成果十分丰富,重要的个案研究有《茶胶寺:寺庙的建筑研究》(TâKèv:Étude Architecturale du Temple,1969)、《巴肯山寺:寺庙建筑研究》(Phnom Bakheng:Etude Architecturale du Temple,1971)、《巴戎寺建筑历史》(Le Bayon:Histoire architecturale du temple. 1973)等。茶胶寺建筑研究案例,研究历史回顾、建造技术、建筑描述、建筑测绘图集(图6),同时还加上达更斯关于寺内雕像的研究成果,成为茶胶寺完整的记录档案。关于吴哥以及东南亚建筑研究著作有《高棉屋架及瓦件》(Charpentes et Tuiles Khmeres,1973)[15]、《亚洲南部[16]方形或长方形平面上的辐射状屋架》(Les charpentes rayonnantes sur plan barlong ou carre de l’Asie meridionale,1973)、《亚 洲 南 部 建筑透视效果研究》(Les effets perspectifs de l’architecture de l’Asie Meridionale,1983)、《巴别塔的崩塌:诌议亚洲南部建筑》(Babel Ruinee. Petit traite du regard porte sur l’architecture en Asie meridionale,1996)、《集体智慧及东南亚建筑》(Intelligence collective et architecture en Asie du Sud-Est,1998)、《东南亚建筑及模式》(Architecture and its Models in South-East Asia,2006);关于建造技术的研究有《亚洲南部8 到14世 纪 的 切 割 术》(La stereotomie de l’Asie Meridionale du VIIIe au XIVe siècle,1976)、《亚洲焙烧土质瓦》(Les tuiles de terre cuite de l’Asie,1983)、《8 到11 世纪东南亚的照 准 仪》(L’alidade en Asie du Sud-Est du 8eau 11esiecles,1998);同时利用在印度及爪哇的古迹保护工作机会,1977 年杜马西将南印度与柬埔寨、印度尼西亚的印度化国家的屋架形式进行了对比,发表了《南印度及柬埔寨、印度尼西亚印度化国家的屋架》(Les charpentes du sud de l’Inde et des etats hindouises du Cambodge et de l’Indonesie),1982 年又将爪哇建筑和高棉建筑进行了比较,发表了《论爪哇建筑及高 棉 建 筑》(Notes d’Architecure javanaise et khmere)。达更斯以梵文翻译及研究,诠释印度建筑理论对柬埔寨的影响,著有《印度古迹:理论与现实——从文字到建成及图绘的古迹》(Les monuments indiens,theorie et realite- du texte au monument bati et illustre,1985)、《东南亚的印度寺庙——一种形式的考古》(Le temple indien en Asie du Sud-Est. Archeologie d’une forme,1994)等代表性成果。

图6:茶胶寺建筑图纸

三、新一轮研究(1990 年代至今)

1.侧重国土整治、城市化以及环境和建筑关系的研究

柬埔寨内战结束后,法国研究者重返吴哥。就之前格鲁伯提出的“格鲁伯之城”的假设继续展开多方面的研究,克里斯托弗·鲍狄埃(Christophe Pottier)、帕斯卡·华耶(Pascal Royal)、雅克·高雪(Jacques Gaucher)都对此作了讨论。鲍狄埃的研究见解十分独到,在2000 年《“格鲁伯城”的研究》(Le recherché de le Goloupura)中,他通过遥感技术、空间分析、碑铭证据等现代研究手段研究证明了格鲁伯之前的假设是不成立的。鲍狄埃针对之前城墙的位置作出分析,认为他们不是同一时期的,或者不是同一个项目的,而且城墙和巴肯寺也不在一个时期,巴肯山西南方向的水渠年代要晚于10 世纪。

这一阶段的研究工作主要结合吴哥古迹登录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后相应的保护与遗产管理工作而展开。鲍狄埃主持了“吴哥领土整治法柬考古项目”[17],旨在通过绘制吴哥领土的考古地图,明确6 到9 世纪在吴哥地区前吴哥文明进行的领土整治的不同阶段、方式及认识吴哥城市形态、城市化等问题。他提到领土整治直接关系到我们如何理解吴哥的城市化,如何理解那些处于规模宏大的规整城墙之内的城市的理想表现形式,鲍狄埃认为关注吴哥时期领土的整治,为理解吴哥古迹的特色提供了新的视角。在他的研究中,通过地图解读了包括寺庙性质和规制、人类聚居模式、水利设施系统、田产分割等方面的信息。[18]鲍狄埃认为吴哥之前的城市应该是开放型的城市,通过对地图上遗迹的辨别发现,越靠近如比粒寺(Pre Rup)这样的庙山寺庙周围人居建筑就越密集,而这就是吴哥城市形式的唯一证据了,城市和乡村并不存在明显的界限。国土整治、城市化和建筑似乎都紧密联系在一个空间整治的整体之中,而这一整体受到皇权和教权的影响。

鲍狄埃还研究了前吴哥时代到吴哥时代建筑、城市等方面转变的过程。进行研究的主要有两个地区:一个是“西池城”附近,另一个是罗洛士地区,进行的考古挖掘集中在寺庙的环境、土地整治的方式以及人居建筑遗迹上。对环境和空间的研究是对传统宗教建筑自身特色研究的一大补充,这一方面的研究还有布律诺·布吕吉耶(Bruno Bruguier)的《古代柬埔寨的石桥(国土的规划还是控制?)》[Les ponts en pierre du Cambodge ancien(Aménagement ou contrôle du territoire ?),2000]等。

2.建筑及城市研究

继 承1940 年 代、1960 年 代 巴 方寺已经展开的“全面原物归位修复”(Comprehensive Anastylosis)工作,由帕斯卡右新阶段主持了巴方寺的保护修复工程,同时展开了建筑考古学的研究工作,终以《巴方寺的寺庙及历史》(Le temple et son histoire. L’exemple du Baphuon) 取得法国建筑学博士学位。研究主要厘清了巴方寺与其周边环境的关系,复原了巴戎寺的建筑形制。2001 年,帕斯卡与杜马西合作出版了《8—13 世纪柬埔寨建筑》(Cambodian Architecture - Eight to Thirteenth Centuries),详细介绍了建造技术、吴哥各时期的代表建筑及其特点。

高雪主持吴哥通王城的考古研究项目,关于吴哥城市空间组织历史资料十分缺乏,他意欲通过城市考古的方法研究通王城的城市形态。对于吴哥通王城,城市形态的象征性演绎得如此完美,是印度理想城市模型的再现,但是仅这些并不能完全展现吴哥城市的全貌,对这些上层阶级使用的城市设施来说,处于城市其他四个街区的百姓生活知之甚少。高雪的考古计划即通过对这些区域进行考古挖掘,揭示城市的水利系统、道路系统、人居环境、居住建筑等内容。这项考古计划使用了地理信息系统等分析技术手段,涉及地形学、地质沉积学、形态学、地层学、建筑测绘、地图信息学等多个学科。

关于巴戎寺的建造年代的问题已经基本上达成共识。然而以下三个问题的争论仍在继续:关于巴戎寺建造阶段的断代的讨论,继承杜马西的观点及研究,屈南(Olivier Cunin)在《巴戎寺:考古学和建筑学研究》(Bayon:an archaeological and architectural study,2007)对巴戎寺各建造阶段进行了分析。碑铭学家克劳德·雅克(Claude Jacques)《从苏利耶跋摩二世去世到16 世纪高棉文明的历史发展》认为巴戎寺的建造一直持续到阇耶跋摩七世的继任者因陀罗跋摩二世(Indravarma II)时期(1218—1270 年)。阇耶跋摩八世(Jayavarman VIII)统治时期雕刻了内回廊的浅浮雕,完成了第三层的建设。关于塔殿上面内容的含义的讨论,迈克斯韦尔(TS Maxwell)、彼得·沙罗克(Peter Sharrock)、舒勒纳(Ang Choulean)等都有代表性观点;罗韦达(Vittorio Roveda)、施魏尔(Anne-Valerie Schweyer)从不同角度对巴戎寺回廊内部浅浮雕也进行了研究。而这些问题都没有定论,研究讨论还在继续。

四、结语

吴哥古迹研究已经有百余年历史,总结下来有以下几方面的特点:

第一,利用碑文学、艺术史学、考古学等多学科综合的研究方法进行建筑艺术历史的研究。

建筑艺术历史研究历史资料十分稀少,有碑文纪年记载的古迹也往往并不能准确确定是建筑的始建年代、完成年代还是后世添加碑文的年代,多学科综合研究显得尤为重要,对高棉建筑艺术史的个案断代研究中,1934 年艺术史学家、建筑学家、碑铭学家从不同方面,如雷缪萨从研究建筑艺术和装饰的艺术史学,格鲁伯从研究建筑平面形制的建筑学和戈岱斯从碑铭解读的碑铭学等不同角度尝试确定茶胶寺(Ta Keo Temple)庙宇的建造年代,成为吴哥建筑艺术史研究领域最为重要及出彩的案例。同时,历史文献的解读和实物考察相结合并相互注解也是吴哥古迹建筑研究的重要特点,《真腊风土记》[19]无疑为吴哥古迹的研究提供确凿的文献证据,但通过多年的考古工作、碑文解读工作,研究者对其记载也进行了多次的考证及注释。

第二,凸显文化交流,关注与印度文化、中国文化之间的关系。

吴哥建筑艺术的研究历来注重与周边地区的交流影响的关系,虽多位学者从不同角度阐述东南亚的文明应该看作独立的文明,印度人对柬埔寨的印度教寺庙非常陌生,也说明这种建筑艺术是建筑理论在地化的结果,但之间交流影响一直是讨论的热点,研究成果丰富,碑文学家、历史学家戈岱斯著有《印度支那柬埔寨及老挝的印度宗教》(Religions indiennes du Cambodge et du Laos dans l’Indochine,1929)、《印度文化在远东的扩张》(L’expansion de la culture hindoue en Extreme-Orient,1942)、《东南亚印度化国家》[20]等著作,为文化交流影响的研究奠定了基调。建筑艺术领域不同时期也一直都有学者从不同的方面进行论证,研究印度与东南亚建筑艺术关联的有帕尔芒捷的《印度及远东印度建筑的共同起源》(Origine commune des architectures hindoues dans l’Inde et en Extreme-Orient,1925), 乔治·格罗斯列(George Groslier)的《柬埔寨的印度艺术》(Troisiemes recherches sur les Cambodgiens:1. L’art hindou au Cambodge,1924-1926)、格鲁伯的《高棉艺术及其与印度经典艺术的联系》(L’art khmer et ses relations avec l’art Classique indien,1942)、马歇尔的《印度寺庙以及高棉寺庙的象征意义》(Symbolisme des temples hindous et khmers,1949)、 雷 缪萨的《印度帕那瓦(Pallava)和高棉前吴哥建筑门楣形式的共同起源》(De l’origine commune des linteaux de l’Inde Pallava et des linteaux khmers preangkoriens,1934)、米雷耶·贝尼斯蒂的《前吴哥时期高棉艺术与印度艺术之间的关系》(Rapports entre le premier art khmer et l’art indien,1970)等等。

将印度支那或东南亚看成一个整体,不同文化和民族之间进行影响交流的研究有:格鲁伯《印度支那的艺术及考古——印度支那艺术总览:安南、东京、柬埔寨、占婆及老挝》(Art et archeologie de l’Indochine. Panorama des arts de l’Indochine. Annam et Tokin. Cambodge. Champa. Laos,1931)、雷缪萨《9 世纪罗洛世群艺术中的爪哇影响及罗洛世群艺术在10世纪女王宫艺术中的影响》 [Influences javanaises dans l’art de Roluos(IXe siècle)et influences de l’art de Roluos sur le temple de Bantay Srei(fin Xe siècle),1933]、《 印度支那、印度群岛及中国的神兽比较研究 》(Animaux fantastiques de l’Indochine,de l’Insulinde et de la Chine,1936)、马 歇尔《柬埔寨、爪哇、缅甸以及印度建筑比较 研 究》(Notes sur l’architecture compare au Cambodge,a Java,en Birmanie et dans l’Inde,1942)。杜马西的研究多次将吴哥建筑艺术与爪哇古迹、占婆古迹进行对比研究,探究其相互影响的脉络,在建筑起源上还提出建筑与南印度建筑更加相似等观点。

在众多与印度文化联系的研究中,雷缪萨还是从艺术史的角度探寻东南亚与中国的关系,如建筑上神兽的渊源关系,不仅吴哥建筑艺术曾经受到中国艺术的影响,中国也曾一度受到了高棉建筑艺术的影响,其研究为吴哥建筑艺术,甚至东南亚建筑艺术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值得深入讨论。

第三,建筑艺术研究扩展了对遗产保护对象的认识,研究与保护工作相辅相成。

不同阶段建筑艺术的研究深化了对吴哥古迹的认识,这为保护修复工作的发展提供了重要支持。建筑艺术研究的发展经历了从建筑艺术、城市形制的研究到以人居环境整体为视角,探讨建筑物与水利系统的休戚关系的研究,再到领土整治研究的历史发展过程,从遗产的视角来看,可以解读为保护对象的概念由古迹(Monuments)遗产到文化景观、文化线路等的发展及外延。保护修复工作为吴哥古迹的建筑艺术研究也提供了有力的平台,参与国际保护的国际团队,如日本、中国、瑞士、匈牙利、印度等都作出了重要贡献。

综上所述,多学科综合研究、文化交流研究等从研究方法上为吴哥建筑艺术研究提供了多元的视角;研究及保护的良性互动已成为吴哥古迹遗产可持续发展的重要动力,这些成功经验都可为中国遗产研究与保护提供一种新的思路。

注释

[1]“The calm character of its architecture and the absence of the large brahmanical masks indicates ... a period significantly later then that of the thick forests of great towers with four faces... at Angkor Thom and,of course,Bayon”,引自《巴戎新视角》(Bayon New Perspective)一书的序言。

[2]为巴黎集美博物馆(Guimet Museum)馆长,虽然他之前从未前往柬埔寨,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这种东方艺术的把握。

[3]“elle présente un avantage,celui de réduire un style ou une époque à quelques traits essentiels et d’empêcher l’esprit de se disperser dans la multiplicité des détails qui encombrent l’architecture khmère. ……il met de la clarté et de l’ordre là où tout semblait chaos et confusion,et de cela nous lui devons une grande reconnaissance.”,引自《菲利普·斯特恩——吴哥巴戎及高棉艺术的演变,高棉古迹的编年史研究及讨论》(Philippe Stern. Le Bayon d’Angkor et révolution de l’art khmer. Etude et discussion de la chronologie des monuments khmers),亨利·马歇尔,1927。

[4]“Cette méthode peut présenter quelques inconvénients,puis qu’une telle documentation reste toujours forcément incomplete” 引 自《菲 利普·斯特恩——吴哥巴戎及高棉艺术的演变,高棉古迹的编年史研究及讨论》,亨利·马歇尔,1927。

[5]1934 年《高棉门楣的演变》和1938 年《Hariha- ralaya and Indrapura》的研究极大的完善了他关于高棉艺术史发展的理论。

[6]这一猜想也引发了后世学者的长期研究,包括高雪吴哥通王城的考古研究、鲍比埃的相关研究以及帕斯卡的巴方寺研究等。

[7]国王耶输跋摩一世(Yasovarman I)在位时间约为889—910 年。

[8]从1907年到1972年前后共有9 任吴哥保护员。

[9] L’art Khmer Classique. Monuments du quadrant Nord-Est(2 vol.). Paris,Publ. de l’EFEO n.29 et 29 bis. 1939.

[10] 1949 年后,经历了去殖民化以及印度支那的独立战争,EFEO 也开始转型,成为与法国、柬埔寨、老挝以及越南学者合作研究的机构,以独立法人的资格接受来自四个国家的资助。然而好景不长,1954 年,EFEO又经历一场体制上的变革,四国合作体制被废除,而完全有成为一个法国机构,法国也加大了对吴哥古迹的研究及保护的投入。

[11]其代表作主要有《吴哥、人以及石林》(Angkor,Hommes et Pierres)、《印度支那——艺术的十字路口》(Indochine,Carrefour des Arts)

[12] Bernard Philippe Groslier. Agriculture et religion dans l’empire angkorien. Etudes Rurales 53-56(Ecole pratique des hautes etudes). 1974:95-117.

[13] Bernard Philippe Groslier. La cité hydrauliquea- ngkorienne:exploitation ousurexploitation du sol ? BEFEO 66. 1979:161-202.

[14] Jean Boisselier. Ben Mala et la chronologie des monuments du style d’Angkor Vat. BEFEO 46.1952:187-238.

[15]其博士论文系统研究了高棉木质屋顶,特别是南北仓屋顶,取得了这一领域的重要结论。

[16]意指南亚和东南亚。

[17]MAFKATA——la Mission archéologique Franco- Khmère sur l’Aménagement du territoire Angko- rien.

[18] 吴哥寺庙包括国家性质的寺庙和私人寺庙,其不同建筑规模及形制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等级;不同类型的人居建筑遗迹表现的是不同历史状况,某些寺庙附近的人居建筑密集可被视为是城市化的结果,而其他地区的人居建筑遗迹则可被视为是人居建筑的早期形式,很可能属于“前吴哥时期”;水利设施的形式包括水池、运河以及城壕等,与人居建筑之间的关系并不明显;寺庙周围的田地划分说明寺庙田产面积有时候是相当大的,而在城镇中心附近田格会明显更加密集等。

[19] 周达观.真腊风土记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0.

[20] G·赛代斯著东南亚的印度化国家[M]. 蔡华,杨保筠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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